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莫先生就揹着藥箱行色匆匆的趕了過來,一身的書生氣,卻不顯文弱,眉目清亮,乾淨利落。
陸玠已經從昏迷中醒來,莫絳神色凝重的替他把了脈之後,氣的簡直想把牀上這個傻乎乎衝他笑的人給掐死。
哼,你還有臉笑!
“這次又是幾天沒吃飯?”
“三,三天?”陸玠心虛的往被窩裡縮了縮脖子,還想再辯解一下,“我今天下午去見阿彩的時候吃了一塊點心的。”
“你還好意思說!”莫絳聽到這話時陡然提高了聲音,“你想把自己折騰死是不是?”
陸玠虛弱的討好道:“絳絳,你就不要衝我發火啦,好歹我現在有病在身啊!”
“你也知道你自己有病!”莫絳氣的簡直想罵娘,“還有,我說過不許叫我絳絳!!”
“我知道我知道。”陸玠乖乖的點頭,泛白的嘴脣更添一分柔弱的氣質。
莫絳看着他可憐兮兮的模樣,覺得自己方纔是不是語氣太兇了,於是不自然的咳了咳嗓子,放輕了語氣說:“給你開的益黃散有按時吃嗎?”
陸玠呃了半天,乾笑兩聲,索性閉上眼睛不再接話,拉着被子蓋住整張臉。
莫絳出人意料的沒有再繼續指責,低沉着聲音說:“你的厭食症是心病,我的藥治不好你。”
陸玠聞言,睫毛一顫,在黑暗中慢慢的睜開眼睛,苦笑着說:“莫大哥,你說我是不是太沒用了?自己的心管不住也就罷了,現在連胃都不聽我使喚了。你說它們倆是不是商量好了只聽那個丫頭的號令?”
莫絳百般無奈的嘆息,收拾好藥箱走了出去,臨到門口,又回頭恨鐵不成鋼的說道:“既然你的胃只聽她的使喚,那就只能這樣了。”
陸玠默不作聲,繼續埋頭於被褥之間。
絳絳一定對自己失望至極吧!
像他這樣的人,醫術高明,四國之內無人能出其右,一定對自己的醫術相當自負,可偏偏遇上自己這麼個藥石無醫的怪胎。
他費盡心思的研究出益黃散,爲了治好自己的病。可到頭來,自己卻告訴他他嘔心瀝血製出來的藥還不如一個女人來的有效。
莫絳沒有把他從被窩裡拎出來打一頓,他已經感激萬分了。
這樣就這樣吧!他大約一輩子也不想再遇到個像自己這樣的病人了。
陸玠以爲自己被莫絳拋棄了,正在感懷悲慼之間,卻忽然聽到門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掙扎求救的聲音。
緊接着房門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腳,有人抗着一個少女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
他半撐起身子驚訝的看着拾彩,拾彩倒掛在莫絳身上驚訝的看着陸玠,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陸玠現在才明白方纔莫絳說的“那就只能這樣了”的“這樣”到底是怎樣。
莫絳一把將拾彩丟在牀上,轉身出去片刻後又端着一盤食物進來,粗魯的把托盤塞到拾彩手裡。
“餵給他吃。”
拾彩氣的簡直想要哈哈大笑,她咬牙切齒的回頭看着陸玠,恨恨的說道:“陸西厭,你深更半夜讓人從王府把我虜來,就是爲了讓我伺候你吃飯?!!”
陸玠委屈的說道:“不關我的事……”
莫絳面無表情的盯着拾彩,對陸玠投來的譴責的目光視若無睹,平靜的說道:“他有病。”
拾彩更是氣結,大聲吼道:“有病就吃藥啊!找我幹嘛?”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藥的事情,莫絳的臉色就變得越發平靜了。
陸玠心中叫苦不跌。他最瞭解莫絳的爲人,越是生氣,臉上的表情就越波瀾不驚。看現在這架勢,他顯然是氣的不輕。
“那個……”,陸玠像是一隻小白兔般,弱弱的掙扎在兩頭怒火中燒的獅子之間求生存。
可是這真的不關他的事啊!
三個人對峙了好一會,陸玠終於忍不住了,開口打破沉默。
“莫大哥你先出去吧,我保證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吃飯的。”
莫絳沉默了好一會,才心有嘆息的點了點頭,終於不再一副“心如止水”的面癱臉,誠心誠意的朝拾彩鞠了一躬,言辭懇切的說道:“麻煩姑娘了。”
突然的態度轉變搞得拾彩手足無措,她愣愣的點了點頭,略微彎腰回了一禮,端莊禮貌的目送了莫絳離開。
房門關上的那一刻,拾彩立刻從牀上跳了下來。陸玠以爲她要打人,連忙用胳膊擋在頭上,閉着眼睛嚷嚷道:“真不是我讓他做的啊!”
等了好一會也沒有巴掌落在身上,他偷偷睜開眼睛看了看,發現她正坐在牀上盯着自己。
拾彩胡亂的在他身上摸了一通,嗯……體溫偏低,心跳緩慢,臉無血色,接着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你厭食嗎?”她擡起眼睛問道。
陸玠不可置否的點點頭。
“多久了?”
多久呢?是從他目睹過那場彷彿永無休止的讓人嘔吐的殺戮開始?還是從他流落荒野茹毛飲血的時候開始?
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看到拾彩嚴肅的神情,陸玠莫名的有些開心。他笑眯眯的對拾彩說:“不用擔心,莫絳說我的不思食症已經快要痊癒了,不信你餵我飯,看我吃不吃的下。”
拾彩把盤子塞到他手裡,沒好氣的說道:“自個兒吃,我纔不餵你。”
陸玠也不生氣,樂呵呵端起盤子開始喝粥,沒有反胃噁心,似乎真的已經好了一般。
拾彩靜靜的看着他,耳邊一直迴響着當初在雀山陸玠說的那句話。
“饅頭和我吃過的東西比起來,已是美味”。
她有些躊躇的開口,雖然不想多管閒事,但是作爲一個在現代生活過的人來說,她知道厭食症有多麼的可怕,一旦嚴重了就會有生命危險。
“你……”拾彩猶豫了一下,繼續問道:“你曾經吃過什麼非常難以下嚥的東西嗎?或者說讓你覺得噁心的東西?”
陸玠停下喝粥,眼神暗淡了一瞬,旋即又恢復如常。
“沒有。”
“你再好好想想。”拾彩着急的進一步詢問。
陸玠放下碗筷,淡淡的笑了笑說道:“你不用費心了,藥是治不好我的。”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她不甘心的繼續說。
看到那雙爲自己焦急的眼睛,陸玠心中一動,輕輕的把拾彩拉進懷中,頭埋在她的頸窩裡。
這個傻子!
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什麼病都好了啊。
拾彩呆呆的看着這個窩在自己懷裡還不時用頭軟軟的蹭着自己肩膀的少年,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他……這是在和自己撒嬌?
年齡先不說,按性別,應該是她向他撒嬌纔對吧!這個腦回路奇怪的傢伙。
趴了一會後,陸玠揚起腦袋,輕快的咧開嘴角,露出白白的牙齒,心情頗好。
他順勢把拾彩拉到躺在牀上,讓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閉上眼睛輕輕的說:“時辰還早,在這睡吧。”
聲音裡有夢想成真後的滿足與歡欣。
拾彩摸了摸身上起的雞皮疙瘩,脖頸處還殘留着他的氣息打在上面癢癢的酥麻感。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撒嬌鬼剛纔那一聲低低的“睡吧”真是該死的好聽!
睡就睡嘛,沒事撩什麼人啊!
聽見旁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拾彩輕輕的把自己頭下的胳膊移了過去,端端正正的擺放在陸玠的胸口,這才唉聲嘆氣的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躺下。
自己這是在抽什麼風啊!被人綁架,她非但沒有怒斥歹徒,反而還跟歹徒同牀共枕,甚至還被歹徒隨口說的兩個字擾亂心智……
她面朝下趴在牀上腹誹不斷,越想越氣,睡意全無。聽見陸玠睡得香甜更是來火上澆油,索性坐起來盯着牀上的人看。好不容易等到有些睡意,迷迷糊糊中又被一雙討厭的手不停的騷擾。
“阿彩,醒醒,阿彩?”
哦,是那隻撒嬌鬼的聲音。
不過,我這是在哪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死人?
血,全都是血。衣服上、臉上、地上,到處都是……
恐懼,像一條條詭異而又妖魅的蛇從她的身上攀爬而過,扼住了她的脖子,濡溼的觸感讓她脊背發涼。
我這是……在……哪兒?
又是誰,捂住了我的眼睛?
“阿彩!阿彩!!”
陸玠不斷地用手拍打着拾彩的臉頰和肩膀,想要把她從夢中喚醒,可是卻沒有半點反應。
那緊閉着的雙眼,像極了父王和母后那晚的樣子,如海的深處那般寂靜,永遠沉淪,永遠不會再醒來……
兵器貫穿血肉的撕裂聲、驚慌逃竄的腳步聲、以及無休無止的哀嚎與哭泣,那些藏在心底最深處的不堪回首的畫面,此刻都不受控制的涌現出來。
不,不要!我纔剛剛找到你,還沒有帶你一起迴風林秀竹,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我是誰啊!
“你給我醒來啊陸西厭!”陸玠驚慌中口不擇言,不自覺的叫出了那個他深埋在心底的名字,幾乎是顫着聲吼出來的,帶着讓人心疼的央求。
聲音的衝擊讓沉睡的人睫毛一動,她皺了皺眉頭,喉嚨中的呻'吟和嗚咽聲戛然而止。
拾彩擡了擡仿若千斤重的眼皮,覺得眼前支零破碎的屍體在慢慢模糊,血也逐漸褪成淡漠的薔薇色,最後凝成一滴清澈的淚珠,氤氳在眼前那一汪充滿擔心的黑眸中。
“你……你打我幹什麼?”她吃痛的揉揉已經被拍的發紅的臉頰,無力的說道。
陸玠見她睜開眼睛的那一瞬,心中繃着的弦頓時斷了,心有餘悸的大口喘着氣,額頭上汗如雨下,放佛他纔是夢魘的那個。
明明知道她只是在做夢而已,可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我,這是怎麼了。”拾彩頭痛欲裂,渾身無力,好像剛經歷了一場殊死搏鬥。
“你做噩夢了。”
“我說夢話了嗎?”拾彩看看窗外的天色,灰濛濛的一片,還沒有亮。
“把你吵醒了?”
“沒有”,陸玠走到離牀很遠的地方坐下,怔怔的搖了搖頭,失神的說:“你一直在哭,不管我怎麼叫都叫不醒你,我以爲……”
拾彩環望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想起方纔夢裡恐怖的場景,往被窩裡縮了縮,打斷了他的話:“你走近一點,我有點害怕。”
陸玠頓了頓,聽話的回到牀邊坐下。他藉着夜色的掩護,肆無忌憚的盯着那張早已化心入骨的眉眼,無聲的嘆息,擡起手輕輕的爲她擦拭臉上的淚水。
“夢見什麼了?”聲音溫柔而又心疼。
拾彩安靜的承受,絲毫沒有覺得尷尬或者不喜歡,反而莫名的心安。
“我夢見許多死人,還有遍野的鮮血,只有我一個人活着,我很害怕。”
“不過後來,有一雙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安慰我說如果害怕就不要看。”
“是這樣嗎?”
黑暗中有一雙手漸漸上移,輕輕的覆蓋住她的眼睛,手掌與眼臉的接觸讓她不得不閉上眼睛,垂下來的衣袖若有若無的蹭着鼻尖,繚繞着淡淡的薰香味。
拾彩心中一動,沒有動作,閉着眼睛享受那溫暖的觸感給她帶來的安全感。
就這一次吧。就這一次,讓她稍微依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