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兒。”門外傳來葉軫的聲音。葉軫輕輕的推開門,看着琉宵滿臉的淚水,上前握住她的手,“宵兒,可是想到靳伯伯了。”琉宵點了點頭,沒說話。葉軫也不再說話,只是微笑着將她的手握的更緊了......琉宵此刻完全可以抵在葉軫的肩膀上大哭一場,可是,她終究只是隨手一抹,擦乾臉上的淚痕,眼中又重拾了光亮輕聲的說道:“天亮了,麻生也該來了。”
“什麼!葉先生,夫人,你們最好不要跟我開玩笑。”本是一臉和樂等着將秋峰圖取走的麻生村正一聽葉軫說圖已經在昨天被靳豐借走,臉色立刻陰森了起來。“麻生先生不要着急。”葉軫不疾不徐的安慰,“靳老闆上次聽到先生要借圖的事便於昨日來找我,靳老闆的母親生前也很喜歡古畫,許是從先生那裡得來了主意想向我們借秋峰圖爲老夫人的忌日祭拜。不過先生不必擔心,那日的事靳老闆也是知道的,也知道後天纔是先生兄長的忌日,明日便會還回來。”“哈。”麻生村正陰森着臉獰笑了一聲,“只怕,等不到明日了。我看,不必麻煩靳老闆還圖了,我去他那裡取便可。”話罷,麻生村正陰着眼,冷冷的打量着葉軫和琉宵,“葉先生,夫人,在下告辭。”
靳豐看了一眼桌上攤開的皮箱,端起茶杯怡然自得的喝了幾口茶水,順勢掏出懷錶看一看,看着表上的時間他似是已經預感到了什麼,合上表,放下茶杯,悠然的挪了幾步準備將攤開的皮箱蓋上......
“靳老闆。”靳豐的身後傳來麻生村正陰沉的聲音。“真是討人厭的聲音。”靳豐笑着自語了一句,轉過身,臉上的表情頃刻間轉化爲錯愕,“麻生先生?你怎麼會過來。”麻生村正不語,大步上前推開靳豐還未完全合上的皮箱,將箱子裡的東西全部倒在地上,再拾起埋在衣物裡的秋峰圖,殷紅着眼直視着靳豐,“靳老闆是去祭拜已故的老夫人剛回來嗎?可怎麼看着是要收拾東西出遠門啊?”
麻生說着又環顧了四周,屋子裡的瓷器擺設已經一件都沒有,於是,便陰森的逼近靳豐,“靳老闆這是不打算回來了?”“回不回來應該也跟麻生先生沒什麼關係。”靳豐不再解釋什麼,鄙夷的看着麻生村正,“你一個開畫齋的倭人,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說着,靳豐眼中的不屑更是濃烈,“是,我就是不打算回來了。葉軫跟那個女人都是你們日本人的哈巴狗,你們要什麼,恨不得巴巴的給。我就是要帶着秋峰圖遠走高飛,哪怕只是半張殘畫我撕碎了也不會便宜你們這些強盜!”話罷,靳豐衝上前奪下麻生村正手中的畫撕成了兩半。
“混蛋!”麻生村正紅了眼,嗜血的失去了理智,一把揪住靳豐。靳豐大笑着正欲接着撕的時候,一聲槍響,震碎了,也定格了他臉上的笑容......
靈堂裡只剩下羅弋一個人,他癡癡的站着,弔唁的賓客們結束後紛紛離開,他仍是癡癡的站着,不知不覺的天色暗下來,他依舊原地癡癡的站着,失了神,傷了魂......
“羅兄。”身後有人喚他,羅弋憔悴的回過身,身後的人是葉軫。葉軫燃了香上前鞠躬,又看向羅弋,從身上取出一個信封遞給他,“羅兄,這是靳宅的房契,還有一些地契。靳伯伯怕先給了你你會做出一些衝動的事,又怕你可能會受到牽連,交代我......在他離開之後再給你。房子是他留給你的,至於地產,你自己留着也可以,變賣了做義捐的經費也可以。羅兄,除了靳伯伯交代的事,我自己,還有件事想要拜託你。”羅弋含着淚,顫顫的接過信封,淡聲的應允,“說吧。”
葉軫微微的垂下頭,眼底滲着哀傷也透着些欣慰,“羅兄,你會做麪條嗎?”葉軫突然轉變的話風令羅弋心中一顫,定定的說不出話。葉軫看着羅弋的樣子,淺淺的一笑,“宵兒,本來應該跟我一起來弔唁靳伯伯。我藉故讓她去照看剛接手的商行不讓她來,因爲我知道,她在看着你的時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她實在是太痛苦的事,我捨不得......”
蓋頭被掀開的那一刻,琉宵看見一張俊秀卻又蒼白的臉正對着她溫柔的笑。琉宵緊張,也更害怕,身體不住的往後縮......
“你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葉軫小心翼翼的上前幾步,“對不起,我......”葉軫的話還未說完便握着心口表情痛苦的倒了下去。“你,你怎麼了!”琉宵急切的上前扶住葉軫......
葉軫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躺在牀上,身旁是一直坐在牀邊一直守着他的琉宵。琉宵見他醒了很是高興,“你醒啦!餓不餓?我做了碗麪給你吃。”說着,琉宵慢慢的扶起葉軫靠在牀頭,拿了桌上的碗,筷子挑了麪條去喂葉軫。葉軫嚼了幾口,輕聲道,“真好吃,謝謝......沒想到,你還會這些......”
“我做的面是整個秋明城最好吃的。”琉宵笑着應了一聲,眼睛裡掉下了淚,無聲無息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等我以後老了,就開一家麪館。我的麪館,一定是秋明城最紅火的麪館。”葉軫看着她,她明明是笑着的,可眼角的淚卻是那樣令人心疼......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知道,宵兒的心裡有一個人。許就是那個教她做麪條的人......於是,就拜託了靳伯伯去尋那個人。沒想到的是,靳伯伯會與你如此投緣。”說着,葉軫釋然的一笑,“羅兄,宵兒與我從來就不是真正的夫妻,她嫁給我,是我有求於她,是爲了完成秋峰圖。她心裡的人,從來都是你。”葉軫側過身,看向靳豐的牌位,“羅兄,你可知,秋峰圖的來歷......你可知,爲什麼幾年前宵兒的父親同麻生村井會死於一場意外的火災......”
“秋峰圖就這樣被救出來......它來的這樣不易,絕對不可以落在日本人的手上......”葉軫的語氣漸漸的輕弱,面色越發的蒼白,他拒絕了羅弋的攙扶,努力的挺直身體,接着說道:“後來,我想到一個辦法。先讓秋峰圖變得完整保護起來,再找人摹一幅仿品,然後再將防品做成被火燒過的樣子。偷龍轉鳳,讓日本人信以爲真,即便將來奪了去也不會得逞。想要秋峰圖完整就必須求取傅家的那另外一半,那時的我只知道傅家老爺癡迷鴉片,我很怕傅老爺會讓那另外一半的畫落在洋人手裡。再加上我爹在世時曾說過,覬覦秋峰圖的人實在太多,若是落在了賊人手上則後患無窮。就算傅老爺肯把那另一半的畫給我,我又到哪裡來找一個絕對不會覬覦那圖並且技藝高超的人來繪製仿品......”
葉軫的目光已經不敢在羅弋的眼中停留,他滿眼的愧疚,垂下了頭,“我囑託靳伯伯去查傅家的時候得知,傅家的小姐天生便是摹畫的高手,那時,我便生出一個主意......我要同傅家的小姐成親,當葉傅兩家變爲一家,秋峰圖也就變得完整。宵兒成了我的妻子,自然住在葉家,繪製仿品的事也就不會被張揚出去。那時我還不清楚宵兒的爲人,所以唯有這個理由能讓她留在我身邊,讓我每日都可以‘監視’她不會對那圖起別的心思......羅兄,對不起。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宵兒已經有了你。可哪怕是那樣,我想我還是會做犧牲宵兒和你的惡人......”
“葉軫,被犧牲的那個人不是我,也不是傅琉宵,是你自己。”羅弋的眼中泛起一層深邃的暗光,“她想要過更好的日子棄了我與你成親,恰巧也能幫上你的忙這是好事,算不得犧牲。而我,一個連美好未來都不敢許諾的逃兵,被棄了就更算不上什麼犧牲。只有你,你什麼都壓進去了......”“這樣說來,我的岳父和靳伯伯,他們連命都壓上了,他們,纔是真正的犧牲......我的岳父,假意答應麻生村正的哥哥拿秋峰圖回去觀賞,實際早已經將秋峰圖作爲宵兒的嫁妝送到了葉家。麻生村井求圖不成惱羞成怒找上門來,我岳父便故意碰倒燭臺一把火拖着他一起葬身火海......還有靳伯伯,爲了讓麻生村正相信他奪去的那半張假畫是真的,同樣壓上了自己的性命......”
羅弋的心痛的厲害,可他不願承認,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轉過身看着靳豐的牌位。
“相信很久之前,羅兄也一定聽過關於我生來就帶着一顆病心這樣的話。”葉軫吃力的上前幾步,“那信封裡,還有一封放妻書,是我留給宵兒的,是她嫁進葉家時我就寫好的,想着總有一日要還她自由。麻生村正絕非善類,更絕非等閒......我走了之後,請你,護她周全。宵兒倔強,若我走了定是會一個人與麻生對抗到底,能護着她的人,只有你......”話罷,葉軫沒有給羅弋答覆的時間,轉過身,離開了。看着葉軫吃力的邁着步子,羅弋沒有上前去扶,雖然接觸不多,但他知道,葉軫此時一定不希望自己上前去扶......
羅弋踉蹌的回到家,他喝了很多酒,他沒有辦法坦然面對靳豐的死,更沒有辦法去直截了當的回想葉軫所說的那些事。可笑的是,羅弋想要喝的酩酊大醉,他的身體似乎已經因爲酒精而不受自己的控制,可不知道爲什麼,他的頭腦卻還是清醒的很。羅弋踏進院子,只見母親正站在影背那裡看着他。
“娘,還沒睡啊。你近日才能下牀走動,怎麼不早些休息。”羅弋上前,扶住母親的胳膊,“娘我扶你回去休息。”羅母甩開羅弋的手,“你的義父纔剛去你就一身酒氣的樣子......”羅母欲言又止,再打量了羅弋一圈,“前段時間我知道了一件事,因爲覺得自己沒什麼資格去提也就沒問。現在看你的樣子,可是,可是因爲宵兒......”“娘許是又聽身邊的丫頭們胡說了,她有她的日子,與我們再無瓜葛。”羅弋的語氣突然果決了起來,“娘,回去休息吧。”羅母不再說話,被羅弋扶着一路走回自己的房間。“娘,我回去了。”羅弋扶着母親到牀邊,轉身便要離開。此時羅母突然又肯放棄,“以後娘也不會再提,現在,娘就只問這一次。阿弋,宵兒......她好嗎?她,她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羅弋回過身,冰冷的眼隱去了眼底生出的淚,“她很好,富貴榮華,在日本人的面前更是八面玲瓏。”“你胡說!”羅母突然狠狠的給了羅弋一巴掌,“不許你這樣說宵兒!不許......”羅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竟動手打了羅弋,瑟瑟的後退了幾步,轉身從身後牀頭的櫃子裡取出一雙線腳粗糙的布鞋遞給羅弋,“宵兒一直吵着要跟我學本事,爲的,就是做這個給你......八年了,娘沒有一天睡過好覺,因爲心虛,因爲愧疚......娘心虛,自己親手毀了你的姻緣,娘愧疚,當年宵兒那麼想要留下來,可我還是眼睜睜的看着她離開......如今你這樣說宵兒,叫娘真的沒有臉面......”
“娘將那日傅老爺帶走琉宵的事全部告訴了我。我原本,是想讓娘聽了琉宵現在的樣子阻止我,我娘痛恨日本人,知道了琉宵與日本人親近一定會阻止我不再見她。我想借着我孃的阻止,徹底的忘記她......葉軫是個好人,所以,我必須忘記她......卻沒想到......”羅弋苦笑着垂下頭,不再說話。“你原當琉宵棄了你之後恰巧遇到葉軫這樣的君子,卻沒想到,打從一開始,琉宵和傅林,都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白衣淡然的迴應,又將筆蘸了蘸墨,“這世間的事,許大多都是我們想不到的。”
“葉大哥!”琉宵推開葉軫房間的門闖進去一把扶住剛嘔出一口血的葉軫,葉軫早沒了力氣頭歪下去抵在琉宵的肩膀上,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是不是我咳嗽的聲音吵到你了。”“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我已經叫人去接醫生過來了,你再堅持一下。”
琉宵的眼淚止不住的落在葉軫的臉上,葉軫仍是笑着,點了點頭,“好,我說些別的。宵兒,我想送你的東西你一直都不肯要,不過沒關係,我把它給了一個你絕對不會拒絕的人......你可憐我,不離開我,可是,我怎麼忍心......”“你在說些什麼......你是我的丈夫,我怎麼可能離開你......”琉宵的聲音開始顫抖,葉軫緩緩的擡起手擦掉她臉上的淚,“我累了,不說了。你說些話給我聽好嗎,就從,你嫁給我開始說起吧......”
“好。”琉宵哭着應允,“嫁給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大家都羨慕我,能嫁給向你這樣好的人......”“我並不好......是我,生生將你拖下了水......可即便是這樣,我還是自私的生出了想要喜歡你的念頭......原諒我......”葉軫氣若游絲的打斷了琉宵的話,“對不起......對不起宵兒,沒能讓你嫁給喜歡的人......今生,真的對不起......”葉軫緩緩的閉上了眼睛,抵在琉宵肩上的頭驀地垂了下來......琉宵不語,只是重新扶了一下葉軫的頭抵在自己的肩上。良久之後,嚎啕大哭......
“今天就先到這裡吧,各位辛苦。”羅弋送別了各個商行的老闆,側身攔下也準備離開的琉宵,“等一下。”琉宵停下,看向羅弋,“怎麼了。”“這幾日商會的活動你都不用參加了,葉軫剛剛去世,你......”羅弋一時有些語塞,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說接下來的話,要她注意身體,或是節哀順變?以他們現在的關係,似乎一些平常的話竟也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不必了。”琉宵淡聲的應了一句,憔悴疲憊的臉上映出骨子裡帶着的倔強,“我自嫁進葉家葉軫便教我一點一點的接手葉傅兩家的生意,如今我既是商會的一員,怎麼能因爲私事而缺席了會議和活動,葉軫知道了,也會怪我的。”話罷,琉宵冷淡的低下頭準備離開,卻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問道:“葉軫似乎給了你一件東西,可以還給我嗎?那是我們葉家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