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那一日。”
靈徽輕聲打斷他:“再沒有那一日,沒有。”
她輕聲重複了一遍,彷彿是對他,也彷彿是對自己鰥。
“也好。砦”
林漠輕輕笑了一下,前面的車子啓動了,他們的車子也跟着緩緩向前,“你要保重。”
“放心,我總會活的比你久一些。”
林漠想,她到底還是怨他的,所以纔會說出這樣狠的話。
可他無所謂,他是希望她長命百歲的活着,好好的活着,而不是如現在跟着他這樣,一波三折。
車子開到樓下,他開了車門,與她一左一右的扶着程母下車,進公寓的時候,她攔了門:“三少不用進去了,多謝。”
他深深看她一眼,卻是真的停了腳步,看她扶了母親進去,又關上門,自始至終,未曾擡頭,也未曾看他一眼。
他在飄着雪的上海街頭緩緩向前走,心尖上也像是在飄着雪。
原來冬天,真的很冷,冷到快要讓一個人的心也跟着死去。
到了林潮生和林逸銘的忌日,林叔他們一早就準備好了各色的祭品,天還未亮,一行車子就魚貫駛出城區,往郊區墓園開去。
林漠的車子在最前方,雪天陰沉沉的,小雪不間斷的飄落着,泥地上卻只是蒙了一層淡淡的白。
車子開到山腳,只能停住,人是要徒步走上去的。
林漠率先下了車,林叔和程磊等人連忙跟上,林漠抱了一束白色雛菊,也不顧那泥濘的山路將衣服弄髒,只是快步的向前。
他有多少的話要對養父講?
靈慧沒有死,她還活着,他總要查出她的下落,把她救回來,哪怕樑自庸再怎樣的手眼通天,他拼了這條命,也要把靈慧帶回身邊。
爲了養父留下的唯一骨血,他可以捨棄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孩子。
人活在這世上,感情重要,可恩情更重要。
他林漠這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養父的恩情,養父對他恩重如山,他命都可以捨棄,又何況……
可到底還是心如刀割,連那個名字都不敢再想,閉了閉眼,復又繼續往山上走。
林叔在他身畔氣喘吁吁,卻還忍不住的唸叨:“……多少年了,誰想得到,四小姐竟然還活着……咱們老爺子泉下有知,定然也欣慰了……”
程磊不說話,只他一個人的聲音有些激動的不住傳來:“少爺,四小姐若是回來了,提起當年的婚約……”
程磊趕緊拉了他一下,林叔一怔,旋即想到那個靈徽,不由得嘆了一聲,真是冤孽。
若是四小姐早兩年有消息,又何至於此呢。
待到了半山腰,轉過一個彎,就是林潮生和林逸銘的墓地,再然後,就是當年幫會裡死難的那些兄弟們的墳墓。
林叔他們這些老人兒,平日裡唸叨着不要再想着當年的仇恨,往前看吧,可到了這裡,一個個的都紅了眼圈。
老爺子當年厚道,跟着他的兄弟們個個都得重用,如今他長眠與此,他們卻連仇人都找不到……
還未轉過彎去,卻又哀慼的哭聲連綿傳來,林漠腳下一怔,旋即卻想到了什麼,忽然趔趄了一下,拔腿向前跑去。
“三少,三少……”
林叔生怕他跌了,趕緊連聲的喚,衆人連忙的跟上去,卻見那林潮生的墓前,正跪着一個女人,渾身穿了重孝,直哭的讓人心碎。
林漠怔怔的站着,此時卻又不敢上前了,只是捏着拳,望着那一道背影。
林叔也呆了,嘴脣蠕動着,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一雙被皺紋包覆的老眼也眯起來,怔仲的看了許久,方纔顫抖着喊出聲來:“可是四小姐?”
林叔是看着這幾個孩子長大的,尤其林潮生和林太太,晚年得了最小的一個女兒,也是唯一一個,視若掌珠一般養着。
養的林靈慧嬌憨任性,卻又不討人厭,最是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當年誰不喜歡呢?
如今他們這些老人兒唏噓起來,最遺憾痛惜的還是四小姐,纔將將十八歲,花一樣的人生剛開始啊。
可如今,這活生生的人卻在跟前呢。
林叔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四小姐……真的是四小姐……”
“靈慧……”
林漠到了此時,方纔輕輕喚一聲,他像是小時候第一次見到這個妹妹一樣,雪團兒一樣的小人兒,裹在大紅的斗篷裡,走路還不穩當,歪歪扭扭的,咬了手指頭嬌嬌的喊他三哥,他對她說話都不敢大聲,生怕她碎了化了……
隔了十二年了,他看到她,想起來的還是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
林漠不記得自己多少年未曾掉過眼淚,最近的兩次,也是爲了程靈徽。
一次他們沒了孩子,一次他們的孩子不得已被送到樑冰那裡。
林靈慧整個人都抖了一下,卻是依舊伏在墓前,好半日才抖抖索索的緩緩轉過身來。
那是三哥的聲音,卻又不完全是三哥的聲音了。
三哥的聲音要比這把聲音更清秀一些,而這把聲音,卻是更低沉更有男人味了。
靈慧見不到林漠時,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他,可真的要見到了,卻又不敢回頭去看。
她哭了這麼一場,臉是蠟黃的,眼睛是腫的,她不知道這樣子還能不能見他,可她卻又忍不住不去回頭。
那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啊,她從小就想頂着紅蓋頭嫁給他的人啊。
“靈慧……”
林漠又低低喚了一聲,腳步怔然的往前幾步,卻又頓住,彷彿怕這只是一場幻夢。
靈慧卻已經全然轉過身來,長到腰際的頭髮綰起來,鬢邊戴了一朵白色的雛菊,她的相貌和從前不太像了,許是瘦了太多的緣故,小圓臉變成了尖尖的一張臉,顴骨卻微微的凸了出來。
她哭過的緣故,眼睛腫的厲害,臉色微微的黃着,整個人看起來憔悴而又疲憊,哪裡還有當年那個鬼靈精怪的樣子?
林漠甚至辨了幾辨,方纔敢確定這是靈慧,而林靈慧,卻是早已忍不住,哀哭着跌撞站起來,直往林漠身邊衝去:“三哥,三哥……”
她這聲三哥一喚,周遭的人都掉了眼淚。
誰不知道從前四小姐整日的黏着三少爺,三哥三哥從不離口的?
這多少年了,卻還有聽到的一日。
林漠也紅了眼睛,趕緊上前迎住她,林靈慧卻已撲入他懷裡,死死抱了他痛哭出聲:“三哥……”
林漠終是忍不住掉了淚,這是養父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了,如今失而復得,他又是高興又是難過。
林靈慧哭的泣不成聲,林漠也紅着眼睛不說話,只是一直抱着她,輕輕拍着她的後背。
還是林叔幾人過來苦苦的勸了,兩人方纔止了淚。
林漠和林靈慧跪在林潮生的墓前,靈慧多少的話要對父親說,說了一遍又一遍,怎樣都說不夠。
林漠只是在一邊看着她,彷彿只是這樣看着,就心滿意足了。
“三哥……”
靈慧卻被他看的不好意思起來,有些手足無措的低了頭,她被困了這十來年,性子早已大變,再不復當年的心思玲瓏。
林漠心裡忍不住唏噓又難過。
祭拜完了林潮生,林漠要帶靈慧回去林宅,她的房間一直都留着,不獨她的,林潮生和林逸銘的,還有下落不明的二哥的,俱都留着。
林靈慧卻搖了頭:“我跟三哥回去,算什麼呢……嫂子那裡,又怎麼說……”
她這話說的隱晦,林漠卻是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靈慧算是他的未婚妻,後來出了變故他才被逼無奈娶了樑冰,一箇舊愛,一個妻子,靈慧心裡,這是不自在了。
卻又彷彿,是想要林漠給她一個承諾。
“你是我四妹妹,我是你三哥,你回去林家,名正言順。”
靈慧的眼瞳倏然就黯淡了,“只是三哥嗎?”
林漠沉默了片刻,山裡冷,她
穿的又單薄,凍的鼻尖紅紅,頭髮也是亂的,昔日圓團團的一張臉,如今尖瘦成了這樣,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的苦頭。
他的心,驀地又軟了。
其實,他已然做好了準備不是嗎?
有給養父的承諾在先,林漠無論如何,都不會不認,只要靈慧開這個口,他自然,無有不應。
可他這一刻,卻又不免想起靈徽……
靈慧和樑冰不同,他這一輩子,是絕不會,也不能傷害靈慧的……
只要答應,那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諾。
可他的一生一世,卻只想給那一個人。
靈慧的眼底,緩緩的聚了淚來,她苦笑了一下,面上神色若無其事,可一隻手,卻已經在袖子裡攥的死緊。
“我只是和三哥玩笑一句……”
她說着,聲音到底還是低了下來:“我知道這麼多年了,三哥的心變了也不算什麼,我一個人過慣了,今後一個人也照樣好好的,三哥別爲我掛心。”
她說罷這一句,擡了手要抿頭髮,卻似是忘了自己失了一隻手的緣故,擡起的卻是右手臂。
光禿禿的一截露出來,林漠的心當下就刺的生疼。
當年那血淋淋的盒子裡,雪白的一隻手裝在裡面,那絕望和疼,他還深深記着。
手背上還有斑駁的陳年舊痕,那是養父臨終前抓着他的手,留下的痕跡。
養父到死放不下靈慧,如今靈慧回來了,他卻要她繼續孤苦一生嗎?
若是養父泉下有知,會不會怪自己瞎了眼,當年白白將他視若親生?
“靈慧,你回來……”
林漠到底還是開了口,開口那一瞬,他狠狠閉上眼,再睜開眼,卻已經是眼底一片沉靜:“我們結婚。”
“三哥……你說什麼?”
靈慧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這句話,樑冰對她說,三哥待程靈徽多麼用心,她還以爲爲了程靈徽和他們的孩子,他該是不肯,卻未料到,不過是她這樣說了兩三句,三哥就要娶她……
靈慧只覺得自己從前也太杞人憂天,她到底和三哥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別人的兩三年,又怎麼抵得過他們從小一個桌子吃一個屋子睡呢?
譬如紅樓裡,她和三哥就是黛玉和寶玉,那程靈徽,充其量也就是個寶釵,縱然舉案齊眉,也到底意難平。
她回來了,三哥哪裡還能看得到其他人?
題外話一萬字更完啦,豬哥已經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