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漸降臨,拾彩看藥簍裡已經裝滿了草藥,於是擦了擦額邊的汗,決計回去。
她背好藥簍,正準備走,忽然覺得前方一束銳利的眼風打在身上。雖然不知是何人,可本能的覺得危險。
她繼續低着頭,裝作不知,心裡估摸着對方和自己的距離,眼睛瞟到旁邊大約十步遠的藤蔓。
她記得順着這個藤蔓可以直接滑下山,在那人跑過來之前,她可以迅速滑下去。藤蔓很粗,盤根錯節,應該能夠承受自己的重量。
不管有沒有危險,跑總是沒錯的。
主意已定,拾彩深吸一口氣,裝作還在找草藥的樣子,慢慢後退了幾步。
感覺到那束目光在隨着她移動,她一咬牙,猛然之間一個轉身,撒腿就跑。
眼見就快要跑到到藤曼處,卻突然覺得身邊一陣勁風颳過,一個身體擋在了她面前。
“還跑麼?”
少年眉眼間浸染着若有若無的笑,髮絲有些凌亂。不過十八九歲,眼睛大而有神,清澈明亮,彷彿能倒映出雲朵。
額間隱約有幾珠薄汗,肩側垂下兩轡辮子,髮梢處竟還綴着幾片花翎,一身深紫色的衣衫襯的人丰神秀異,卻又好像天質自然。
拾彩見躲不過,只好停了下來。見少年一身華服,超然脫羣,於是平了氣息,放輕了聲音,儘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緊張,然後緩緩朝少年行了一禮。
“深山黑夜,我以爲是遇到了豺狼虎豹,故才貿然逃跑。不知公子在此處賞景,擾了您的雅興,這就離開。”
說罷不等少年回答,轉身就準備走。
“過來。”
紫衣少年不買拾彩的帳,看了看她簍子裡的草藥,找了棵樹靠着,對她擺了擺手。
拾彩站在原地未動。
少年氣定神閒的對拾彩上下打量一番,無辜而又幹淨臉上寫滿了威脅,幽幽的開口說道:“深山黑夜不僅可以賞景,還適合殺人。”
拾彩知道他說的不是假話,長得好看的人往往殺人不眨眼。千思萬緒在腦子裡快速略過,她一邊想着逃脫之策,一邊極不情願的朝他挪了去。
她剛走近,少年便微微低頭朝她靠過來,微熱的空氣輕輕的打在她的臉上,鼻息可聞。
拾彩身體有些僵硬,不明白這怪異的舉動所謂何意。正疑惑間,卻忽然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
她低下頭看他,見人好像暈了過去,眉頭緊鎖,額間沁出細汗,薄脣發白,十分痛苦。
她微微轉身,少年沒了支撐,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背後有鮮血滲出。
拾彩趕緊蹲下檢查,給他把了脈,確定人真的暈了過去,胸腔裡的撲通通直跳的心終於安靜下來。
她四周環望了一圈,很好,沒有人!於是心安理得的拍了拍衣裳,面無表情的轉身走了。
本來出於醫者仁心,她是該搭救一把。可她這個人向來憚煩勞、安簡便,不是她薄情寡義,而是行多必失,像這種找上門的麻煩,她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
天色越見越晚,老穆等人聚在廚房裡,連許大夫也在,大家神色凝重,正在商討着去山裡找拾彩。
巢隻眼眶紅紅的蹲在老穆身邊一言不發,眼睛沒有焦距的看向外面。
忽然巢隻眼睛一亮,指着帳外的人影激動的大叫。
“夫長,夫長,拾…拾彩,”
老穆最先反應過來,一個健步衝了出來,看清人確實是拾彩,一個巴掌拍了過去,看到她還一臉的不明所以的模樣,氣的張口就罵。
“你個臭小子跑哪兒去了,居然敢夜不歸宿,不怕山裡野獸把你吃了。”
說完老穆覺得語氣太過關切,不自然的咳了兩聲。
“吃了纔好,省的我一天到晚爲你們操碎了心。”說罷又氣呼呼的瞪了兩眼。
拾彩心裡感動,老穆雖說喜歡兇人,但對她還是不錯的。
其他人趕緊打着圓場,“是啊是啊,你跑哪兒去了,老穆她可擔心你了。”
拾彩含糊的說自己迷了路,巢只趕緊推着她進屋。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拾彩,快回去換身衣服,爲你留着飯菜呢,我去給你熱熱。”
拾彩這才注意到自己衣衫襤褸,剛纔下山時跑的太快,棘草樹枝把衣服都劃破了,趕緊應聲鑽進自己的帳篷。
拾彩換了衣服,見巢只在廚房裡忙活,就前去幫忙。她心裡掛念着戰況,還沒開口問,巢只就高興的和她嘮開了。
“你是不知道今天咱們這仗打的多漂亮,啓軍全軍覆沒,一人不留,連蒙遠也在被捉前自刎,哎,說來那蒙遠也是可惜了,人死燈滅,一身的才幹也要隨他入土了。”
全死了!!
拾彩聽罷,不顧巢只在後面追喊,撒腿就往戰場跑。
此時的李知荀正在一個人站在城牆上,往日的風華絕姿變成了不堪的落寞,好似下一秒就要被黑暗吞噬。
臺下屍體堆積如山。
拾彩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死人。血與□□在黑暗的掩護下化身一頭猙獰而兇殘的狼,彷彿想把活着的人也生吞活剝的吃下去。
狼煙未消,血染熱土。
黑夜包容了所有的殘忍與不堪,無聲的洗刷着這場惡戰。空氣中瀰漫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拾彩不用親歷也能想象得到白天的時候這裡經歷了怎樣一場凜風血影,撕殺伐撻。這些被遁甲茅戈撕成碎片的男兒們,也將在野草繁花下長眠,在白骨之間歸於腐朽。
她有些擔心的看向烽火臺上那個身影。沒有人喜歡戰爭,不論勝敗。
李知荀好像並沒有注意到她,漫無目的的注視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麼,寒風吹得衣服獵獵作響。
“王爺不是打了勝仗麼,爲何還是悶悶不樂?”拾彩小心翼翼的問道,生怕驚了身邊的人。
見來人是拾彩,他對着她勉強的笑,有些頹然。
“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纔是攻之良策,這場戰役裡,沒有勝負,兩敗俱傷……”
“啓軍全歿,我算不得贏。”李知荀微不可聞的嘆息,眼角眉梢盡是哀意。
拾彩望着臺下攢動的人影,心有所感,安慰他道:
“或許對於青衣騎來說,死纔是最榮耀的吧。蒙遠年少時就兼做統帥領兵出征,與青衣騎出生入死,曾打敗過孟津和夏國聯軍,也算得雄才偉略的赫赫人物。”
她頓了頓,又繼續說道。
“此次綏邑一戰,喪師六萬,失守三城,定是自感一世英名付之東流,羞憤交加。他已是古稀之年,若是再讓他和青衣騎當俘虜,只怕對他來說更是羞恥。王爺大可不必爲他哀嘆,也許這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李知荀靠在臺牆上,細細的聽着拾彩一番言論,眼裡少了些許悲痛,卻多了幾份探究。見她像是真心想寬慰自己,又有些釋然。
“再高明的戰術陣法總是可破的,唯有一軍的骨氣,攻之不破,戰之不消。此役啓人傷殘不解甲,共赴生死,啓軍可畏。”
李知荀望着漫無邊際的天空,對啓軍的敬意油然而生;拾彩內心複雜,低頭默不作聲。
茫茫天地間,兩個身影,一高一低,被黑暗所包圍,似乎都懷着悲憫蒼生的胸懷,一腔柔情面對着人間最殘酷的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