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安不知道爲什麼自己還可以穩穩當當地站在原地, 也不知道爲什麼即使到了現在,腦海裡竟還依舊殘存着極其微末的希望----希望這只是她爲了離開自己纔想出來的假象,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 夢醒之後, 她還是溫溫軟軟地蜷在自己懷裡。
只是蘇傾臉上的表情太過冰冷, 冷得幾乎將他心裡這一點點的奢望都碾得支離破碎。不敢再去多看手裡的東西一眼, 程子安幾乎帶了滿眼的祈求, 一瞬不瞬地看着蘇傾,顫聲道:“蘇蘇,這個……是假的, 是你買來的,是不是?”
彷佛有隻手帶着翻天覆地地力量把一顆心攪得痛不欲生。蘇傾咬着牙, 強迫自己只把他當做一個陌生人:“恩, 確實是我買來的。”
程子安忽然覺得蘇傾的聲音裡, 竟帶了一抹很是陌生的柔和,只是那一點點狂喜還來不及成型, 便被她接下來的一句話毫不留情地打碎:“不花錢,誰會幫我做手術。說起來,這次浪費了我不少錢呢。如果程少肯把這錢打到我的賬戶上,我自然會感激不盡……”
“啪!”
尚未說完的殘忍話語硬生生地停下來,蘇傾捂着自己的臉頰, 卻絲毫不覺得疼, 甚至有些感激的心情, 只因爲……眼淚已經忍了太久, 這時才終於有機會狠狠地掉下來。
程子安看着蘇傾臉頰上腫起來的指印和忽然間染上的淚痕, 忽地怔在原地頭腦一陣空白。她終於……還是哭了麼?那是不是說……她也有些捨不得?她是不是也在難過?她……
“程少,打也打了, 氣也出夠了吧?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饒是再鎮定淡然的人,面對這樣的情境怕也不能再冷靜下去。程子安看着蘇傾微微泛紅的鼻尖,滿是水汽的眼眸全是自己熟悉的純淨,可是……就是這份純淨,在一秒鐘前竟將自己的人生全部推倒。他忽然想不起,第一次發現自己愛上她時,究竟是懷了怎麼樣忐忑和暗喜的心情。
冷峻的僵持終於還是被程子安無限疲憊的暗啞聲音打破:“……你走,走得越遠越好……從此以後,請你……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雖然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甚至是從這場戲的開始就一直在提心吊膽地等待着這樣的結局,現在終於聽到了,卻爲什麼還是會覺得整個人像是被扔進最深的海底……那麼冷,那麼痛,連呼吸都要無法繼續,胸口疼得像要炸開。
蘇傾強打着精神,用最後的一分力氣笑着說道:“那麼,提前祝程少新婚愉快。……再見。”
明明只是簡簡單單每天都要說很多次的兩個字,如今卻在脣畔舌尖流連不去,帶着陣陣酥麻僵硬地留下痛感。再見的後面……便是陌路吧。
不敢再多做停留,蘇傾拖着手中小小的行李箱,逃一般地飛快地打開門走了出去。門被合上的一瞬間,眼淚決堤而下,沿着離去的痕跡,大顆大顆地滴在地面上。這一個晚上,她終於知道原來一個人的忍耐竟然可以到這樣艱難的地步。那些沒有流出來的眼淚,悄悄化成了毒,絲絲縷縷地蜿蜒進今後的生命裡,化成碰也不能碰的疤痕。
程子安陷在沙發裡,原先房間裡唯一亮着的一盞光線昏黃的壁燈早已被關掉。黑暗總是給人莫可言說的安全感。也許是因爲,看不見的時候,就可以假裝一切都還不曾改變過。寂寥的房間裡只有他清淺的呼吸聲,不久前經歷的那一場撕心裂肺的道別,似乎從未上演過。可是睜開眼,滿室的漆黑,卻在囂張地嘲笑着他,即使一起走了這麼久,他卻還是留不住她。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攤在身邊的手指動了動。他也不睜開眼,只是向右摸摸索索地找着什麼,然後,忽地死死抓住了那張已經被□□到不堪入目的薄薄的紙片。就着從窗外透進來的一抹光亮,他來來回回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遍那張收據,接着,毫無徵兆地動手狠狠撕成了一堆碎片。
從走出門的那一刻開始,蘇傾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不知道明天的自己會在哪裡。她忽地想起母親去世的那天夜裡,那種蕭瑟的悲涼。這世界上有那麼那麼多的人……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在這個時候給予一星半點的安慰。而唯一可以的人,卻在剛剛成爲了最不可能的人。
眼淚漸漸流不出來,接近午夜的街道,空得令人心慌。風吹在臉上,帶起剛纔那一巴掌留下的後知後覺的痛。伸手撫上臉頰,冰冷的觸感,讓她情不自禁地縮回了手。
要走去什麼地方。要怎麼繼續活下去。要怎麼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自己可以呼吸的氧氣。
身體越來越不舒服,下午開始的頭痛此時此刻越發凌厲起來。蘇傾停下腳步重重地喘息着,最終還是決定找家賓館先住下。原先的房子已經在搬進程子安住處的第一天就被他以“防止她鬧脾氣離家出走”爲藉口蠻不講理地退掉,葉萌……還是不要讓她再爲了自己操心吧……畢竟是馬上就要嫁人的女孩子,總是見到自己這副落魄的樣子,平白添了晦氣會讓自己對她更加愧疚。
深夜入住的女子,紅腫的臉頰上還帶着混亂的淚痕,自己的這副模樣還真是怎麼看怎麼令人遐想。不去理會賓館服務生一臉的驚訝,蘇傾垂着頭拿了房卡,自己上了樓。
連衣服都沒有力氣脫掉,就整個癱軟在酒店白色的牀單上,良久纔有力氣伸手掀起被子把自己整個包進去。頭痛得越發厲害,即使圍着厚厚的被子,卻依舊感覺到寒冷。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不知躺了多久,蘇傾以爲自己睡着了,可是略微翻了翻身,卻感覺到眼淚一顆一顆地滑過鬢角,滲進枕頭裡,泛起大片大片的寒意。
陷入沉睡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子安……對不起……忘了我吧……
不知在沙發上坐了多久,等到程子安終於再一次睜開眼,卻看到窗外已經微微泛起了灰濛濛的晨光。略微動了動僵硬的身體,一瞬間有些迷茫,竟有些大夢初醒的錯覺。下意識地回過頭看向臥室的方向,卻只看到敞開的房門,還有她離去時的影子揮散不去。
怔忪了很久之後,終於回過頭來,看着腳邊一地的廢紙屑,忽地覺得眼眶陣陣熱燙潮溼。不敢再繼續盯着發呆,程子安扶着沙發匆匆站起身來,起得太猛,一時竟有些頭暈。
站在原地等待眼前的黑影過去,半響才能再一次睜開眼睛。只是沒有想到,睜開眼便又看到地下的殘屑,其中一張上面寫着“妊娠八週”……一時竟感覺纔剛過去的暈眩竟然又一次席捲而來。
勉強深呼吸了幾次,才終於能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看着窗外陰沉的天空,腦海裡亂成一團。她怎麼能那麼狠心呢?從前他們曾經談論過無數次關於孩子的話題,那時的她,臉上帶着無限的嬌嗔和羞澀,卻也是一副無限嚮往的表情。可是……怎麼會…… 她最想要的……不就是一個完整的家?可是……她又爲什麼要這麼做?!
無數的念頭逼得他幾乎要發狂,那是一條生命啊!屬於他和她的生命啊!兩個月大的孩子……兩個月……
忽然,有什麼念頭電光火石一般劃過眼前。程子安登時愣在原地。兩個月?
幾乎掀翻了手邊的傢俱,程子安跌跌撞撞地衝到那一地的紙屑旁,不管不顧地蹲下身仔仔細細地尋找着剛纔看到的那張小小的紙片。可是越想找到,偏偏就再也看不到。剛纔太過憤怒,幾乎恨不得把那一張紙撕成灰塵一般大小----若一直看在眼裡,那真可謂人間最殘酷的刑罰。
翻了很久,才終於從一堆紙屑裡找到那兩張指甲蓋大小的紙片,拼起來便是方纔看到的那句:“妊娠八週”。
八週?!八週前是她陪着他在淺寧的時候吧?而且,就算是那之後,也還有將近一週的時間他們之間沒有見過一次面的啊?!
這念頭晴天霹靂般讓程子安瞬間覺得眼前發黑,狠狠坐到了地上。緊繃了整整一晚上的神經,此刻忽地鬆懈下來,竟是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連背後的衣服都幾乎溼透。拿着兩張碎紙片的手不停地顫抖着,幾乎無法控制。
腦海裡早已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那感覺,竟是真真切切地從絕境走了一圈之後,忽地看到眼前一片鬱鬱蔥蔥的綠洲。這一生,再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一樣,讓他覺得生命的可貴。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下一個念頭便已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既然這收據是假的,那她……到底是爲了什麼?
忽地想起昨天沈煙的反常。往常沈劍寧來得時候,她都會藉着難得的機會,迫使他看着沈劍寧的面子陪她整整一天。可是昨天,她卻一反常態地要他和沈劍寧去工地,自己還有事先回家去。而且,昨天……她是見過蘇傾的……
一連串的想法拼湊在一起,程子安忽地恨不得把沈煙生吞活剝了。想起昨天自己居然沒有控制住打了蘇傾的那一巴掌和她強忍着卻依舊流了滿臉的淚,整顆心便都狠狠地揪起來。依稀記得昨天她的鼻尖紅得厲害,眼神也不似往日清亮,顴骨處也是一片嫣紅,那些明明就是她發着高燒時候的那些表現,可是昏了頭的自己竟然還打了她……
忽地感覺到心酸,自己總在抱怨她給得信任太少,可是……他又給了她多少安全感和可以信任的價值?
想到這裡,忽地再也沒有辦法繼續坐在這裡等待。程子安抓起一件衣服,紅着眼睛衝出了家門。
蘇蘇……對不起,你等着我。等我找到你,這輩子……我再也不會放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