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04菩薩啊

夏諾多吉主峰的右側,皚皚白雪覆蓋着一個由花崗岩構成的山峰。它風姿挺拔,從主峰陡然伸展而出,好象一個挺直了脊背擡頭望着母親的孩子。山峰頂上呈弧形並向前的突起,就是傳說中金剛手菩薩降伏的大蛇蛇頭。

遠來的遊人一般都在遠處感嘆大自然的神奇。如果在炎熱的夏季遠眺這個山峰,就能看到崖壁上一道豎直的青黑色石脊將兩旁的冰雪分開來,石脊的尾端還奇異地分了一個小叉,讓人聯想起一道僅僅打開了門縫等着人們窺視的青黑色大門,所以這裡被驢友們稱作聖水門。

其實索南達傑知道,在遊人看不到的山峰底部,有一個接近倒三角的山洞。它洞穿了半座山峰,這個山洞纔是藏族先民傳說中真正的大蛇之口,也是索南達傑此行必須要經過的地方——聖水門。

聖水門幾乎常年冰霜,唯有夏季氣溫極熱時山峰上的冰雪纔會消融,那時洞中會流出一股股湍急的冰水。雨水較多的年份,噴涌而出的泉水如銀河從高處灑落人間,壯美的景觀常常讓有幸看到此景的遊客終生難忘。

聖水門在雪線之上冰川之下,洞內經年不化的冰舌泛着淡藍色的幽光延伸出來,一直鋪展到了索南達傑的腳下。

現在已經是夏天最熱的時節,可是聖水門內不見流水,只能隱隱聽見有淙淙的流水聲從腳下某個地方傳來。索南達傑嘆了口氣,這幾年降水一年比一年稀少,看來很難再看到大蛇吐水的景象了。

他看了看丹增才讓一家走過的腳印,把挽在腰間的袖子穿好,緊了緊腰帶,從揹包裡拿出兩張釘着釘子的牛皮緊緊綁在自己的靴子上,又從揹包側兜裡摸出手套和手電筒,摸了摸腰間的藏刀,大步向着聖水門所在的雪洞走去。

雪洞約有半人多高,呈錐形,洞口積雪中丹增才讓一家的足跡依然清晰可見。

索南達傑躬下身慢慢向洞內走去,洞內兩壁和頂部覆蓋着一層厚厚細細的雪絨,隱約還能看見雪絨裡面有冰層。越往裡走,光線越來越暗,坡度也越來越高,索南達傑將纏繞在手電上的布索解開倒掛在自己脖子上,順着丹增才讓一家的足跡,不急不緩躬身往裡面爬去。

沒有了陽光照射,洞內陳年的冰雪貪婪地吸取着索南達傑帶來的熱量。除了腳下發出的咯吱咯吱聲,和雙手扶住兩壁觸落雪屑的索索聲,洞內再沒有其它任何聲音。

一層冰霜掛上了索南達傑的兩鬢、眉毛和嘴脣,一陣陣的寒冷,越來越稀薄的空氣,讓他有一種回到了冬天的感覺。

在艱難爬行了一盞奶茶的功夫後,彎曲崎嶇的小路開始變得順直平緩,狹窄的山洞也漸漸開闊起來,瑩瑩的光線映照出一個童話般的水晶琉璃世界:一簇簇潔白幽藍的冰絨花盛開在四周,遮住了巖壁本來的顏色;頭頂懸垂着巨大的冰柱,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在厚厚的冰層下,溪流輕輕唱着婉轉的歌謠。

索南達傑在驚歎過後,顧不得周遭的奇景,心中默唸六字真言,快步順着那一串腳印踏出的小路向山洞深處走去。

一邊走,他一邊仔細查看腳下千年堅冰形成的緩坡是否有冰裂縫。冰川上行走最危險的是冰裂縫和冰裂縫上的冰橋。雖說這裡是冰洞,一般不會有冰裂縫,但是確認後還是讓他放心不少。

終於,又過了兩盞奶茶的功夫,洞內的光線越來越亮,一個近乎橢圓形的洞口出現在了不遠處。索南達傑心中大喜,手腳並用,三步並作兩步爬出了洞口。

洞外一片光明,索南達傑趕忙閉上了眼睛,從衣服裡摸出一副茶色眼鏡戴上,雙手合十喃喃地念了幾遍六字真言纔再次睜開眼睛。

他驚奇的發現自己正站在呈品字形的三座雪峰的交匯處,身後是一座雪峰的峰頂,兩旁如同白色羽翼般展開的是另外兩座雪峰柔和的緩坡,腳下一道並不寬闊的山谷由高到低斜斜的伸向遠處。

一片嶙峋的巨石如戰士一般佇立在山谷中,隱約可見其冰雪覆蓋下的青黑色。他們靜默肅殺迎風而立,似乎在挺起胸膛整裝待發,時刻準備着奔赴戰場。只是,每個戰士頭頂都戴着一頂大大的潔白雪帽,憑添了許多滑稽和幽默,看上去讓人忍俊不禁。再仔細看去,一朵朵聖潔的雪蓮花撐開這些戰士透着青黑色的衣襟,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揚起笑臉向索南達傑招着小手。

這些可愛的天使完全破壞了這片肅殺的氣氛。

索南達傑的心中一下子溢滿了喜悅,他險些大喊出聲,趕緊收聲深吸一口氣,咧着嘴

邁開腿衝進了厚厚的積雪中,就好像晚歸的旅人急切地奔向他的家人一般。

此行收穫頗豐。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索南達傑看着腳下的二十幾朵雪蓮,尤其是其中三朵金色花蕊的金頂雪蓮,激動的喃喃不已。

他採摘雪蓮已經有四五個年頭,但也僅僅在央邁勇神山的妙音仙女峰上採到過一朵金頂雪蓮。就是那一朵金頂雪蓮,後來賣出的價格比他四年來所有雪蓮的總價還高,讓阿媽拉和格桑梅朵這兩年的冬天纔不那麼寒冷。而這次是三朵,三朵啊,索南達傑的喜悅從心裡飛了出來,一直飛過了夏諾多吉神山的山巔。

興奮過後,索南達傑追尋着丹增才讓一家走過的足跡一直走到了山谷盡頭的懸崖邊。

陡峭的懸崖是夏諾多吉神山的臂彎,連接着夏諾多吉神山的主峰,筆直入雲的峰頂下方是皚皚如白玉寶座一般的冰川,那裡連雄鷹都難以立足。懸崖下面是刀削斧劈一般垂直向下**着的石灰岩,縱使象索南達傑這樣經常在雪山和冰川上行走的漢子,也不敢說自己能夠爬上來。

丹增才讓一家帶着孩子究竟是從哪裡來到這片山谷的呢?是從主峰順着山脊繞過來的?還是從深邃陰暗的懸崖底部爬上來的?

索南達傑非常不解,但是,一想到三朵金色花蕊的雪蓮,他立刻把疑惑拋在了腦後,心中充滿歡喜。

嘉措活佛要他採到雪蓮後回家,不能在山上過夜,所以他要儘快下山,儘早回到自己納木鄉的家中,讓阿媽拉也跟着一起高興高興。

略一休整,他按照原路小心謹慎地返回。回去的時間比上來時快了許多,他一口氣回到了雪線下面的埡口。

吃了點東西,他轉身朝另一條路走去。這是一條只有當地藏人才敢走的路線,從這條路走,他能比原路返回提前兩個小時到家,這是他答應嘉措活佛今天回家時就想好的路線。

漸漸地,雪線消失了,格桑花一簇簇一片片怒放在草甸。

他不經意間隨意的一瞥,看見央邁勇神山一側一個背風的山坡上,扎着幾頂彩色的帳篷。

索南達傑想起了清早上山時看到的轉山者,看來他們已經到達了今天的目的地並且紮營了。今天天氣這麼好,這些旅遊者應該也會很高興吧。這個時節這樣的好天氣不多,看來菩薩對這些外來的旅遊者也不錯。

他微笑着默唸一聲“菩薩保佑”,繼續順着小路向寶瓶口走去。

寶瓶口是三座神山連綿的山峰圍成的一個斷崖式巨大山谷出口。

山谷中間隆起一片丘陵,形似瓶肚,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沿着千百年形成的溪流,穿過草甸和密林一路淺吟低唱匯成小河,河水圍繞着丘陵,從兩側緩緩流出三座神山的懷抱。如果從山頂望去,波光粼粼的小河勾勒出了一個流動的寶瓶。

寶瓶底部平直,央邁勇神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彙集到了這裡;凸起的丘陵形似瓶肚,兩側曲線飽滿圓潤,仙乃日神山和夏諾多吉神山的雪水流入了其中;所有的溪流最後彙集在一起攜手流向了寶瓶口。

寶瓶口的地勢被兩座神山的臂彎悄然收緊,水流驟然變大,從出口的斷崖上傾瀉而下,形成一條飛流直下氣勢磅礴的雪山瀑布。

唯有鬼斧神工才能造就這自然的奇觀,在央邁勇、仙乃日、夏諾多吉三座神山的懷抱,誰能說這不是菩薩們大神通的顯現?也許,這本來就是菩薩們在用他們手中的寶瓶賜予人間吉祥的甘露,造福於這一方水土和鄉民。

灌木漸漸稀少,索南達傑腳下方向一變,朝着遠離瀑布方向的一條小路走去,那條小路並不明顯,除了他這樣常常登山的藏人,其他人並不一定能發現。

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走過這裡了,索南達傑發現草長高了不少,有些樹木的枝條也長長了不少,這時腰間的腰刀起了作用,左劈右砍之下,很快就到了懸崖邊上。

不遠處雷霆般轟鳴的瀑布升騰起一層白色哈達一樣純潔美麗的水汽,一道彩虹淺淺的斜掛在瀑布和對面的山林之間。

索南達傑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從這裡下去就是東義河的源頭了。

他擡起頭,看了看懸崖邊上茂密的高山針葉松林,這些從懸崖底下長出來的松樹有着充沛的水源,爲了能更接近陽光不停向上生長,已經長成了數百米高的巨樹,有的樹幹比懸崖都高。

高原上冬季極度的寒冷隔絕了其它地區常見的病蟲害,所以這些鬆

樹的年齡幾乎每一棵都有個幾百歲,上千年的也不少見。大自然給予這裡嚴苛的氣候條件時,也帶給了這裡少有的眷顧,這些粗壯巨大的針葉鬆頑強成長,沒有辜負三怙主雪山的護佑。

索南達傑順着懸崖邊的小路仔細端詳靠近懸崖的松樹,終於在左邊一棵高大的松樹旁停了下來。這棵松樹上長滿了松蘿和一些不知名的樹藤,他從腳下找了找,摸出來兩股絞成繩索狀的粗壯樹藤。

索南達傑解開結並使勁拽了拽樹藤,兩米外的松樹細微地動了動;索南達傑又使勁試了試樹藤的結實程度,然後將兩股樹藤打結連在一起套在了自己的腰上。

“菩薩保佑!”

他大喊一聲,兩隻胳膊搭在樹藤外側從底下一翻一抓,雙手緊緊抓住樹藤深吸一口氣縱身一躍,朝着松樹跳了過去。臨近松樹時雙腿蹬出,“砰”地一聲穩穩地站在了一支粗壯的枝椏根部,雙手則緊緊抱住了樹幹。

松樹一陣顫慄,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索南達傑又唸了一句“菩薩保佑”,雙手抓住另一根樹枝,轉身背靠樹幹騎坐在了腳下的樹枝上,然後兩手解開腰間的樹藤打了一個簡單的結。

他扶着背後的樹幹站起身,一隻手緊握一根樹枝,另一隻手抓起樹藤,使勁一拋扔到了懸崖上。

索南達傑低頭看看腳下,又深吸一口氣,再次唸了一句“菩薩保佑”,順着松樹樹幹開始往下爬。

他的雙臂舒展有力,雙腿跳轉騰挪,宛如猿猴一般,利落地從一根樹枝攀附到另一根樹枝上,轉眼間就向下爬過了十幾米的距離!一鼓作氣,他中間沒有休息片刻,一直快速向下爬去,十幾分鍾後,“砰”的一聲,他從幾米高的一根樹枝跳落都谷底,穩穩站住了。

輕舒了一口氣,索南達傑有些不放心的從背上拿下揹包,打開檢查了一下包裡的雪蓮。

潔白的雪蓮花依然嬌豔,金頂雪蓮金色的花蕊依舊顫微微地閃着光芒,他不禁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菩薩保佑啊”,他繫好揹包再次背好,顧不得再多休息一會,沿着林間隱約的小路曲折前行,深深淺淺的腳步一直走到寶瓶口落下的瀑布前才停了下來。

匹練一般的瀑布伴隨着轟鳴聲落入深潭,濺起碎玉無數,細密的水霧撲面而來,一下子覆蓋了索南達傑的頭臉和前身。他屏住呼吸輕輕仰起臉,任憑水霧打溼了自己的鬢角和頭髮。水霧不斷涌來,溼漉漉的涼意一下子撫平了索南達傑這一日的疲憊。

他轉身緊走幾步,離開霧氣最濃厚的地方,沿着潭邊的灌木叢向外走去,一直走到了潭水最外沿。

回過頭來,那道斜掛在瀑布中間的彩虹熠熠生輝,恍若通往仙境之橋。上百米高的瀑布一瀉而下衝入深潭中,在潭底激起一波波的暗涌,輕輕拍向自己所在的潭邊。

潭水幽暗,深不見底。

這裡是東義河的源頭,河水蜿蜒而下,時而湍急時而緩慢,沿着卡斯山谷一直流經了索南達傑家所在的納木鄉。

索南達傑仰頭看看天色,深谷中的天色還算明亮,他必須要加快速度了,否則天色完全暗下來山路就會難以辨認,而且深谷裡的溫度也會急劇下降。

順着記憶中熟悉的小路,他繞過潭邊的灌木和一片松林,走上了一條明顯的山路上。順路而下,他就能到達納木鄉。

山路和東義河一路牽絆,時而只聞河水的潺潺聲而不見其面,時而卻行走在橫跨河水的獨木橋上。

突然,一抹亮眼的紅色出現在索南達傑的視線裡。

那抹紅色就在不遠處的一片河水中,紅色旁邊是幾塊長滿青苔的岩石和幾根不知道泡了多久同樣長滿青苔的朽木。

紅色突兀的出現在這些青石和朽木之間,透露着不尋常的怪異!

也許是登山的遊客丟棄的的廢舊帳篷吧?

索南達傑心中暗想,他扶了扶背後的揹包,腳步不停,沿着山路向前走去,一步一步離那抹紅色越來越近,紅色也越來越清晰。

“這……不象是帳篷啊。”

他的口中喃喃自語着,擡腿站上了一塊滿是青苔的大石,伸頭向那抹紅色仔細看去。

“菩薩啊——”

索南達傑驚叫一聲,因爲他清楚的看見水面的那抹紅色不是舊帳篷,而是一個女人的紅色衝鋒衣。

水中的女人頭靠着一根朽木,緊閉着雙眼仰面躺在水裡,黑色的頭髮披散開來,隨着水波在輕輕盪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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