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灰濛濛的天。
依約的曉光,混亂的氣場……第二天了麼!?我猛地起身——這是一處巨大的枯樹斷根,背倚峭壁,泛着白光的女人身體依舊僵硬的揹着站立在不遠的雪地上,冷風呼嘯,但是這裡卻被隔絕出來……那是之前我讓鬼使送去給她的佈陣材料!
“你偷學我的陣法!?”立即揮出手勢召喚鬼妖上前,“你是怎麼學會的!?”
她不語。我也很快徹底清醒,她現在的狀態無法開口說話——搜靈使者起陣時生機全部隔斷,更像一具活屍,只是心智沒有受到影響而已。看來是她找的這個地方,並且把我藏起來,不至於成爲殭屍的零食……但是這並不能減輕我心中的戾氣,她爲什麼要這樣做!?——她究竟爲什麼答應我做搜靈使者!?
但她開始動了,沒有回頭,只是拿起一截樹枝,在地上寫着,“這樣放那些材料,能夠反射能量,我一點點試出來的,感受元氣的流動和變化。”停頓了一下,又加上,“你好了嗎?”
一種感受直衝心頭——“你少管我!”我瘋狂的想讓鬼妖咬她一口,但是卻沒有下手,因爲我清楚那種感覺是——
悲憤!
——這麼多天下來,我的心就沒有真正平靜過,除了乾明,有誰對我說過這種話!?腿上綁着的樹枝夾板和嘴裡的苦澀藥味,都說明了她在照顧我;可是她爲什麼要這樣做?她知不知道我爲什麼來這裡!?她是不是也知道了乾明的死訊!?——但她爲什麼還能這樣平靜?哦,是了,在她眼裡,乾明不過是一個匆匆過客罷了……
“勾趾的事,我欠你一次,七天事成之後,我不會再管你。”她迅速寫完,算是對我的迴應,然後扔掉樹枝,繼續站立。
好,很好。我點點頭,也不管她能不能看到。但她的話讓我暫時的擱置起所有情緒——這七天的機會纔是關鍵!我開始繼續該做的正事,取出竹筒中的龜甲碎片,開始計算……
——恐怕沒有人知道我關於陣法的秘密,甚至包括乾明。的確,丹鳥宗本身擅長於陣法;巫宗太古老了,也太龐雜了,《巫藏》的內容是《道藏》的十倍,而且從來沒有自洽的邏輯和像樣的體系,還包括大量迄今爲止尚未能破譯的甲骨和銘文。所以除了最基本交感思維和《歸藏》龜卜之外,各個宗派往往只專一支:有的宗派擅長控制死物,有的宗派擅長招魂,有的宗派擅長用毒,有的宗派擅長醫療……
我的思路,正是循此而發的——先把一種陣法鑽研透徹,是真正徹徹底底的吃透解清,那樣,其他的東西完全可以類比的理解!所以,我學藝不博,各類基本功只能說會做而已,但我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對河圖陣法的研究之上,天一地二天三地四……我花了十年時間弄通那究竟指的是如何建構元氣的邏輯與次序!……所有的研究成果,不同卦爻符紋如何變數推演,都花在了她身上的陣紋之中!別人無法看懂參透我的組合方式,但是她——兼具搜靈使者敏銳的感知能力,我當然擔心她會感悟明白!
但現在我無暇考慮這點了,搜靈咒繼續用着,感受她一路感知和記憶下來的元氣流動,用起她左臂上的符紋繼續推演下去,同時一點點納入龜卜的計算——還是不足夠建模!我起碼要再走一個垂直向的區域,才能夠算出空間裂隙異動的方向!
好吧,不能再順着長城走了,就先向北邊松林吧。我整理好東西準備出發……等等!雲層中的那塊地方——數道飛馳的流光猛地降下,緊接着又幾處從密林中騰躍而起,伴着一片黑色雲霧追將過去……
——還是很熟悉的——我很瞭解那種飛翔方式,乾明剛學會馭劍時總是美滋滋的在我頭上晃悠,直到被我以目標鎖定用飛蠱打成豬頭兼掉下來摔斷腿爲止……
果然來了。收回心思——巫道之爭後的第一屆巫門弟子試煉,道門那些正人君子們,怎麼會不來湊熱鬧?最多事後來一個公告,處分一下違背正一令的小輩弟子,再發一道譴責令懸賞追捕無門無派的惹事散修而已;而死去的巫門弟子,不過就是正常的淘汰罷了,哪一年不是一人成名百骨枯呢?雖然丹鳥宗一向不滿於這種培養後進的方式,但是,作爲巫門形式上統一的三條規矩之一,連巫門第一大宗鳳鳥宗都點頭了,我們沒有拒絕的理由。
還是離不開落影莊園那個黑袍——黯然•丁斯坦斯•路西菲爾——一個讓我咬牙切齒的名字。巫門的報告是她勾結清微宗滅了玄鳥宗,道門的公佈是她勾結玄鳥宗滅了清微宗,而黎明十字會假惺惺的通知則說玄鳥宗聯合清微宗對她提出挑戰,卻不幸戰敗……儘管周源五宗與正一三門都正面表示不再追究此事,但是,談判會晤的同時,就死了整個鴟鴞宗的人……
乾明皺着眉頭的表情宛若眼前,又是故意裝深沉的賣弄他歷史系第一神棍的觀點,“……我不認爲歷史是由一個人來推動的,本質上還是多年的結怨,上一次的巫道之爭是在乾嘉,離現在也不超過兩百年……”
那時的我,不過懶得理他,轉頭就走,給師父和他的師父雲林子送開水去——他們一下起棋來就是幾天,飯可以不管,茶卻少不了,我從小就認真的擔好這個職責,而乾明,卻要麼就大搖大擺的在我和師父的院子裡到處亂逛,兼偷吃一些菜園的萋蘿蔔,要麼就跟我大吹大侃俗世中的各種新鮮玩意,直到年齡漸長,又開始各種非主流逆向思維……
淚水漫過,抹去——我果斷的轉身向反方向走去。幸好這個簡陋的陣法,兩方都沒有發現我。我不會向道門弟子出手——是我早就答應過乾明的,但是,我同樣不可能幫助他們襲擊巫門的人。
“原來丹鳥宗的,不過是些嚇破膽的錦雞罷了。”
立即召出所有的鬼妖,兼命令她退到我身後去——我細細看着突如其來的對手——黑衣上商源鶻鳩宗的標誌與紅潤的臉色都表明了他絕對是黑巫術的高手,這回的確凶多吉少了,但這不是早就料得到的麼……
“你的陣法很有意思,”他招招手想讓搜靈使者過去,不過很快就放棄了這個無望的舉動,冷笑着看着我,“我還以爲遇到間隙了呢……你再不出來我可能就要施法硬闖了,沒想到啊,你卻被道門那幫人渣嚇出來了。”
快速的尋思着逃跑的方案,卻不得不一一否決,我乾脆不再說話,準備在鬼妖製造混亂時給她指令讓她往道士那邊跑,或許他們會帶她離開,即使可能性很小,但起碼比落到這個商源鶻鳩宗的黑巫師手中強的多……
“用不着那麼緊張,”他只是輕描淡寫的說着,目光沒有離開她的身體,“我不會在那些人渣沒解決之前動你——還有幾個巫門的人都在松林裡,我們得聯起手來,才能對付得了,這回帶頭的是龍虎宗的清平——不過,爲了使我們的合作更順利,跟他們一樣,你得給我一點保證,把她放在我這,等到完事之後還你。”
“嗯,讓我考慮一下……”故意遲疑的看着她,然後……“你過去吧。”
和她同時衝過去的還有我——鬼妖裹在身上,面對着他的巫蠱念出血咒——看着他狼狽的躲開的剎那,我要的就是他誤以爲我要自爆來與他同歸於盡的躲避瞬間——對鬼使們和她的指令同時起效,倉促中的原陣法材料及時的被移位,在加上我掏出的木精與石蜜,這回是真正的“隱”陣了!我們一瞬間在他的感知中消失了!
但戰鬥纔剛剛開始!——他立即冷笑着散出蠱蟲,分散在直徑兩米的空間中——當然,涉及到我們的空間已被扭曲,明明不能到達,在他的感知中卻是到達了;只不過,我們現在也是移動不得了,否則也會被他感知得到!
“你錯過了我的建議,”他平淡的說着,沒有多餘的氣憤,“你死定了。”
在他取出黑色的竹筒倒在地上時,我就清楚了——陣法只能隔絕各類感知,卻是不能隔絕毒素的,他謹慎的後退數步,看着眼前的浮雪和泥土如同沸水一樣躍動起來——我隨即指揮着鬼使們移動各種陣法材料,當然有真有假,只不過移動幾處就有幾個鬼使被他的蠱蟲吞噬,但沸騰推進的泥漿也調轉了方向!——我賭的就是他始終顧忌着天上的道士,不會施展大範圍的巫術,這樣對峙下去,最後放棄的肯定是他!
但他只是繼續笑着後退,同時又取出另一筒的毒粉中和着涌向他的泥漿——然後,他同樣開始佈陣,只不過用的是現成的紫書符籙……
“既然是愛躲在籠子裡的錦雞,那你就慢慢享受我的籠子吧,再見,我會來撿你的骨頭的,只可惜了那麼好的搜靈使者。”
的確是在考驗我的智商,看着空中密密麻麻的靈符囚鎖,毒蝕陣爲基礎的捆鎖陣勢,看樣子是從師門傳承來的高級符籙了。望着他遠去的身影和隨身飛蠱構成的陰雲,心中的軟弱感噬齧起來——
這就是商源黑巫術宗派的強大力量……或許我一輩子也達不到的境地!我首先就不夠冷靜和無情——無論面上的表情做得多麼到位,我是很清楚自己弱點的,而這是一個巫師最起碼的要求——更毋論我的激動與脆弱根本不可能平靜的做幾年黑巫術弟子所做的基本功——處理那些材料……黑白巫術的區別,就在於是否使用活人作爲施術材料,雖然幾乎每個巫師都忍不住偷學一點半點黑巫術,但是,公開宣認爲信條並大規模實驗及傳承,是一個區別黑白宗門的分水嶺——就好比,按照乾明的話說,“一邊宣傳殺人違法一邊偷偷殺人的是政*府*,而公開宣佈並承認殺人就是他們存在下去的法則和基礎的是黑社會……”
好吧,她艱難的扭頭再度換回了我的思維——而陣中涌起的毒霧已經快要將我們淹沒……
不!
我怎麼能在沒有爲乾明覆仇之前放棄!?
絕不!!!
——手指飛快的取出數只竹筒,薺苨、迷谷、玉犀角、影菱石……極速烘散的飛末加上法力與靈石分佈各方壓制毒素!揮手的空擋示意她採樣幾處符紋節點立即推演陣法的間隙——
最多還能壓制兩分鐘!
第一方案——找出這個陣法的脆弱點,擊破——預計用時三十秒——
——怎麼算出來平衡的脆弱點居然有十六個!?我不可能有那麼多的力量同時擊破!
還剩一分三十四秒!
第二方案——反引外界力量來擊破,或是引雷,或是裂地——只不過即使成功也會被道人發現!先用地裂陣好了——各種陣法材料取出,鬼使佈陣,搜靈使者赴中位——
還剩一分二十三秒!
——一陣巨大的力量隨着大地搖撼而出!噴涌的地氣阻斷了陣法賴以運轉的元氣!——然而,僅此而已!符籙本身居然賦予陣法少許獨自存留的世間!雖然不長!但絕對要長於剩下的時間——
還剩一分十九秒!
第三方案——好吧!就用我自己的陣法在內部再建一個來與之對抗吧!——我的河圖陣法不能說已經成熟,自己也沒有把握能否在陣中再建——這不同於簡單的引來本身力量巨大的天雷或地力——但我的確沒有別的辦法了……
——北一南二東三西四……代替水精的龜甲、代替火精的血咒、木精、代替金精的礦髓……
還剩一分鐘!
——北六南七東八西十……材料改變,五行不斷,並加以引星訣,用法力激活……
還剩二十六秒!
我感覺自己的手已經浸滿冷汗,但越是如此,取料施法指揮鬼妖越沒有出錯,一氣呵成……只是——陣已將成,卻沒有一絲能量流動變化……
還剩二十秒!
立即指揮她於中五位置上一一感應,是哪裡出了問題,哪個節點上的能量沒有流動起來……
還剩十秒!
我能夠感覺到毒素侵蝕之下的元氣扭曲,莫大的壓力結合着地裂之後的亂流,呼吸開始艱難,眼前開始暗下來,我的鬼妖先承受不住開始裂解……
——她驟然睜大空洞的眼睛,意識中傳遞給我——北一的龜甲!一開始就有問題了!水星之北錯了,現在對應的冬至已過……龜甲過於精純,應選水中親木的材料!
還剩五秒!
——牙一咬,心一橫,讓她一步過去——用她來充作中度的媒質!即使還不行,也起碼要以陰氣扭動陣樞!炸開這個黑巫師用恥辱做下的記號!
那一瞬的光耀!
我忽然明白——自己引來的北方水星,居然是那羣道士們的星陣劍光……
整個世界已經寂靜下來了——因爲在最初的一響之後,我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
這邊整片的長城都崩裂開來!但星光的氣場使翻露出來的所有白骨都碎散成粉!而且,七星劍陣最後的一星,那把凌冽如水的亮劍,擊散了所有的陣法,餘威穿透她的蝴蝶骨,將她的右肩,與我的左肩,一起釘穿在地上!
這就是錐心刺骨了麼。
居然並不是那麼的痛。
起碼還能維持意識的清醒,起碼還能在恢復的視像中看出那龍虎宗紫色的法衣和鮮明的門派標記,翩翩如仙人,七位,以大弟子清平爲首的七星陣隊,驚訝的追着他們的劍下來——看着我這樣一個半死不活的巫師同樣瞪着他們——看來道門這回打定的主意,是不會讓我們有一個巫門弟子活着回去了!平心而論,我們這一代的年輕後進,沒有一個能夠趕得上清平……
乾明,你是不是會覺得很好笑?我最後居然死在道門手裡……
這就是渺小的我們在這個世間的命運,你當初面對攻入終南宗的那個黑袍法師時,是不是也是同樣的感受呢?
但是天空怎麼變成了紫色……那個黑點……我竭力的睜大眼睛,那是飛蠱構成的陰雲……是他!難道,這裡只是一個誘餌……
劇痛終於淹沒了意識——伴着天地之間,猶如錯位一般的,撕裂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