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只和老穆本是軍隊之人,此時已經回了軍營,府裡還有不少跟拾彩一起在綏邑徵募來的人已經該打發的打發,該留下的留下,唯獨對她沒有任何吩咐。
她安靜的等待着管事的到來,卻等來了步非。拾彩並沒有很驚訝,反而像是意料之中。
“王爺要找我吧?”不待步非開口她便問道。
“是的。請隨我來”步非簡練的回答,不再多作說明。
拾彩隨他來到一間小屋。閣樓四周竹林掩映,一片翠綠之中不遠露出只磚片瓦,臺階之上便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木屋,門樑上懸掛一塊牌匾,龍飛鳳舞的寫着“行雲閣”二字。
步非側身,擋住了她的視線,不知道在木門上按了什麼,只見玄門緩緩打開。
拾彩朝裡面探了探頭。木屋裡擺滿了書,像是一個私人書房,屋裡洋溢着木質的清新和書卷的古老氣息,靠近最左有一個旋轉式的樓梯,直抵屋頂。屋頂上的天窗微微開着,露出一抹星空。
李知荀打量着她,指了指旁邊的一個木椅,。
“坐吧。”
拾彩乖乖坐下,心中已瞭然此時叫她來的目的。
到底還是不相信自己!
屋裡點了幾隻燭火,微風過處,忽明忽暗。月光從窗戶裡傾斜而下,寒暖交融,金銀兩色交輝相映。她看的有些走神,恍惚間想到,若是以後無家可歸了,就在雀山建一棟這樣的小木屋。
李知荀放下手中的書,走到拾彩身邊,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她,雖然仍像往常一樣笑的如沐春風,但卻真切的感受到隱有寒意。
“拾姓乃夏國國姓,天下姓拾者唯夏國皇室一家。”
他頓了頓,目光如厲風般掃過拾彩的臉龐,忽閃忽閃的燭火似乎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冷意,明暗變換,幾欲熄滅。
“我可以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夏國以女爲尊,尤其是皇室。皇室女眷不可外嫁,只得與本國王族通婚,甚至連姓也不可外露。天下知此秘密者甚少,百姓們也都以爲夏國國姓爲夏,其實不然。
拾彩目光一凝,她只是沿用了自己上一世的名字,卻並不知道拾姓還有這麼一個淵源。
不過片刻,她眸色恢復如常,鎮定的撫了撫衣衫,面不改色的輕聲問道:“聽說大昭對於叛變的人都是處以誅全族之刑?”
“是又如何?”
“我這人怕死得很”,她輕聲喟嘆,低眉看着自己的衣角,聲音清澈,平靜溫和。
“如若哪一天不幸做了俘虜,被啓人威逼,只怕我會老老實實的把自己知道的全盤托出,背叛大昭。所以,用假名只不過是爲我的親人尋得一個庇佑,省的被我牽連。”
李知荀若有所思的斜靠在側桌上,右手有節奏的敲着桌子,骨節均勻而有力,雖然白皙,但也難掩常年軍中生活留下的繭。聽到拾彩的這番解釋,他神情一肅,威脅之意漸起。
“這裡是懷城,殺一個女人我還是能說了算的。”
他不相信能對蒙遠做出那樣一番評價的人會是貪生怕死的鼠輩,到這個時候還不說實話。
拾彩有些難過,原來他已知道自己是女兒家了。也難怪,就連只見了她一面的陸玠都看出來了,何況她已經和李知荀相處了一年之久。
自己太傻,以爲瞞得了他。
她忽然想起那晚認真的說‘回了懷城我再補小拾美人可好’的李知荀,看起來溫柔寵溺,真的像是一個在跟自己的弟弟彌補過錯的哥哥。
如今這個毫不留情的說着要殺了她的人,真的是他嗎?
拾彩有些迷茫,卻仍倔強的說道:“我是不怕死,但不代表我可以眼睜睜的看着我的親人陪我去死。假名不過是亂世求生,僅此而已。”
李知荀冷哼一聲,傳了候在門外的步非,對他擺了擺手,眼低的殺意像冰面一樣鋪展開來。他已經破格在殺她前給了她一次解釋的機會,換作他人,早已身首異處。
“帶下去吧!”
步非恭敬的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拾彩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自己接近皇室,意圖不明,自然是要先殺爲快以防後生變故。現在,只要她走出這行雲閣,便看不到明日東昇的太陽了。
她突然有些生氣。這氣生的莫名其妙,沒來由的濃郁,連她自己也詫異。
她慢慢的站起來,李知荀已經坐回了座位上,手裡拿着一卷書,橘色的燭光照的他左側的臉龐,半明半隱,看不清表情。
拾彩盯着燭火下淡然的人,忽然停下了往外走的腳步。
“等一下,我有話要與王爺說。”
步非看了一眼座上的人,安靜的退了出去。
“王爺想要殺我?”拾彩質問。
李知荀挑眉,冷冷的反問:“有何不可?”
“那你當初爲何讓許嗔救我?陌生人而已,生死與你何干?”
“見死不救非君子所爲,何況,我是受人之託。”
“既是受託於人,而今又要殺了我,你如何交代?”拾彩更加氣憤。
“我答應別人救你,又沒有答應不再殺你。既然你不肯解釋自己的身份,那麼本王自然是不知者無罪。”
二人像是槓上了一般,語速極快,似乎都在賭氣。
拾彩被噎得無話可說,居然有些想哭。
“你說要補償美人給我。”話到此處,聲音已隱有哽咽,她雙手擰着袖口,像是吵架吵不過別人的孩子。
既然已經知道自己是女子,卻不說破,一副等着看好戲的樣子,將人戲弄與股掌之間,還大言不慚的說要給我找女人,這難道就是你說的君子?
李知荀聽出她的話外之意。看着面前委屈到不行的人,秀眉輕皺,玄然欲泣,他微微一怔,終於不再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旋即又有些想笑。
怎麼到最後變成是他的錯了?
“罷了,罷了。你且走吧!”李知荀有些無奈。
果然還是於心不忍 。
拾彩隱約鬆了一口氣,對於故意示弱騙取信任仍心有餘悸,她只是在賭李知荀不是真的想要要她的命。
他不是濫殺無辜的人。
只是這一世自己到底是什麼身份她也有些拿不準,萬一真的是夏國人呢?她還沒查清自己的身份,如果此時被趕出去,日後行事只會更難。來路不明的人,古往今來都不被人待見。
她會離開晏清王府,但現在還沒到時候。
“我不走。”拾彩提高音量,說的大義凜然。“王爺救了我,若是就此拍屁股走人,實非君子所爲。您時常告誡我們要做一個感恩的人,我不能辜負王爺的淳淳教導,將王爺置於治下不嚴的不仁不義之地。”
李知荀一臉無語,我什麼時候教導你要做一個感恩的人了?
“這麼說,你留下來反倒是爲我好了?”
“是的。”拾彩臉不紅心不跳,回答的理直氣壯。
“步非。”李知荀不再搭腔,對外喊道,聲音竟比平時大上好幾分,隱約沾染了一些怒氣,“把她帶下去打二十大板,看她還敢不敢在這信口胡煞。”
拾彩咬着嘴脣,不等步非進來,轉身就往外走。
打就打,打死她她也不能離開。
一陣陣棍棒聲落下,拾彩趴在條凳上,賭氣一般無聲的接受着懲罰,即使衣服已經浸滿鮮血,她仍是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上一世臨死前的痛楚,她至今想起來都遍體生寒。所以,現在對她來說,但凡不是能致命的疼痛,她都能忍受。
只要能留下來。
二十板終於在拾彩的沉默中打完。她顫抖着站了起來,頭暈目眩,額間已然全是汗水。
雖說她可以忍,但並不代表她感受不到疼痛。
她仰起頭看向行雲閣的高臺,夜色朦朧,人影模糊。李知荀一言不發的俯視着院落裡的人,眸色深不可測,雙手微微握緊。
拾彩扯出一個蒼白而無力的笑,異常堅定的問:“我可以留下來了吧。”
李知荀沒有回答,眉間微不可見的皺了一皺,轉身下了高臺,對身後的步非說道:“好生照顧着。”
月光散漫的灑在庭院中,如空明積水,四周竹林影影綽綽,好似水中藻荇,攀纏交橫。拾彩跪坐在地上,整張臉埋在陰影裡,夜風吹的她打了幾個寒噤。有丫頭拿着披風走過來,扶着她離開了行雲閣。
白日的繁雜與吵鬧漸漸消停,燈火一盞一盞的熄滅,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像一個玩耍了一天的孩子,終於疲憊不堪,進入了夢鄉。
陸玠坐在客棧的屋頂上,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背影看起來孤單而又清峻,像一隻離羣的飛雁,在日月盈仄中倔強的獨來獨往。
他身後站着兩個相貌不凡的年輕人,均是一席黑衣,領口處似乎都有一簇圖案,看不分明。
屋內的燭火還在亮着,牀畔坐着一位散發女子,一顰一舉,甚至連每一個眼神都極盡魅惑之能。她靠在牀邊,懶懶舉起右手,迎着光亮,纖纖指尖被燭火照的通透發亮,即便是晶瑩亮麗的美玉,也不過如此。
斐然和匡顏彙報完事情之後,無聲的站在陸玠身後等待吩咐。
上次在雀山被襲,他們與主子走散。雀山附近駐紮着昭啓兩國的大量軍隊,他們的人不好大範圍搜尋,一直拖到第二天早上才找到。只是當他們見到他時,他身上的傷也已經包紮好了。
回來之後的這半個多月時間裡,主子看遠方的時間變的越來越多了,而且臉上時常帶着某種失而復得的笑意。
陸玠把玩着垂在胸前的辮子,依舊是一身紫衣,衣料上比斐然和匡顏多了幾株暗紋的白棠花,身姿清華,仿若臨風玉樹。
“主上,該歇息了。”斐然小心翼翼的上前勸說,“陳大人送來的禮物已經在候着了。”
陸玠似乎沒有聽到斐然的話一般,有些失神。他輕輕放下酒杯,將肩側的辮子拂至後頸,“明日便出發吧,大昭的生意也該處理處理了。”
斐然低聲應着,接過匡顏遞過來的披風,輕輕的爲陸玠繫上。
陸玠被突如其來的暖意包圍,眼裡的冷漠似乎在頃刻之間被融化,他輕輕摩挲這袖口的白棠暗紋,忽然如孩提般笑了起來。
本是極瘦的身體包裹在厚重的披風裡,肩膀因爲笑而不斷的抖動着,似乎一隻斷了翅膀的蝴蝶,隨時準備墜下這萬丈深淵。
斐然和匡顏在他身後瞧着心疼,隨後又有些懊惱,似乎玷污了世界上最無暇通透的物什。
陸玠沉默着在屋頂又坐了一會後,一個縱身躍下屋檐,翻窗進了屋內。
靠在牀邊的女子聽見窗邊的動靜,翩然一笑,起身吹滅了屋內的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