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灝桀在雪地裡站了許久。直到沁涼的寒意襲捲全身才舉步向慕含煙所居住的房間走去,剛走到門邊,就聽到屋裡隱隱傳來的人聲,他的腳步頓時僵立住,竊聽之事他本無意爲之,但腳卻似生了根般,再也挪動不了分毫。
窗櫺上投射出房裡兩人的情形,雲灝桀緊靠在身側的兩手緊握成拳,拳上青筋迸發,他想不通,一直裝做與己無關的無痕,爲什麼會好端端的捲進這個漩渦裡,他到底想要做什麼?窗櫺關住,卻關不住屋裡的歡聲笑語,字字句句都像敲打在他的心上一般。
“羽兒,藥王谷的雪跟鳳淵京城的雪相比,真不算厚也不算大的,記得有一年,那雪啊下可真大,皇宮裡積了厚厚一層,那雪直沒入膝蓋。我跟雪蓮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雪,就在雪地裡打起雪仗來,那時我們都小,玩鬧起來便沒個沒完,恰好父皇經過,雪蓮一顆雪球準確無誤的直砸到父皇的腦門,羽兒,你想象一下,一個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皇帝被一顆不長眼的雪球砸中的情形。”無痕的話語裡有着難得一見的活潑,說着與雪蓮相關的事,他就自然而然的喜上眉梢。
慕含煙想象着,一個威風凜凜的皇帝被一顆雪球砸中後腦勺的滑稽樣,忍不住笑出了聲,“呵呵,雪蓮肯定捱揍了吧,皇帝聖顏可不是能隨意侵犯的。”
無痕卻伸出一指搖了搖,“錯,雪蓮非旦沒有被父皇揍,父皇還脫了龍袍跟龍靴赤着腳在雪地裡跟我們玩了一下午,那時我們都特崇拜雪蓮,爲什麼她就能講出那麼一大堆歪理來呢。”
慕含煙好奇的問道:“雪蓮到底說了什麼竟然讓你的父皇沒有龍顏大怒?而且還拋下天子之威來陪你們玩耍?”
無痕清了清喉嚨,學着雪蓮當時泰然處之的模樣,細聲細氣的道:“父皇,人們常說天倫之樂、承歡膝下,可是兒臣反倒覺得父皇這輩子都沒體會過這種滋味,您瞧瞧,從我跟皇兄們出世到現在。父皇可有陪我們玩耍過,可有陪我們講授學業,都沒有對吧,所以父皇永遠高高在上宛若神詆,可我們不要神詆似的父皇,我們要平易近人同我們講人生道理、同我們一起玩耍的父皇,天下的父母不都是這樣對自己的子女麼?爲什麼父皇要跟我們這樣疏離呢?”
慕含煙可以想見當時的雪蓮有多大膽,雖然她從小與宮廷沒什麼接觸,但也知道皇家規矩甚嚴,皇帝是不可能形同平民百姓的父母來對待自己的子女的,“那麼後來呢,你父皇當真沒有龍顏大怒?”
“沒有,父皇當時聽了連連點頭,或許也是遺憾自己年少時沒有與自己父皇玩耍的經歷,便和顏悅色的準了,當下便脫了龍袍與我們打雪仗,後來我曾問過雪蓮,她怎麼會想出那種歪理出來?”無痕陷在回憶中,臉色漾着迷濛的幸福感,這段過去對於他來說或許真是最珍貴的回憶吧。
“雪蓮怎麼說的?”慕含煙也好奇極了,她設身處地的想了一下。如果當時她面臨這種情況,恐怕也沒有雪蓮的膽量敢如此說話吧。
“雪蓮說父母與孩子之間本來就不該隔着那麼深的隔閡,多相處多接觸以後,自然就會產生感情,雪蓮說得沒錯,那次之後,父皇時不時會將我們聚在一起,吟詩作賦,要不對酒當歌,總之該屬於我們少年時期的每個成長過程,父皇都積極參與,也正因爲如此,鳳淵纔沒有別國那樣的奪嫡之爭。”無痕笑着道,他有時候就在想,那時的雪蓮爲什麼那麼有膽子說出那番話,直到後來,他才明白,雪蓮並非膽子大,而是真的有那種感慨。
“呵呵,這麼說雪蓮的一番話倒是幫了你們不少的忙,我也確實佩服雪蓮,前些日子我與她一同前往江南,路途上她總有奇思妙想躲過一路追蹤我們的追影及刺客,若不是被你們抓到,或許我們現在已經在江南逍遙自在了。”慕含煙悵然的道,江南是她的夢境,或許這一生她都到不了那個地方了。
“羽兒,聽你這樣說似乎頗爲遺憾?不過你不用遺憾,等大婚回朝之後。三月春暖花開之時我抽空帶你們去江南玩,我現在明白了爲什麼每當我提起江南,她總是一臉嚮往的神情,可是她卻從來沒跟我說過想去江南,要不是這次陰差陽錯,我也不會知道。”無痕悵然若失的道,以前他總是號稱自己是最瞭解雪蓮的人,但現在他卻摸不準她,她到底在想什麼,爲什麼一門心思的要去江南。
慕含煙垂下頭,她當時是爲了逃避心裡的情傷纔想去,而現在,她既然已經明白雲灝桀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過她,她又如何能丟下他不管,她略想了想,擡頭望着無痕溫潤的臉,“無痕公子,我……”
“羽兒,你有什麼話便說,我們就要成爲夫妻了,夫妻之間還能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無痕體貼的道,看慕含煙一臉的不自然,他猜得到她要說什麼。而剛纔他也感覺到屋外有人在偷聽,而那人聽了這麼久都沒有動,應該就是雲灝桀,所以他一定要將話挑明瞭說,不管如何,慕含煙既然是長公主,那就必須是鳳淵的皇后,要不將來鳳淵出了什麼大事,他擔當不起。
慕含煙聞言卻是再不能說,不管無痕是出於什麼心思這樣子,她都實難開得了口。“無痕公子,我累了,你先回去吧。”說完便要睡。
無痕卻拉着她的手溫聲道:“羽兒,藥涼了,先喝了藥再睡吧。”說着站起來自桌上取過藥碗來,慕含煙愣愣的看着他端着藥重新在牀邊坐下,他伸出修長的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湊近嘴邊試了試溫,然後又極其自然的喂嚮慕含煙,慕含煙的臉瞬時便紅了,她愣愣的看着已經遞在她脣邊的勺子,張嘴也不是,閉嘴也不是。
“無痕公子,我自己來。”慕含煙紅着臉推開無痕的手,結果那勺子藥就那樣潑灑到無痕潔白的衣袍上,慕含煙見狀連忙拿出手絹給他擦,“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太不小心了,怎麼辦,都擦不掉啊,這白袍上留下這麼難看的顏色可怎麼洗得乾淨?”
無痕握着慕含煙着急替他擦拭的手,深情的凝視着她,“羽兒,不要在意,沒事的,不過就是一件袍子,實在洗不乾淨換一件就好。”
慕含煙察覺到空氣中的曖昧因子,連忙掙脫他的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喝完她苦得皺着眉頭道:“好苦。”
“良藥苦口嘛,羽兒,別動,脣邊有藥汁。”無痕說完拿着手絹替慕含煙小心擦拭乾淨,慕含煙紅着臉鑽進被窩,毫不客氣的下逐客令,“無痕公子。我藥喝了,先休息了,你慢走,我不送了。”
無痕瞧着背對着他躺在牀上的慕含煙,她的背影與雪蓮真的好相似啊,可是僅僅一個背影又如何叫他甘心,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站起來向外走去,拉開門,他瞧見雲灝桀如一座冰雕一樣站在門外,他愣了愣,然後笑道:“沒想到英偉不凡的黑嘯大人也有蹲牆角的習慣,怎麼,還滿意你聽到的見到的?”
雲灝桀根本不想甩他,他甚至都沒有瞄一眼無痕,便要向屋裡走去,無痕卻很不適時務的伸出手擋住他的去路,“雲大少,我們談談吧。”
“我沒什麼好跟你談的,請你讓開,在含煙還沒正式嫁於你爲妻時,她仍是我的妻子。”雲灝桀寒聲道,他並不想多搭理無痕,他現在是見到他就來氣,更逞論與他說話。
“呵呵,這倒是稀奇了,先不說羽兒是不是已經給你下了和離書,就是你們的婚姻也是建立在錯誤的基礎上,我還記得羽兒本來要嫁的人是雲二少吧,只是中間不知出了什麼差錯才嫁於你,雲大少,說着這事,我可能就要不厚道的說一說,當初你是否早就知道慕含煙就是長公主金羽,於是就使了調包之計,將你原本該娶的妻子劉小姐換成了羽兒,你這樣做只是爲了達到你的野心,我說的得對麼?”無痕風輕雲淡的道,但是他話語中的詆譭之意卻又是那麼明顯。
“無痕公子,你愛怎麼想便怎麼想,我不需要向你解釋任何事,如果你沒有其他的事了,就請回吧。”雲灝桀說完頭也不回的進了屋,屋中燈光昏暗,牀頭那盞幽黃的燈光隨風搖曳,在慕含煙臉上投下淡淡的光暈,她臉色還是蒼白如紙,但是卻不再顯得病弱。
雲灝桀走過去,在牀側坐下,低頭審視着慕含煙的臉,腦海裡又迴響起藍音說的那句話,“放手也是一種愛”,可是爲什麼他看着她的模樣卻是怎麼也動不了放手的念頭,他們經歷了太多的事,好不容易以爲風雨過後能見彩虹,可是爲什麼他們見的卻不是彩虹,而是更大的雷雨,他們能撐過這漫天酷寒嗎?
慕含煙其實並未睡着,她聽着無痕與雲灝桀的對話,聽着他漸漸的走進屋裡來,感覺他在牀邊坐下,她一顆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上了,她從未覺得分離讓人這麼難受,現在他只要離開自己的視線一下,她就覺得好像有一世紀那麼長,可是現在明明感覺他就在身邊,她卻不敢睜開眼睛來,她怕他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會是“我們到此爲止。”她不知道若她聽到這句話還能不能承受得下去。
雲灝桀幽幽嘆了口氣,他見慕含煙眼皮跳動得厲害,心知她沒有睡着,可是她爲什麼不敢面對自己了呢,他喃喃低語道:“含煙,爲什麼不敢睜開眼睛來看我?與我生分了嗎?”
慕含煙聽着他憂傷的音調,連忙睜開眼睛,看着他眉宇間藏着一抹黯然,她澀聲道:“灝桀,我怎麼會與你生分呢,我只是怕…只是怕你會不要我,灝桀,我們走吧,我們躲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京了好嗎?我不要嫁給鳳淵的皇帝,我也不要做什麼勞什子皇后,我只要你。”
雲灝桀瞧她情緒激動得連連咳嗽,連忙將她扶起來,拍着她的背道:“含煙,你不要激動,你的病還沒好,若再出什麼岔子可怎生是好,別激動。”
慕含煙看着雲灝桀,很認真的看着他,“灝桀,你不想走對不對,也是,灝然走了,雲家就剩你一個人,如果你再不回去,奶奶怎麼辦,菲兒怎麼辦?我怎麼能這樣自私,逼走了灝然,還要讓你也跟着我走,灝桀,你們遇到我是這輩子最大的不幸。”
“含煙,如果老天給我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仍然會選擇你,你莫要胡思亂想,我們一定會柳暗花明的。”雲灝桀本來就嘴笨,但說出的話卻很讓人感動。
慕含煙感動的兩眼冒淚花,她望着雲灝桀堅定不移的臉,她落寞的道:“灝桀,我們怎麼鬥得過皇上,爲什麼我要是長公主,爲什麼他們一定要找回我,如果不是他們執意來找我,我的生活會過得很單純美滿。”她曾經看過話本,許多都說宮廷殘酷,她不知道如果她執意不嫁去鳳淵,皇上又會拿什麼來要挾她。
雲灝桀拍了拍慕含煙的背,。“睡吧,這些煩惱事多想也對事情沒有什麼幫助,不如及時行樂,等到面對時再來頭疼,快睡吧,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着你的。”雲灝桀扶着慕含煙躺下,見慕含煙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嘆息了一聲,“你也折騰了一日了,快點睡,要不我陪着你一起睡吧。”說着他和衣躺在慕含煙身邊。
慕含煙朝他身邊挪了挪,她悵然的鑽進雲灝桀的懷裡,嗅聞着他身上好聞的薄荷味道,她又長長的嘆了口氣,才緩緩閉上眼睛,或許真是折騰得累了,片刻之後,她已經沉沉的進入夢鄉。
而躺在她身側的雲灝桀卻睡不着,無痕的態度轉變是他始料未及的,這幾日他與慕含煙的接觸應該沒有幾回,可是爲什麼他突然對慕含煙熱衷起來,他到底有什麼目的?難道僅僅是因爲慕含煙是長公主,不可能,據他所知,無痕未登其成帝時風流花心,可是他有個原則,就是不碰已婚婦人,此番他對慕含煙怪異的態度着實令人生疑,含煙是他的妻在景公子這幾人中已不是秘密,那爲何無痕會這樣積極?
雲灝桀想不通,但是卻又必須想通無痕對慕含煙態度轉變的原因,還有就是,鳳淵與金臨的婚約似乎不是他們自己想解除的就能解除的,這還關係着國家安危及天下蒼生,現在金臨外患嚴重,皇上已經派了幾批從馬趕往邊關禦敵,在此時,皇上不可能會容忍含煙提出背棄婚約,所以此事必須讓無痕提出,但是看無痕的態度,他又豈會自動棄約?
雲灝桀想了許久但是還是沒想通,他側頭瞧慕含煙已經睡着,他輕輕的將她擱在自己胸口的手拿開,此時慕含煙彷彿感覺到什麼,連忙將他抱緊,他嘆了口氣,她就是在睡夢中也不安穩啊,於是也不再動彈,直到空氣中隱隱傳來幾聲詭異的蟲鳴聲,他纔再次起身披上外袍走出房門。
趁夜尋着聲音向後山走去,走了不久,便見到無塵負手立在一棵大樹下,他連忙走了過去,無塵見他到來,連忙作了一揖,恭敬的道:“主上,屬下來遲,請主上責罰。”
雲灝桀擺了擺手,“無妨,無塵,我要你去查一件事,關於鳳淵現今皇帝的大小事全部都給我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我們回京之前,我要知道所有細節。”
無塵眼中出現一抹詫異,但他向來便是個不多問的人,所以他連忙應下,“主上,屬下遵命,對了,主上,京中有消息傳來,韃靼國破了荊州了,皇上最近焦心得日夜睡不着,我軍的布軍圖又被人先一步送去了敵國,皇上已經下了最後通碟,要我們三日之內揪出幕後指使者,主上,您不能再在藥王谷多作耽擱了,否則龍顏大怒,我們都吃罪不起。”
雲灝桀沉思了半晌,才接着道:“上次我們撒的網已經夠大了,是該收網的時候了,無塵,帶着這枚令牌立即快馬加鞭趕到邊關,將它交給鎮南大將軍,他自會知道怎麼辦?現在我們要將敵人一網打進,讓他們連奪六州七鎮實在太便宜他們了,此番我們就較量較量,誰纔是最後的贏家。”
“是,屬下立即起程。”無塵接過令牌轉身要走,雲灝桀卻喊住了他,“無塵,此去一路千萬要小心,我們明日便趕回京城去,我在京城等着你的好消息。”雲灝桀關切的道,他與無塵之間的關係早就超越了主與下屬,這些年來他替自己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回,而這次去邊關的事一路危機重重,他一定不能有任何閃失。
“謝主上,屬下告退。”無塵說完便不再停留,瞬間便消失在樹林之中。
雲灝桀悵然的看着天邊那一輪明月,是時候該清算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