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安走了以後,蘇傾躺在牀上睜着眼發呆。他到底想做什麼呢?六年前,她以爲她那樣不辭而別,他肯定該是恨着她,至少是討厭的吧?畢竟,最困難的時候,他也算是幫過她,即使當初,也是他把她幾乎推到了絕境,生不能,死亦不能。可是,如今他這樣不肯放手又算是什麼?難道這麼久過去,他還想要像當初一樣掌控她的人生麼?
想了很久依舊沒有答案,卻忽然想起剛纔莫家然的那個電話,生生驚出一身冷汗來。居然差一點就忘掉了。明明……該是心裡最在乎的人吧……明明……是最害怕他知道關於那些過去的吧……竟然會想着程子安就差點忘掉了晚上的見面……蘇傾真的開始有些頭疼了,難道真的像莫家然說得那樣……程子安,就是這一切的理由?
匆忙地起牀,拉開窗簾,打開窗戶,第一縷新鮮空氣進來的時候,她只想着,讓身邊再沒有一絲與程子安有關的氣息。只是,打掃房間的時候,看到牀下掉着的他忘記帶走的領帶,就又是一陣無力的茫然。
收拾到一半,忽然想起昨天走得時候自己醉成那樣應該沒有跟葉萌再見吧,她肯定又該抱怨了。蘇傾在心裡暗暗念着自己的壞記性,一邊趕緊拉過電話給葉萌保平安。本以爲她會和平常一樣對着她大呼小叫的,可是電話那頭的葉萌卻是明顯的情緒低落,說不到兩句就對蘇傾說自己有事要出去一下,晚點再聯繫。蘇傾甚至沒有來得及告訴她晚上跟莫家然見面的事情,那邊就掛斷了電話。
蘇傾看着自己手裡的聽筒有點不知所措。這生活好像忽然亂了套,爲什麼會覺得沒有一個環節是對的呢?好像陷進一個詭異的迷宮裡,走不出來,甚至連前方的路都看不到。雖然知道總有一天會走出去,眼下卻只能惴惴不安地看着四周灰暗的牆壁。而即使關係好如葉萌,卻也不可能永遠陪着自己走下去的……這樣的認知,讓蘇傾覺得前所未有的孤獨。自己始終……都還是一個人吧……
越接近要跟莫家然見面的時間,蘇傾越感覺手心直冒虛汗,人也因爲緊張而神經質地不停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出門前一個多小時,蘇傾就已經畫好了妝,搭好了晚上見面要穿的衣服。她刻意選了一套休閒的裝扮,淡粉色的T恤,一條淺色的牛仔褲。不知道爲什麼,她總是希望,自己在莫家然的面前,永遠可以是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潛意識裡,她就是知道,不論什麼時候,即使所有人都對她轉過身去,只有莫家然不會,也不可以。他是她年少時的唯一的英雄,即使她從未對他親口承認過。
她闖了禍,有他站在前面替她擋着那些她從未看在眼裡的風雨。她想要的,他會不經意地順道幫她弄到。她難過,他就站在她身邊陪着她,即使一句話不說卻讓她不再覺得軟弱。她開心的時候,不論他在做什麼,一定要拉着他分享自己的喜悅。因爲有他,她要做的就是心安理得的享受這樣精彩的生活。只是,她卻從未深想過,這些付出,對於莫家然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麼。在那些溫情的背後,在她風景如畫的年華里,莫家然爲了她所做的那些當時看來不以爲然的事情,對於一個只有十幾歲大的少年,到底意味着什麼。
初一的時候,她在課上看漫畫,被老師抓個正着,從小到大都是乖乖女的她,面對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叫家長急的徹底沒了主意,只剩了兩眼汪汪的淚。莫家然卻什麼都沒對她說,只是跟班主任坦白,那漫畫其實是他的,蘇傾只是一時好奇拿去看了而已。這樣的說辭,老師卻是毫不懷疑地就相信了。而莫家然爲此付出的,是從此以後每個月的零花錢減半。
初二的時候,蘇傾跟父母吵架,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卻又不敢走太遠,只好蹲在院子裡一個廢棄的角落裡偷偷哭着。那個角落因爲很偏,平時大家都只是在那裡堆着一些破舊的積滿灰塵的自行車。她躲在那裡,整整哭了一天。到了晚上七點半快要八點的時候,蘇傾已經是又冷又餓,可是孩子的尊嚴讓她根本站不起來,她不願意這樣子灰頭土臉的回家裡去面對爸媽的嘲笑。當莫家然跑過一棟又一棟住宅,在寒冷的冬夜生生跑出一身汗的時候,終於找到了躲在角落裡,眼睛哭得像桃子的蘇傾。當他顫抖着聲音喊她“阿傾”的時候,他們彼此都忽略了那一聲喚裡隱藏的顫抖和焦急。失而復得的感覺讓莫家然毫不猶豫地就伸出手去拉起蘇傾抱在自己懷裡。因爲在寒風裡坐了太長時間,蘇傾的腿幾乎已經走不了路。莫家然低下身子,把她的胳膊圍在自己的身前,雙手托起她的腿,揹着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家。後來的事情,彼此都已記不太清,可是蘇傾卻一直記得莫家然額頭的汗滴,還有……滴在他臉上的,自己的眼淚。
高一開學之前,蘇傾從父母那裡聽來了他們全家要移民去美國的消息,把正在吃飯的碗往桌子上一扔,抓了一件媽媽擱在手邊的外套就衝到了莫家。她要問他,爲什麼這消息不是他來告訴她?如果不是今天爸媽正好說起,他難道想要等到離開以後再讓她因爲找不到他而發現這事實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哭,明明不是自己的錯,可是眼淚卻是一顆一顆砸在地上。她狠命地按着他家的門鈴。莫媽媽一開門看到她的樣子嚇了一跳以爲她又跟家裡吵了架,連忙拉她進家裡坐。只有莫家然,從始至終,一直低着頭不看她,一句話也不說。她盯着他,眼神鋒利的連她自己都覺得刺得人生疼,他卻恍若不覺。直到她再也坐不住,拉着他躲進他的書房裡,眼淚又是一陣氾濫,她想大聲地質問他,脫口而出卻是:“家然哥哥,你還會回來麼?”之後,卻是哽噎地再也不能多說一個字。那天之後,兩個人的相處變得格外安靜,彷佛彼此都在刻意地迴避着即將分離的事實,時間卻越發的過得飛快起來。
莫家然一家離開的那天,她沒有跟着爸媽一起去送,只是一個人躲到當初兩個人都常去的那家甜品店,在沒有燈光的角落哭得昏天黑地。那時候,誰也不曾想到,那一別,竟是告別了兩個人之間純淨的年華,告別了彼此全無罅隙的兩小無猜。再相逢,雖不是路人,卻已經是再回不去的面目全非。
一路胡思亂想着從前的那些細碎片段,回神時,蘇傾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約好的那家甜品店裡。店的名字是從前她很喜歡,莫家然卻很嗤之以鼻的。微小時光。就好像他和她的回憶,一點一滴的微小時光,可如今卻像是被打亂的大幅拼圖,即使拼接回去,也總要帶着一線一線的裂紋。
當莫家然走進去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裡鞦韆座位上的蘇傾。那個時候她就喜歡這個位置,整間店裡唯一的一座鞦韆,躲在安靜的角落裡,燈光從別處斜斜撒一點過來,總是帶了些許的恬淡。莫家然總是不情不願地被她拉到這裡坐着,偶爾這個位置被別的情侶佔掉,蘇傾還會不爽地默唸許久,類似那個女人好胖會不會把鞦韆坐壞或者那個男人的禿頂真討厭好好的鞦韆都被煞了風景。莫家然卻總是會在心裡偷笑,終於可以安安穩穩地坐着一回了。但是那個時侯的兩個人似乎都全然不覺那樣的氣氛裡氤氳着的溫柔曖昧。
莫家然看着蘇傾的背影,心裡勾勒着記憶裡那個柔弱卻倔強的影子,然後不由自主地心疼,她瘦了好多吧?當初因爲一點點嬰兒肥每天叫囂着要減肥的女生如今卻如此纖細,讓他恨不得直接走過去將她抱在懷裡。可是他終究是沒有。他們的定位,從一開始就不曾是那樣親密的關係……而如今……更加不是了吧?
當蘇傾感覺到眼前的座位被人佔掉的時候,下意識地擡起頭,就看到了眼前人幾乎有些認不出來的英俊面容。輪廓深刻的臉頰,狹長的桃花眼,斜飛入鬢的眉,只能從微彎的嘴角隱隱看出一如年少時的那份不羈,但是更多的,卻是時光磨礪後留下成熟的印記。他身上那種引着她不由自主想要依賴的氣息在多年後越發濃烈,蘇傾看着他,怔怔地喚了一聲:“家然哥哥。”然後就低了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莫家然也不急,這一個晚上是他好不容易纔要來的。他有太多事情想要弄清楚,也有太多的過去想要聽她親口告訴她。包括,她到底有沒有在這漫長的年月裡,哪怕偶爾也好,曾經想起過他,想念過他。
他伸出手去,像小的時候一樣,捏捏她的臉,卻在一瞬間心疼地發現,她的臉瘦得他都害怕弄疼她。“喲,瘦了不少嘛,減肥很成功啊。恭喜你多年夢想成真。”調侃的語氣,卻是夾雜了一絲的不自然。畢竟……分開的時間還是太久了吧……近十年的空白,她的生命裡他全部缺席,他甚至忽然有些緊張,自己……真的還是她的家然哥哥麼?
她聽着他依舊熟稔的語氣,不由自主地就放鬆下來。畢竟,眼前的人是從小一起長大,比誰都還要熟悉的莫家然啊,又有什麼是不能說不能面對的呢?
於是,蘇傾擡起頭,直直地看進莫家然的眼裡,忽然感覺自己像是隔了大段的時光又一次在他溫暖的眼神裡變成了那個會撒嬌會任性的小女孩。好像一個人在外面飄了這麼久,路過了無數熟悉的街道,陌生的人羣,卻終沒有哪一刻如現在一般讓她覺得徹底地放鬆和安心。那個……是家的感覺吧……
好久沒有的……家的感覺……
“還好吧。長大了自己就變瘦了。也沒怎麼刻意去減。”半響,蘇傾微笑着對莫家然說,“倒是你啊,怎麼一點都沒有變得美國範兒啊?怎麼也沒有給我找個美國嫂子一起來嘛!我都等了好多年了,就盼着有個人能幫我教訓你呢。”
莫家然也笑了,“那你就放棄吧,在我這裡你永無翻身之日。倒是你,找了男朋友都不告訴我,小朋友也有秘密了麼?”
一句話問得蘇傾又低了頭。是秘密吧。本來是個到死都不想再提起的秘密,可是卻終於還是被他撞破了。她默默迴應:“也不算什麼秘密吧。他本來就不是我的男朋友。”不屬於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走開,也許是……連朋友都不能算,那樣,尷尬的關係……
莫家然沉默。看着蘇傾忽然低落下去的情緒,心裡就緩緩升出一陣磨人的煩躁。面上卻是不曾露出半點,只問她:“後來去了G市上學麼?”
她點點頭。卻不再說話,從前他們在一起,他總是覺得她聒噪,如今看到她總是沉默的表情,忽然寧可她像從前那樣一刻也不停地纏着他問東問西。
“我記得你成績很好的,怎麼會去那裡的?”莫家然想要逃避冷場的尷尬,卻選了一個讓蘇傾一瞬間掉進回憶泥沼的話題。於是,她又低着頭不肯說話。看她的樣子,莫家然也馬上就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可是,過去雖然過去,卻不等於沒有發生過。越是遮掩,越是明顯地讓人稍微碰觸就會感到疼痛。有些傷口藏得太深之後,哪怕只是細微末節地碰觸,都只會帶來更加翻天覆地的痛。
過了很久,莫家然還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像從前一樣摸摸蘇傾的劉海,她卻是身子一僵,下意識地就避了過去。莫家然的手停在那裡再無法往前,眼神掃過,卻發現蘇傾的臉上已是掛滿了淚水。多久沒有見過她哭了,可是她一哭,他卻還是會像小時候一樣慌了手腳。想幫她擦掉臉上的淚,卻怕她再一次避開,於是只能忍着那樣的衝動,從桌子上拿了一張紙巾遞到她手裡。
蘇傾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哭,爲什麼會躲開他的手。也許只是忽然覺得委屈。不願迴應他,不願看他,恨不得他再尷尬些,再難堪些。她甚至想把自己所有的痛讓他也通通地嘗試一遍。誰讓他不在!誰讓他在她最需要她的時候不在她身邊!那個時侯她每一天都想他想得腐心蝕骨,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字他卻從來不曾給過她迴應。在她最艱難最悲傷的時候,卻丟掉了心裡所有最愛最依賴的人,那裡面,也包括他。而現在,他卻安心地坐在她對面,想要像多年之前那樣安慰她,她卻不願再給他這個機會。
有時候感情是無關成長,無關成熟的一件事。陷在感情裡面的人,可以沒有理由的生氣,開心,大哭,大笑。雖然這感情,並不一定非要是愛情。而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去追究,那些甜言蜜語亦或惡語中傷,到底不過是種自私的表現。以愛爲名,卻總是最傷人的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