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保持着抱姿,奇怪明妝居然真能睡着,不久就聽見她氣息咻咻,酣睡得孩子一樣。剩下李宣凜獨自悵然,其實從頭至尾只有他一個人在苦惱,苦惱她究竟對他是怎樣的一種感情,苦惱自己因愛生欲的那點不堪。
逐漸平靜下來,年輕的悸動散去了,他擡手輕撫了撫她的脊背,不摻雜任何俗世的慾念,像家人那樣,滿心都是憐惜之情。他的想法一直很簡單,只要她好好的,自己護她一路周全,就對得起大將軍夫婦了。只是他也有晃神的時候,也有信念動盪,謀求私利的時候,好在還能醒悟,還能及時抽身,至少不去動用她對他的信任,卑鄙地試圖將她佔爲己有。
慢慢鬆開臂膀,心一點點冷硬下來,知道不應該再眷戀了。御街上的燈亭燃着蠟燭,隨馬車前行一路倒退,漸漸變得疏朗,不久拐上界身南巷,車內的光線又暗下來,很快兩盞高懸的燈籠透過車窗煌煌照耀,終於到了。
他聽見婆子搬動腳凳,磕託一聲放在車旁,於是輕聲喚明妝,“小娘子醒醒,到家了。”
明妝勉強睜開眼,車門打開了,趙嬤嬤撩起門簾向內詢問:“小娘子可能自己下車?”
自己下車,好像有點難,她嘴裡說好,腳下卻拌蒜。最後還是他先下馬車,在下面張着臂膀迎接她,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歪歪斜斜就跳了下去。
趙嬤嬤和候在門上的商媽媽交換了眼色,但又不好說什麼,小娘子落地之後趕忙上前接了手,商媽媽笑道:“今日小娘子又耍孩子脾氣了,李判千萬別放在心上。後頭的事就交給我們吧,你也忙了好幾日,快些回去洗漱洗漱,早早歇下吧。”
她們攙着人進了大門,李宣凜站在那裡,若說先前一直沒有深切的體會,到這時,她身邊的人開始對他起了防備,他才鮮明地意識到,有些事在潛移默化地發生轉變,或許自己在她們心中,再也不是那個可堪依託的人了。
七鬥見他悵然立在那裡,上前輕輕喚了聲公子,“快回去歇着吧,明早還要上朝。”
他聽後回過神來,重新挺直脊背,轉身往跨院去了。
那廂商媽媽將人安頓在牀上,看看這爛醉的樣子,真是愁煞了人,“究竟喝了多少,怎麼醉成這樣!”一面替她脫了罩衣,接過午盞遞來的帕子仔細給她擦拭。午盞道:“也沒喝多少,前前後後三杯罷了。我們小娘子的酒量是真不濟,我看袁家二娘子和三娘子喝了總有七八盞,一個都沒上臉,人家喝酒像喝水似的,只我們小娘子,三杯就倒,往後怕要滴酒不沾了,否則可得鬧笑話。”
說起笑話,趙嬤嬤便看了午盞一眼。有些話不大好說,勉強等商媽媽替她擦完了身子,暗暗招了兩下手,擠眉弄眼說:“來。”
商媽媽遲遲跟過來,兩個人讓到了僻靜處,商媽媽問:“怎麼了?”
趙嬤嬤撫胸道:“有件事我憋在心裡半天,總覺得不大對勁。你瞧我們小娘子,可是有些過於依賴李判了?這兩日李判不曾回來,我看她蔫蔫的,整天沒什麼精神,今日喝醉了把午盞攆下車,非要李判上去……孤男寡女的,雖都坦坦蕩蕩,但終歸說不過去。其實若是不與儀王殿下議親,李判倒是很好的人選,他那樣大仁大義的品格,何愁將來小娘子過得不和美?可如今不是已經把親事說定了嗎,家中長輩答應,宰相娘子也回了聖人,再同李判走得太近,終歸不合適。”
商媽媽也呆呆的,搓着手道:“他們年少時就認得,交情非比尋常……”想起剛纔李判伸手接小娘子那一下,心裡也開始彷徨,猶豫地看了看趙嬤嬤,“要不明日,你與小娘子說說?”
趙嬤嬤爲難起來,“小娘子是你奶大的,你們更親近,自然應該由你來說。你可萬萬不要推脫,我是陪着出門的,和你自是沒法比。”
商媽媽沒辦法,想想到底是爲小娘子好,也沒了二話。第二日待得辰時前後,終於聽見裡間有動靜,明妝拖着長腔叫媽媽,她忙進去查看,溫聲道:“小娘子醒了?昨夜吃醉了酒,今日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明妝說沒有,朝外看看,“還在下雨嗎?”
商媽媽說:“昨晚下了一夜,今早已經停了。小娘子可要起身?我讓午盞把衣裳送進來。”
她卻搖頭,重又縮回了被窩裡,懶懶道:“不起來,再睡一會兒。”
今日是單日,知道李判大概已經上朝去了,也不用多此一問了,只是想着他中晌會不會回來。昨天自己喝得渾渾噩噩,說了什麼話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很困,想睡在他大腿上,結果沒能成功,被他一手架住了。
冥思苦想,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琢磨什麼,爲什麼想睡在他大腿上。醉時一切合乎常理,醒後一想五雷轟頂,她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就算交情再深,也經不住她這麼磋磨。
愁眉苦臉,她側過身子把手墊在頰下,兩眼空洞望向半垂的竹簾,那模樣看得商媽媽一陣憂心。
擺手讓內寢的女使都退下,商媽媽坐上牀沿,溫存地喚了聲小娘子,“媽媽有幾句話想同你說,你可願意聽一聽?”
明妝收回視線,嗯了聲,“媽媽有什麼話,只管說吧。”
“倒也不是爲旁的,就想聊一聊你的婚事。”商媽媽含蓄道,“小娘子已經決定和儀王殿下定親了嗎?要是還未決定,可以好好想想,究竟自己心裡更喜歡誰,哪一個是你可以依附終身的人。依着我的意思,儀王殿下雖好,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小娘子嫁了他,雖有榮華富貴,但高門大戶水深得很,小娘子將來能夠應付嗎?若是心裡還猶豫,不如趁早婉拒,換一個可靠的郎子,安安穩穩過一輩子,豈不是更好嗎?”
商媽媽沒有直接點出李判,但如果她當真對李判有心,就應該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果然她調轉視線,怔怔望向商媽媽,“媽媽怎麼忽然和我說這個?前兩日已經交換了信物,媽媽現在卻鼓動我反悔嗎?”
不知怎麼有些惱羞成怒,但至於爲什麼會這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依稀記得,昨晚李判好像抱過她,自己雖然吃醉了,但那種感覺能夠回憶起來。如果說花園裡絆倒那一下是水,那麼昨晚便是烈酒,既辛辣,又回甘。
可是她不敢想,在她看來李判這種人可以生死相托,但不能拿兒女私情褻瀆,他也不會喜歡她這種累贅的小女孩。所以商媽媽的話經不得推敲,她上哪裡去找一個知根知底,安穩可靠的郎子?就算有,也不能助她走入禁中,婚姻和爹爹的仇,究竟孰輕孰重?
商媽媽見她臉色微變,不由窒了下,“小娘子,我不是這個意思……”
一個近身侍奉的人,在她眼裡長輩一樣的乳母,忽然因她的不悅惶恐侷促起來,明妝頓時有些後悔,忙換了個語調說:“媽媽,我知道你是爲我好,若阿孃還活着,一定也是這樣勸我。可是……和皇子結親不是兒戲,今日答應,明日反悔,叫人怎麼看我呢?”說罷笑了笑,“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都覺得我應當嫁給李判,對不對?我昨晚是吃醉了酒,做事出格了,自己也在反省呢。回頭等李判回來,我當面向他致個歉,請他原諒我昨晚的魯莽,這事就算過去了。”
她說得很坦蕩,沒有半點猶豫爲難,商媽媽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多慮了,重又露出了個笑臉,“小娘子心裡有成算,我就放心了。哎呀,我也是杞人憂天,不知擔心那些做什麼!好了好了,小娘子再睡個回籠覺,錦娘正在蒸栗子糕呢,等出鍋了我來叫你。”一面說一面替她掖了掖被子,從內寢退了出去。
明妝長出了口氣,心裡沉甸甸地,鬧了好半天,她覺得自己應當有那麼一絲絲喜歡李判,至於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許就從他每年爲爹爹祭掃開始吧。雖然那時並不親近,每年也只寫一封信,但感激日久變成喜歡,也不是不可能。後來他立下軍功封了公爵,在宣德門前對她長揖,她也沒想到他會這樣念舊情,若是一早知道,自己應當不會與儀王做那個交易。
現在是騎虎難下了,就算不和儀王定親,也不能與李判有糾葛,萬一儀王調轉槍頭,聯合彌光陷害李判,那怎麼得了。況且那日她問李判,要不要繼續與儀王定親,李判是贊同的。命運逐步推進到這裡,已經不能回頭了,既然如此,就心無旁騖地走下去吧,那點不爲人知的小情小愛不重要,自己知道就行了。
反正心情不好,又蒙着被子迷瞪了一個時辰,等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晌午了。
家裡沒有長輩,不需要晨昏定省,睡到幾時是幾時。起身了,收拾停當用午飯,其實時刻都在等着外面傳消息進來,可惜李判還是沒有回來。
下半晌,袁家來人了,是兩位舅母帶着將來陪嫁的禮單,特意送來給她過目。
大舅母蕭氏指着冊子上登記的物件給她看,“這排是老太太預備的,這排是大舅舅的,這排是二舅舅的……還有這裡,是你姨母給你準備的。你仔細看看,看有沒有什麼遺漏的,好立時填補進去。”
明妝託着禮單,當下五味雜陳,“爲我的親事,讓長輩們費了好些心,我怎麼過意得去呢。”
二舅母黃氏道:“女孩子出閣,這些東西是必不能少的,到時候一擡擡裝點起來,外人看體不體面,全拿妝擡作憑據。老太太說,易家那頭是不指望了,咱們自己操持,反倒樣樣順心。”
明妝笑了笑,“可是還早呢,下月初二才過禮,不是還有二十來日呢嗎。”
蕭氏說:“你不知道,從定親到親迎,快的不過個把月而已,人家定下了親事,還有個不着急把人迎娶回去的道理?現在不預先籌備起來,到時候時間太趕,唯恐有遺漏。上京那些人的眼睛毒着呢,一個疏忽,就讓她們有了談資。”
明妝頷首,雖然對婚事本身沒有什麼期待,但外家的心意不能辜負。逐樣仔細地查看,簪花小楷寫得清楚,銷金裙、珠翠團冠、四時髻花、錦繡被褥……
再翻過一頁來,時光倏忽,忽然便到了四月月頭上。
新開的那間香水行,生意很不錯,明妝坐在窗前翻看賬冊,上月的進項居然超過了車馬行。今日有人登門商談入股,要將上京的店名和格局原封不動搬到幽州去,在幽州乃至附近郡縣,開設掛靠易園名下的行當。
這事明妝想了好幾日,覺得實可以一試。上京這裡的行市她要壟斷,但在外埠開設,卻可以造起易家香水行的名望。自己在家收取賃金,每年一百五十貫的進項是白賺的,又不用自己耗費人力物力,這個買賣做得。
於是吩咐管事出面商談,將一些要規避的風險白紙黑字寫清楚,自己坐在屏風後聽着,等字據立下了,再送到後面來讓她掌眼。
前面的談話聲,隱隱約約傳進後閣來,人家倒也說得實在,“易園的買賣做得大,儀王殿下更是金字招牌,有了這兩項,還愁買賣做不好嗎!說句真心話,每年一百五十貫的借名金確實不菲,但咱們也是瞧着這兩項,貴些就貴些,總是值得的。”
管事笑着寒暄:“楊大官人說笑了,上京之外的店子任由大官人開,你就是開到西域去咱們也不管,一百五十貫而已,也算多?”
午盞捧過印泥送到案前,明妝在字據上鈐了印,不管他們打什麼太極,這樁買賣已經成了。
枯坐半日覺得累了,後面的事由管事去辦,自己起身重回了後院。剛邁上木廊,聽見身後傳來急急的腳步聲,女使上來回話,說公爺回來了,在西邊花廳裡等着小娘子敘話。
明妝有點恍惚,芝圓大婚那日後,就沒怎麼見過李判。聽趙嬤嬤說禁中給他說合了親事,後來他也沒在易園過夜,想必相得不錯吧,兩下里無形間就疏遠了。
今日忽然來見她,應當是爲歸還易園。她心裡有底,便讓商媽媽回房把票據取來,以便接下來錢房兩訖。
不過趕去見他,心裡還是雀躍的,就是那種忍不住的嚮往,雖然情怯,依舊有熱望。
腳下匆匆到了花廳前,還未進門就看見他的身影,穿一件曾青的襴袍,側身站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她笑起來,輕快地喚了聲“李判”,他聽見了,轉頭看過來,眼中微波一漾,很快浮起了一片暖色。
“你今日怎麼有空來找我?衙門裡不忙嗎?”她提着裙子上了臺階,一面回身吩咐煎雪上茶。
李宣凜卻擡手說不必,“茶就不喝了,我來看看小娘子是否有空去一趟檢校庫,大尹那裡我已經說定了,只等過去變更房契。”
是啊,明日要過定了,前事須得釐清。這件事拖了這麼長時候,確實是自己拖累了他,於是明妝爽快道:“今日就有空,我已經讓商媽媽去取賣契了。”
他說好,儘量顯得從容些,連目光都要好好控制,不讓它在她身上過多停留。
明妝卻有點傷心,兩人之間不知何時築起了一堵高牆,他有他要在乎的人了,再不願意多看她一眼了。
心有不甘,她還想打探,“聽說李判也在議親,議得怎麼樣了,可決定什麼時候過定?”
他噤了下,頸間喉結滑動,看來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好半晌才道:“在議,還沒打算定下。”
正說合的那家,是荊國大長公主的外孫女,官家開口保媒,算得真正的金枝玉葉。但本朝好就好在官家只牽線,不指婚,這樣各自都有選擇的餘地,並不是奉了旨意便一定要成婚。
明妝雖心酸,但他要是能聘得一位好妻子,自己也會爲他高興。像這等身份尊貴的,嫁進來倒是好事,至少唐大娘子沒有膽子欺壓,新婦也能過得舒心些。
李宣凜這頭,實則沒有更進一步的打算,他是個一根筋,走進了死衚衕裡,就很難扭轉自己的決心。況且眼下事忙,官家也有冊立太子的準備,朝中暗潮涌動,人人自危,這個時節下,他哪裡有閒心談什麼婚事。
所以往後再拖一拖,錯過了那些說合的貴女,對他來說沒什麼可惜。只是在她面前,一些難言的心裡話說不出來,以前的坦蕩,變成了現在的猥劣,他時刻在自責,卻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像今日,見她一面暗藏歡喜,而爲了這一面,又不知鼓了多少次勇氣。
好在她什麼都沒察覺,這樣很好,不會對她造成困擾,只要儀王不生狼子野心,她可以安穩一生,尊貴一生,即便不在他身邊也不要緊。
商媽媽很快把東西取來了,馬車也在門上候着了,大家一同去了檢校庫,換回了房契,明妝也將那十萬貫交還了李宣凜。
他捏着交子,竟有些不知怎麼處置,蹙眉重又往前遞了遞,“還是小娘子繼續替我保管吧。”
明妝卻不接了,笑着說:“我不日就定親了,不能替你保管這樣鉅額的錢財。李判拿它買宅子吧,最好買得不要太遠,我若是想串門,也方便一些。”
再多的話,無從說起,從滿心依戀到不得不疏遠,其實只需一轉身而已。
登上馬車,她朝他揮了揮手,“李判,我回去了。易園雖歸還了我,但你得空也要常來看看我啊。”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頷首說好。
不過是隨口的虛應,彼此都知道。
明妝放下車上簾子,朝外吩咐了一聲:“走吧。”
馬車跑動起來,她沒有回頭望,心一點點沉下去,脣角再也仰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