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萬衆期待的流觴會如約而至。
四國商人也逐利而來,街頭巷尾攤鋪林立,燈籠高挑,幌旗招搖,高談論闊與喝彩之聲溢滿街市,熙熙攘攘。一時間懷城成了喧鬧嘈雜的不夜城。
拾彩本無心此會,舞文弄墨非她所長,也不甚會欣賞。但是流觴會千里逢迎,各國慕名而來者如雲,如若碰見夏國人士,能打聽得一些關於自己的身世也未可知。只是流桑會不是想去就去的,要想想辦法才行。
於是拾彩這幾日變得格外聽話,低眉順目,有問必答,隨叫隨到。不時的爲在書房處理政務的李知荀送去一盞清茶,笑眯眯的款門而進,眼巴巴的望着專心批閱的人,俄而又默默的出去。
終於到流觴會當天,拾彩雷打不動的送來了點心和提神湯,之後就站在李知荀身後不走了。
李知荀佯裝不知,拾彩也不催,安安靜靜的替他研墨,無聊了就往他手中的書上瞅兩眼,卻見他半響也不翻一頁,似乎根本就沒有看進去。
終於,李知荀重重的放下了手中的書,認命一般的嘆息:“去換身衣裳。”
拾彩聞言,立刻喜上眉梢,對李知荀做了個鬼臉,歡快的退下準備去了。
流觴會在晚上舉行,地點在一處依山傍水的羣風閣。
羣風閣由大大小小十六個小亭閣組成,均勻散落在扶余山上。
山有一溪,至上而下由一泉眼流出。溪水清可見底,青山峰巒疊翠,水天一色,夜色朦朧,初春之夜寒意未消,四處高掛的燈籠爲夜色增添一抹脈脈溫情。
拾彩隨李知荀直接來到樂韻席。此席女子居多,閣外多設有紗幔,四方閣角各嵌一枚夜明珠,流淌着幽柔的光澤。微風過處,紗幔迎風飄揚,若隱若現,縹緲迷濛,好不誘人。
拾彩瞧得癡了,傻傻的跟在李知荀身後,儼然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村姑,張大了嘴巴豔羨達官貴人的奢侈生活。
李知荀朝沒有紗幔的亭閣走了去,沿途不少女閣裡的女子偷偷撩開紗幔竊竊私語,還有一女子驚訝的“咦”了一聲。
拾彩隨李知荀來到男閣,閣中擺有點心和茶水,石制桌椅,打磨的分外光滑,另外還設有各類上好的樂器,以供來客比試時使用。
閣臺上整整齊齊的擺放着一排彩瓷花瓶,瓶內插着剛從山上採摘來的山花,猶帶幾分夜露,幽幽清香伴隨晚風越飄越遠,越散越濃,沁人心脾。
樂韻席在半山腰,地勢較高,從閣窗俯瞰,沿溪水高懸的燈籠蜿蜒而下,似火蛇盤踞,宏偉壯觀。山下閣角的夜明珠依稀可見,綽綽約約,雲遮霧繞,迷離若仙境。
拾彩未及好好欣賞,就聽有人通傳稟報。李知荀循聲出閣,見一小廝跪於門外。
“王爺,”小廝恭敬的行禮,說明來意:“論政席陷入僵局,雙方各執己見,不辯高下,靳尚老師請王爺前去一斷勝負。”
李知荀自從十三歲那年在論政席一舉拔得頭籌之後,此後年年都是榜首,無人出其左右。後來他索性不再參加論政,直接去了樂韻席。
但由於李知荀論辯言語犀利,再複雜的問題,他都能一針見血的指出其癥結所在,並給出解決方案。主持論政的靳尚老師對他推崇有加,一遇到像今天這種難分勝負的情況,他都會溜之大吉,扔給李知荀來評判誰是第一。
李知荀無奈的撫額,那老頭恐怕又是樂得逍遙自在,丟個爛攤子讓他去收拾罷!
他轉身讓拾彩在這裡等他,自己去去就回,拾彩點頭答應,看着李知荀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裡。
拾彩無聊的坐在亭閣裡,順手拿來一把琵琶有一調每一調的彈着。
本來她是沒資格用這些樂器的,但這裡沒人,平時在李知荀面前,仗着自己可能是夏國皇族的那點底氣,也總是沒大沒小的,想也沒想就拿來打發時間了。
她以前學過一些琵琶,也算精通,只是許久不彈,手感差了點。
還未及彈的順手,忽然一羣人衝了進來,肅然站成兩排,手中的刀劍鏗然清越,一個護衛上前一步奪了琵琶朝地上摔了去。
拾彩驚訝的擡頭,心想誰這麼放肆,目光略及一羣護衛身後款款進來的那雙陰冷的眼睛,心下了然。
“善袖公主”,她起身行禮,禮還未畢,就被人當膝蓋踢了一腳,踉蹌跪下。
善袖像那天拾彩在酒樓俯視她一樣俯視着跪在地上的人,露出罕見的微笑。
“呵,還真是你啊!承籙,今天多虧你看見了她,回府上我會好好賞賜你。”
承籙聞言,得意洋洋的衝拾彩一揚下巴,輕快的嗯了一聲。
善袖收了笑容,彎腰湊近拾彩的耳朵,緩慢而小聲的說道:“姐姐,那天的話你說錯了,以權壓人不是無知,而是優勢。”
言罷她不再看着拾彩,趾高氣昂的直起腰來,露出一副主人般的姿態,轉身吩咐,一字一句都透着心狠手辣,彷彿在說把庭院的草除了一般稀疏平常。
“七王爺的人,下手收着點,留她一條賤命,至於其它……”善袖看了看其中一個護衛,“你們應該知道要怎麼做。”
護衛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有些猥瑣的抓起拾彩的衣領往外拖,拾彩覺得這護衛面熟,恍然想起這不是剛纔通傳的小廝麼?
故意支開王爺來教訓自己一頓,然後留自己一口氣,事後王爺就算生氣也不會爲我一個丫鬟跟她計較。呵,想得倒美!
心念電閃之間,她慌忙極力掙脫護衛的手,換上一副輕蔑的腔調悠閒的說道:“喲,這就趕着來報前幾天的仇了?我當你會用多高明的手段呢!”
善袖聞言,覺察出拾彩挑釁的口氣,喝止了想要繼續拖走她的護衛,跨了幾步來到拾彩跟前,冷冷着問:“不可以嗎?流觴會上人多事雜,先不說王爺知不知道是我做的,即便知道,難道七哥會爲了你殺了我不成?”
“那倒不至於,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只不過……”
拾彩故意頓了頓,放慢了語調,“這偷雞摸狗的事情還是悄然爲之比較妥當。你也說了,今日人多眼雜,若不小心被人瞧了去,說你善袖公主用下三濫的手段對付一個小丫鬟,這傳出去可不太好!”
善袖頓時青了臉色,雙拳緊握,咬牙切齒的從嘴裡擠出一句話:“你說誰偷雞摸狗,下三濫?”
看到善袖變了臉,拾彩不着痕跡的笑了笑,“你想叫這羣人侮辱我不是嗎?”她指了指剛纔拖拽她的護衛,“這不叫下三濫?”
開玩笑,那天善袖看自己的眼神她可都清楚的記在心裡。那分明是要報仇的眼神!自己當然要在回王府之後做足功課以備不時之需。
經過多方打聽知道白蘿蔔是善袖公主之後,她就把她身高年齡性格和是否受寵都細細的問了一遍。總結一下就是就是陰狠、高傲、沒娘。
她孃親爲人心術不正,靠着一些下流的手段爬上平西王的牀。事發之後被平西夫人處死,留下小善袖給一位姨娘撫養。後來長大之後對自己孃親有所耳聞,也因爲此事受過不少人的白眼與嘲諷,所以她痛恨一切描述低賤下等的詞語,任何人都不能再她面前提!
而此刻,很顯然,拾彩徹底的激怒她了。不過她不在乎,她本來就是要拖延時間。
聽着閣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狡黠的笑了笑,目的已經達到了。
小蘿蔔,世事險惡,像你這樣喜怒形色的娃娃,很容易被人牽着鼻子走的,還是好好學學吧!
善袖正準備讓人把她拖下去斬了,但此刻顯然也聽到了聲音。幾欲脫口的命令被她硬生生咽回肚裡,只得努力調整好自己的表情,轉身在石桌旁坐了下來,渾身顫抖的端起一盞茶。
李易亭進來之後看見閣內詭異的氣氛嚇了一跳,退出門外左右張望了一番,嘀咕道:“沒錯啊,七哥說的就是這裡嘛!善袖你怎麼在這兒?”
善袖微微一笑,恢復了往日的冷豔,神色如常說道:“我聽見閣內有人彈琵琶,循聲而來,以爲是七哥,不想是個丫鬟。九哥,這丫鬟琵琶彈的甚好,我能帶她到我的閣內請教一番嗎?”
李易亭驚奇的咦了一聲,饒有興味的看了拾彩一眼。
“一個丫鬟的技藝竟然能得善袖公主的誇獎,我倒要看看怎麼個好法。”說罷他從架子上取出另一把琵琶,遞到拾彩手中。
“彈與本王聽聽。”
拾彩悄悄鬆了一口氣,內心可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平靜。得虧自己提前準備,否則自己今天還不要被人打的遍體鱗傷,說不定連貞潔都不保了。
“愣着幹嘛?”李易亭湊到跟前在拾彩面前打個響指,把她從神遊中拉了回來。
拾彩感激的看了一眼李易亭,幸虧他沒把自己交出去。
李易亭被這一感激的眼神看的莫名其妙,望了望善袖,又摸了摸鼻子,找了個愜意的姿勢,準備聽曲了,完全沒有察覺兩個女人之間的波濤洶涌。
拾彩端端正正的坐了下來,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危機已過,還是先解決面前這位小王爺突如其來的“雅興”吧。
她低頭想了想,修長細膩的指尖輕攏慢捻,一曲《故夢》緩緩流出。
琵琶的動人之處就在於曲調未行,情憶已成,這也是當年拾彩爲什麼選擇學琵琶的原因。
一隻名曲的目的就是充當一把鑰匙,打開聆聽者的心房,讓大家各自體悟出屬於自己的故事。每個人的生活都有獨到之處,骯髒也好、高潔也罷,不過都是我們生如螻蟻辛苦求食時的選擇。不管過去是痛苦的還是快樂的,亦或是羞於啓齒的,我們都應該勇於回憶,敢於面對,並且從中汲取活下去的力量。
這是前世的琵琶老師教《故夢》這首曲子的時候說的話。
當時十七八歲的拾彩自懂事起一直活的平平淡淡、有驚無險。十幾年見遇到的最大的觸及人生陰暗面的事件不過是被偷了幾樣東西,既沒有遭遇生死抉擇,也沒有經歷愛恨情仇,簡直單純的像一張白紙。所以對於張老師說的“回憶”一詞嗤之以鼻。
現在想來,那時候真是太年輕了。
拾彩嘆了一口氣,摒棄心中雜念,專心彈了起來。
對於樂器,她一直都秉持最原始的信仰,那就是傳達情感。所以她向來對那些花裡胡哨、譁衆取寵的彈奏技巧不屑一顧。
她的彈法中規中矩,既不買弄也不造作,簡直就是隨心所欲,順其自然,婉轉處淡如秋水,似月流煙渚,激越時若海浪山雨,隨風而起。
一切輕重緩急都如出水芙蓉,不用刻意,天工與鬼斧便順勢蘊含其間。
一曲漸罷,她微微調整了姿勢,轉弦撥軸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結尾處她擅自改了幾個音,沒有按照原曲中斷大家的回憶,反而慢慢把思想引向更遠處。
挑撥的力度越來越弱,最終等待音漸漸退場,彷彿塵埃落定般,把後續的一切都交給了旁人。
她輕輕呼了一口氣,悄悄打量衆人的神色。有人不自覺挺直腰桿,有人面色微紅低頭靜思,也有人泫然欲泣偷偷拭淚。
拾彩把視線移到那張總是散發不符年齡的陰冷之氣的臉上,卻見她置於腿上的雙手早已擰的骨節泛白,嘴脣失了血色,額間沁出細汗,似乎在面對着什麼十分恐怖的畫面,終於顯示出一副符合年少的脆弱和不堪一擊。
李易亭神色複雜的盯着拾彩,雙脣翕合了半天終究還是沒有說話,彷彿突然失言了一般。
一曲停罷許久,衆人終於漸漸從各自的回憶中回過神來,竊竊私語逐漸演變爲不絕於耳的誇讚和驚歎。
不僅閣內,閣外更是吸引來了不少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人羣的邊緣,肅然站立着兩個玄黑衣衫的青年,爲一位紫衣少年擋住人羣走動導致的推攘。
兩位護衛目不斜視,不苟言笑,惹得不少人相互目詢,投去好奇的目光。
陸玠仍是習慣性的把玩身後的幾轡頭髮,隨着尾音的消散,大夢初醒般一言不發。
澄澈的眼眸裡灑落着璀璨的星光,欣喜的目光掠過攢動的人羣,定定的落在還傻傻的抱着琵琶的女子身上,彷彿端詳着失落多年的珍寶一般,愛憐而又寵溺的用眼睛細細描摹。
從額頭到指尖,每一處都像是藏有小劑量的毒。
她啊,還是老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