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與狗的時間。

跟兩年前舒勻在學校對林瓏的表白一樣,這一次,對於他的“我也很想念你”,林瓏依舊沒有給他任何迴應。哭過之後,林瓏突然說肚子很餓,舒勻便帶她去了海邊的一家餐廳。就連林瓏自己都沒想到,即便二人有兩年未見的時光,她與舒勻之間亦並沒什麼太多的改變。在他面前,她依舊可以毫無戒備地說話,毫無顧忌地吃東西,或是毫無侷促地沉默。舒勻吃得很少,三個小時下來,大部分時候只是靜坐在她的對面看着她吃東西的樣子,中途會替她夾菜或盛湯。林瓏覺得他看自己的時候就好似在揣摩一件古董,眼神裡面沒有慾望沒有貪婪,卻充滿着真實——真實的疑惑。也許,他對她的疑惑實在是太多了。然而,他心疼她的眼神,她卻不敢輕易觸碰。

傍晚的D市,充滿溫情,尤其當海上大橋的路燈在黃昏與夜晚交接的那一瞬間全部亮起之時,更是給人無盡的震撼。飯後,時間尚早,爲了等到大橋路燈亮起的那一刻,舒勻和林瓏出餐廳後並未馬上上車,而是順着海邊的木棧道向大橋的方向迎着輕柔的海風緩步踱着,直到一片設有欄杆的礁石前兩人才停下腳步,林瓏隨意地倚在欄杆前,舒勻則從褲袋裡掏出香菸點燃,深吸了一口,突然開口說道,D市的傍晚實在是美。還記得,你過去跟我說的“狼與狗的時間”,指的就是這個時刻吧。

狼與狗的時間,l’heure entre loup et chien,法語中別出心裁的表達,特指黃昏時日落前,天地交織處現出的最後一抹紅。林瓏曾對舒勻說,一天中她最愛的便是這傍晚的時光,在“狼與狗的時間”裡,飽含着一種欲遮還羞的美麗與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只是今天,當她與舒勻再次共同目睹這轉瞬的美麗時,她卻有了一種釋懷的感覺。她想到了宋冉,想到了六年來兩人間的一切糾纏,想到宋冉的事故,想到他的謊言,想到自己幾年來的言行不忠於心。她想,一切就好似這“狼與狗的時間”,她沒有權利去評判宋冉的是非黑白,因爲是非黑白本就介於一線之間,他只是用他的方式追求着他自以爲的幸福。至於她自己,宋冉也不該再有權利去左右她的心情決定她未來的命運,她決定不再等待他的赦免,她想從此刻開始,重新擁有自己的生活,重新拾回愛的勇氣。

看着身邊的林瓏望着遠方的晚霞發呆,舒勻似不經意地問道——

你愛我嗎?

林瓏微微一怔,扭過頭看着舒勻,看到大冬日裡停留在他額上髮際間的幾滴汗珠,她知他的忐忑與不確定,內心因此涌起一股十足的溫暖。但此刻,她卻不能回答他。她不能在自己還是別人的女朋友時,對他說出“我愛你”這三個字。否則,這樣的“我愛你”,來得太輕薄。她沉默了半晌,突然問道,舒勻你能抱抱我嗎?

她不是沒有看到舒勻眼中忽滅又忽明的光芒。他知她刻意避而不談他的問話,不是沒有失望,但她的請求,又令他心生對她的無盡憐憫。她明知她在他心中意味着什麼,卻還用那樣不確定的語氣去懇求他的擁抱。他不清楚這幾年在她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他唯一明瞭的是,正是那些醜陋疼痛的過往,奪走了她原本的天真快樂與安全感。

他溫柔地將她擁入懷裡,又用大衣將她緊緊包住,輕言說道,你穿得太少了。林瓏想,自己終究是多愁善感的,他的懷抱,他胸膛的熱度與微微的顫抖,竟令她有了一瞬間被融化的感覺,眼淚便抑制不住地涌了出來。即便此刻,林瓏之於舒勻,仍是疑團重重的。然而,她不願回答他的問題,他亦不忍生硬剝開她的心。他亦不知,到了明日,她還會不會再願意見到自己。

於是他問——能不能把今天剩下的時間都留給我。他想,即便沒有明天,有今天作回憶也是好的。她在他懷裡點了點頭說,好。她懂他,但她覺得自己此刻並不適合多說什麼,只想在今晚好好地陪着他,盡己所能令他心安。至於明天,她會讓那些與自己有關的紛繁糾纏往事止步於明天,她會跟宋冉說清一切後徹徹底底地結束二人的關係。她希望自己能夠乾乾淨淨地站在舒勻面前,以林瓏自己的名義,對他說,她愛他,她一直愛着他。

那晚,舒勻去了林瓏的住處。這是林瓏第一次帶男人到她與瑞瑞合租的房子裡過夜,在此之前,即便是宋冉也只是在這裡短暫停留過。他們在電視機前一同看搞笑綜藝節目看到很晚,到半夜時舒勻肚餓,兩人又出門吃了大排檔,舒勻喝了很多啤酒,林瓏亦陪他小酌了幾杯,之後兩人一路嬉笑着回到林瓏的住處。林瓏並未多說什麼,舒勻也就不問,只在洗過澡後,走進了林瓏的房間。那時,林瓏正佇立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景發呆,手中正拿着吹風機吹着滿頭溼漉漉的長髮,舒勻走了過去,左手從她手裡拿過吹風機,右手細長的手指伸進她的發裡穿過她柔軟的髮絲。

這夜的纏綿發生得尤爲自然,未散盡的酒力左右着他們的感覺神經,白天裡所有的掩飾與僞裝紛紛被卸下,只剩下他與她兩個自由相愛的靈魂。他似乎還沒來得想好要去如何愛她,就在這個始料未及的夜晚進入了她單薄柔軟的身體。他用脣狠狠地壓着她的脣,用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貼着她的身體。他想溫柔繾綣地去愛她,但那一刻猛烈爆發的,似乎不是慾望,而是長久以來的等待、壓抑與煎熬。她雙手遊離在他筋肋分明的背部,劇烈的衝擊感令她呼吸困難,她將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肌膚,她知道那樣會令他感到刺痛,但卻終究不肯放開一絲……

如電閃雷鳴般猛烈的交織過後,舒勻便好似一隻剛奔跑完的羊羔,輕柔乖巧地躺在林瓏的小腹之上。林瓏雙手摩挲着他滲滿汗水的後腦勺,感受着他與自己同樣急促卻充滿釋然意味的喘息聲,那一瞬間竟流下了炙熱的眼淚。

她問他,你喜歡我什麼?

他突然將身子往上一挪讓頭正好抵到她纖柔輕軟的下巴——

我喜歡你肥嘟嘟的臉。

擡頭想看林瓏的反應,深邃的眼眸裡全是她櫻紅微嗔的嬌容,實在喜歡得緊,便又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下,說道——

我喜歡你既能做情人,又能做親人。

林瓏你知道嗎。

我見你第一眼便覺得,你是我將來的妻子。

我想到現在你也未必相信。

那種感覺很奇妙。

若真有前世今生,

上輩子我一定認識你。

後來得知你有男朋友,我想我們應該並無發展下去的可能。但我依然想靠近你,關心你,因爲對我來說,你是親人。

你是親人……

林瓏也記不清,那晚自己是何時,伴隨着舒勻在耳邊的喃喃軟語,漸漸進入了深刻沉寂的夢裡。這一夜,她睡得很沉很沉,沉過她最近幾年度過的任何一個夜晚。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的睡眠便長期處於輕淺無比的狀態,一整晚醒過來四五次對她來說亦不是罕事。因此,次日午間,當她聽到舒勻與另一個男人在客廳爭吵摔打的聲音時,她竟花了好半天的時間才令自己清醒過來,再次辨認另一個男聲時,面容竟在瞬間變得無半點血色。

她打開房門,正好見到迎舒勻而去的拳頭,趕緊走到二人身前拉住另一個男人的臂膀,厲聲說道——

宋冉你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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