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桑子 呂本中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詩詞的意境,總是那麼美妙,有些好的詩或詞,隨性地翻讀,便烙刻在心間,無法忘記。就像某個人,雖是萍水相逢,卻可以淡淡地牽懷維繫一生。亦如某個人生的片段,往往是剎那的光影,就定格成永恆。每當我看到月亮,無論是新月還是滿月,是上弦月,還是下弦月,都會想起這首《採桑子》。一首簡潔明朗的宋詞,沒有華麗的詞語,沒有紛繁的心緒,也沒有太多意象裝點,彷彿從頭至尾,就看到一個多情女子,和月亮訴說心懷,就再無其他了。
她應該有着清麗的容顏、微蹙的眉黛,以及一顆七竅玲瓏心,藏着微澀的情懷,和淡淡的愁思。這首詞,似乎是那個叫呂本中的詞人,對着月亮即吟而成,並且以一個女子的口吻,將相思之情,隨意表達而出。就像一首簡潔的情歌,看似平淡,卻寄寓深刻,別具匠心。讓讀過的人,可以過目不忘,甚至不再相忘。只要看到了月亮,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首《採桑子》,有那麼一句“恨君不似江樓月”讓人生出淡淡地回憶。
史捲上記載,呂本中既是詩人也是詞人,在兩宋之間,卻均數不上第一流。他在少年時的一次戲作《江西詩社宗派圖》,尊黃庭堅爲主,下列陳師道等25人,稱之爲“江西宗派”。他年少時,有過一段美好的歡情時光,所以閒時愛寫詩填詞,將情懷寄之於翰墨。他曾引前人論詩的話:“好詩流美圓轉如彈丸。”說的是,好詩要體現出一種自然流暢之美。
呂本中一生致力於作詩,對填詞心性更淡,可是他的詞卻比詩更別出心裁,獨具風味。這位被世稱“東來先生”的文人,性情堅毅、氣節剛直,在朝爲官時,敢於觸犯權臣,然而他的詞中,卻缺少幾許堅韌的氣韻,多了些細緻的味道。後人評他:“直忤權臣,深居講道,而小詞乃工穩清潤至此。”其實詩詞所表達的,只是內心深處某一角落的感想,不是思想的全部。人生百味,世態紛紜,有些人,也許只能深刻地品嚐一種味道,在紛繁中,領悟出一個真理。或者說百媚千紅中,獨鍾情於一色。
所以,他會寫出這首清新自然、真摯流暢的《採桑子》。就像是長在宋詞土壤裡的一株清淡的蘭草,樸素無華,卻幽香縈懷。也像是掛在宋朝天空的一枚彎彎的月亮,纖細柔美又明淨清寧。它以平淡清新的風味,在萬千宋詞裡脫穎而出,讓我們記得它的巧妙。就如同品嚐了一桌山珍海味的菜餚後,單獨端上來的一杯清茶,色味皆淡,卻經久耐品。這就是呂本中詞中之味,他的《紫薇詞》裡收錄的詞不多,卻耐讀,經得起咀嚼和回味。一個人的長相也是如此,也許長得平淡尋常,氣質裡卻透露出一種安靜和樸實,讓人見了就喜歡,感到親和。
就是這麼脫口而出,“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寫一個南北漂泊、東奔西走的人,總是居無定所,彷彿不能停下匆匆步履。只有江樓月,一直相隨,陪伴左右。這裡因思君,而成了恨君,心中哀怨無限,僅短短几行字,就已讓人體悟出情感的深刻。下片巧妙的轉換,將詞的意味,輕盈地從一個空間,跳到另一個空間。“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僅是一字之差,恨不得君即刻變成這清朗的明月,可以相伴左右,可明月也總是缺多圓少,想要相聚又豈非易事?這裡的“南北東西”和“暫滿還虧”重複使用,有一種疊合的美感,加重了情感,也更具韻味。每當讀到此,就會想起《西遊記之女兒國》那裡的片尾曲,其中有這麼一句:“人間事常難遂人願,且看明月,又有幾回圓。”道盡了人生緣來緣去的無奈。
就是這樣一闋看似隨意偶得的作品,其實蘊涵了詞人無窮的心血。倘若沒有銘心的感覺,又怎能寫出如此無須斟酌的詞句?就好像在靜夜裡,看到一顆明淨的心,在和月亮說話。哪怕隔了千年,那麼低的細語,依舊聽得很清晰。也許呂本中想要表達的,是一位在遠方一直癡等他的佳人,而他漂泊流轉,
甚至南下逃亡。隨着南北宋的劃分,年少時的歡愛,和現在恍如隔世,再也追不回來。“只言江左好風光,不道中原歸思、轉淒涼。”他流落江南,可是在這個“人人只誇江南好”的靈秀之地,他卻感覺自己永遠只是一個過客。呂本中的祖籍原是安徽壽縣,也屬南方。但自祖輩起就一直定居在京城開封,他早已將開封當做了自己的故鄉。
他亦有着一顆愛國清正之心,可是在那個帶着悲劇色彩的朝代,他的忠直,到底不爲所容。當金兵南下攻宋圍城的時候,呂本中和千萬京師子民一起,親身經歷了戰火的洗禮,看到繁華的汴京城遭受近乎毀滅的戰火。誰來給這座城療傷,誰來爲黑暗的結局打開一道明亮的出口?他接受命運,經受南渡的悽愴之後,心中亦帶有隱逸的念想。說他遁世也好,說他逃避也好,他在詞中寫道:“嘆古今得失,是非榮辱。須信人生歸去好,世間萬事何時足。”的確,一生榮辱皆歸塵,半世功名,卻無法企及,南山籬院裡,一株悠然的菊花。
平靜下來,他擡頭望月,會想起當年吟詠的《採桑子》嗎?那段被宿命擱淺的情緣,已經是曾經滄海,除卻巫山了。紅顏在歲月中,緩慢地老去,只有江樓月,還是昨天那樣,時缺時圓。人生的離合聚散,抵不過佛祖的拈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