對於許落而言,這一日下來的遭遇,帶來的衝擊是無比巨大的,倒不是說事情本身有多大,只是以往他的生活相對太平靜單調了,而今暫時失去修爲,體會了凡人的生活,自有一番不一樣的感受,尤其他與岑溪兒的接觸所帶來的感觸,更是之前從來不曾有過的。
“爲何這般抗拒入世?”這個問題,許落在空冥山上被問了無數遍。
“許是害怕多了牽絆吧,比如愛上一隻小狐妖什麼的,捨不得又愛不得……舍不了是人與情,自私起來又怕誤了修行,是這麼個意思吧?……最後心裡積鬱成了老怪,又去禍害徒弟。”
許落有一回當着師父師伯的面,是這麼說的。師伯攔住了發狂的師父,說:“人只有太過重情才怕牽絆……你……還是先跑吧。”
“情之所生,是爲了有一日斬去。這樣的事,我做不來。”這是許落的另一個答案。
若不是被扔下來時撞響了門,許落或許根本不會去叩門,不會走進這間屋子,最大的可能,他會默默的調頭走掉,去尋一處深山,努力破開封印,恢復修爲,或者乾脆翻越千山萬水回去宗門。而小屋中的那個女孩,會因爲在窗口看到的那一幕,成爲他之後的日子裡偶爾記起的一份歉疚。
但是終究是見着了,這一見,便讓那個小小的姑娘走進他心裡去了,岑溪兒的可愛可憐,脆弱與堅強,還有她對自己的好,不知不覺間已經像是在許落心口繫上了一根繩,一端牽住了一顆多少年來少有記掛的心,另一端,是一個傻的弱小的,凡人女子。
心有牽絆的感覺,說不清是好是壞。
“真要走,也要先恢復了修爲,對她坦白一切,並安頓好她之後的生活吧。”許落想着,“眼下最緊要的,倒是怎樣先改變生活的境況,不叫這可憐的女孩繼續過這艱難的日子了。”
“還真不知道怎麼辦好。”許落想了一陣沒想出任何東西來,有些無奈,憑他的經歷,一時間自是不會去想怎麼賺錢養家之類的東西。
“還是設法儘快恢復修爲好了,哪怕只恢復個一層半層也足夠了。”這是許落唯一能想到的,他過往很少遇到問題,遇到了,這便是他唯一的解決辦法。元嬰大修士哦,你當是開玩笑的麼。
後半夜,許落便把精力都放在了這件事上面,沒了靈氣,他只好嘗試以生機之力去衝擊封印,可惜,老道傅山這回看來真是王八吃秤砣了,所下封印堅實無比,許落最後非但沒有成功,反而受了些傷。
傷不重,吐出來的是失去了生機的淤血,許落自己並不在意,卻怕嚇着了岑溪兒,恰好當時她翻了個身,許落慌忙從桌角摸過來一個布片,掬在嘴邊捧住了吐出來的黑血,又擦了嘴邊的血跡,最後把布片揉作一團,塞進牆縫裡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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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岑溪兒醒來的時候,許落趴在桌上裝作睡着了,這樣就回避了最可能造成尷尬的一個時間點,畢竟這境況你讓雙方一早醒來四目相對,說什麼都爲難。而等事情過去了,回頭哪怕再說起來,也可以稱是不小心纔在桌前睡了一夜,以免她傷心。
果然,小姑娘連睡醒揉眼睛時的神情都是帶着哀怨的,將將要哭出來的樣子,岑溪兒呆呆望了許落一會兒,取了件棉襖小心翼翼的爲他披上,這才走出門去。
待到許落出門來時,天邊已經出了太陽,穿林透霧的打過來一束束暖光,積雪與陽光輝映的景色總是很好看的,還能帶來心頭的暖,和一種道不清的愉悅。
小屋破落,門前一塊空坪倒還有些生機,幾樣寒冬裡也能生長的蔬菜依然生機勃勃。
傅山畢竟沒有真實農家翁的想法周到,當初只是匆匆買下了這兩間小屋,並未置地,無地的農家該有多艱難呢?面前的幾壟菜地,應當還是岑溪兒這個小女孩自己一點點開墾出來的。
許落彷彿可以看到那情景,岑溪兒小小的身子有些困難的揮舞着鋤頭,累了渴了,抹着汗,捧着水壺咕咚咕咚喝水,普通的畫面也是美好的,只是不免有些辛酸。
小屋一頭傳來水聲,許落趕了過去,看見了一口小井,還有正蹲在井邊洗衣的岑溪兒。
融雪時候最是寒冷,還是大清早的,木盆裡頭水與冰渣混合在一起,冒着寒氣,岑溪兒一雙小手本就滿是凍瘡,此時浸在水裡頭搓洗許落昨晚換下來的青衫,直凍得通紅髮紫。
許落心頭一緊,沒多想,連忙上前幾步,將她的一雙手從冰水裡捧了出來。
“呀,相公醒啦?”岑溪兒一雙手被許落握着暖着,羞澀又欣喜的說道,“早飯一會兒就好了的。”
“這麼冰冷的水,你怎麼這麼大早的洗衣服”,許落捧着一雙冰冷的小手,一時找不到別的東西,便拿衣角給擦乾了,帶着幾分責備道,“你這凍瘡本就很嚴重了,還不注意些。”
“沒事的呢,開春天氣轉暖便又好了,只是……只是眼下難看了些,相公不要看了。”岑溪兒掙了掙,想把手抽回來,但許落沒有放,她也就捨不得再去掙脫了。
“我哪裡是在意這個……我是說,你應該愛惜自己一些,況且這衣服其實不需要怎麼洗的。”許落說着彎腰從木盆裡把青衫拎起來,水落衣幹,青衫乾淨平整如同新衣,許落隨手便穿在了身上。
“呀,這衣服……”岑溪兒好奇的掙脫開一隻手,拿指頭輕輕去捏許落身上的青衫,“這便幹了喲,我剛還想着這衣衫用料好奇怪呢,水也浸不透,又怕洗不乾淨,只好多揉搓幾下。”
雪域玉蠶絲織的青衫,縱然不是法寶也差不遠了,許落不好解釋,只好說:“衣服是昨晚我與你說過那位種有大片藥田的老伯所贈,我也不瞭解到底是什麼做的。”
岑溪兒嗯了一聲:“老伯真是好人呢,這衣衫也好,只是還是單薄了些,相公不冷嗎?”
“無妨的”,許落想着自己身上終是有些修行過的痕跡,爲免岑溪兒日後疑惑,還是早做些鋪墊爲好,便說道,“我正想與你說呢,那位老伯他可能是個有修行的世外高人,因他曾教過我一個養身修煉的法門,如今我的身體比起一般人來,要強不少的。”
“那就好,那就好”,岑溪兒小臉上露出一抹安心的笑,“昨晚我還擔心呢。”
“擔心什麼?”許落好奇道。
“我怕老伯先前打贏了搶奪藥材的惡賊,那惡賊會糾一羣人來尋他麻煩呢。”岑溪兒天真無邪的說着。
“這個……不怕的”,許落也不知道她怎麼就把話題岔到這上邊去了,或許這纔是她心中緊張的事吧,許落哈哈笑道,“那個……我想說,溪兒你還真是善良可愛。”
“哎呀,哪有……”岑溪兒被誇了個大紅臉,一時緊張羞怯,忙掙開去,低聲道,“不是……是早飯好了呢。”
她是生怕自己掙開了手,許落不高興了。
粟米粥並小菜,兩人坐在小桌前溫情脈脈的吃了早飯。這情景,岑溪兒是最開心的,算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和丈夫坐在一塊吃飯。
“這樣纔是家了,今天的粟米粥也這麼香甜,只是……相公愛吃麪呢。”岑溪兒想着。
“這便進山去嗎?”吃過早飯後稍作收拾,許落說。
“啊,什麼?”岑溪兒這一早腦子裡亂亂的,一下沒回過神來。
“昨日你說要進山去採草藥的,我與你一起去。”
“可是昨夜裡落了雪,上午積雪還厚呢,看不見地上藥草的”,岑溪兒說,“相公先在家歇息,我上午回去孃家村子一趟,下午回來再和相公進山。”
“回去有事?”許落去過岑溪兒孃家村子,知道以凡人來說,路途並不算近。
“呃……那個,沒事。”
“不能跟我說的嗎?”許落站起身來,有些霸道的說道,“那我陪你一起吧。”
岑溪兒慌忙解釋:“不是,不是……是我,我看相公愛吃麪,想回去到春枝家裡借點米麪,她家裡這些年兄弟都長大了,耕種打獵都頗拿手,所以還算過得殷實的,我與她自小要好,不難借的,回頭咱們有錢了再還上便是。”
“這樣啊,其實我也不是很愛吃麪的”,許落尷尬的笑了笑,“不過我還是和你一起回去一趟吧。”
“爲……爲什麼?”
“總要叫人知道你家相公回來了吧,你一個人孤單了這許久。”許落溫聲慢慢說道。
岑溪兒一聽,頓時抿住了雙脣,小嘴兒癟着,半晌,才哽咽着低聲應了聲,“嗯。”
隨即偷偷偏過頭去,藏住了一張小臉兒,和上面的淚水。不能哭,不能哭……是好事呢,相公說要叫人知道我家相公回來了呢。是呀,相公終於回來了。
岑溪兒不願去說的委屈,其實是一直在的,從一開始就在,新嫁的女子三日回門,人家都是夫妻相攜甜甜蜜蜜的,可是她就一個人,一個人,挎着包袱,一步步走回去的……
這種事,總不免有人要問些什麼說些什麼的,父母親不高興了,她還得幫着解釋。最後,就連春枝都替她大是不平了一番,幫着罵了男人幾句。她還捨不得,跟春枝賭了好一陣子氣。
之後的兩年,她依然是孤單單一個人,就連父母相繼故去那會兒,哥哥不管,她也是一個人操持下來的,誰都看得出來她日子過得艱難,可是她的說是趕考去了的丈夫呢……一直不見歸來。
“趕考哪裡要去這許久?該不是……”旁人說。
閒言碎語是免不了的,嘲笑也有,有些個曾經去她家裡提過親被拒絕了的,嘴裡自然沒有好話,說是岑溪兒這個十里八鄉最俊的妮子卻是瞎的,千挑萬選,圖什麼秀才公子,最後倒了黴了,遭人棄了,該。
這些岑溪兒都可以不去理會,但是其實,哪怕只是無心或者善意的過問聽多了也是不好受的,便如你去應試卻沒考中,有許多人總是來安慰你,其實也是令你痛苦的。
岑溪兒在許落歸來後一直不曾問過他考得怎樣,便是出於這個考慮,能看出來的,怎還需要再問呢。岑溪兒小心翼翼的呵護着自家男人的自尊,而今,知道他也爲自己考慮到了這許多,岑溪兒很滿足。
許落在門外等了一會,岑溪兒換了一身新衣服出來,畢竟這是她第一回帶丈夫回孃家。
兩人一個在前,一個隨後,踏上了白雪依然覆蓋的林邊道,索性無風,而且陽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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