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多不愁,蝨多不癢
見唐五沉默不語,夏冬說:“五哥,要不麻煩你和三哥在醫院裡守一下,我們去辦了他?”
唐五沒有說話,我們屏息靜氣地等着他的回答。唐五的右手微微垂下,兩根指頭一鬆,菸蒂就像是一顆隕落的流星,在黑暗中一閃而過,落在他的腳邊,濺起了無數花火。
他伸出腳掌,緩慢而仔細地碾壓着那顆菸蒂,直到完全熄滅才停住動作,頭依然低着,也不看夏冬,悶聲說道:“這個事不急,賬多不愁,蝨多不癢。一門一門來,我的人哪個都動不得,丁丁卯卯,老子都記在心裡的,你們也都記着!和悟空的事還沒有搞好,何勇應該沒得大事,等他自己好了,再把別個欠他的收回來。老子要先算以前的賬,從悟空搞起!”
唐五的語調低沉,卻也決絕如鐵。一個字一個字落入我的耳中,打得我生疼。
“五哥!悟空的事,我搞!”
聽到皮鐵明的回答,我如同電擊一般,再也忍耐不住,看向了站在一邊的他。他的目光中再也沒有了一直以來的躲閃與愧疚,顯得清澈而堅定,他擡起頭,仰面看着站在臺階上的唐五。
那一刻,我清晰聽見了自己胸腔裡面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鐵明,我說了,明天之內,你給我答覆就要得。你可以再仔細考慮一下。”唐五同樣盯着皮鐵明,臉上卻沒有表露出半分真實情緒,魚不跳水不動地慢慢說道。
“不用了,五哥,我搞!”皮鐵明回答得還是簡短而利落。
我只希望他可以看我一眼,但是他卻好像在刻意迴避着我的目光,專心致志地望着唐五,一瞬不瞬。
“那要得,多謝你噠!鐵明。”唐五的語調還是那樣冷靜。
皮鐵明眼圈一紅,移開了目光。
除唐五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我沒有半點驚訝。
我知道,在唐五對着皮鐵明說出了那句多謝之後,我就已經再也躲不掉、逃不開眼前的事實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的真正意思就是,只要你踏上了江湖,有些時候就算你明明知道前面是龍潭虎穴,是一個九死一生的大火坑,你也得往下跳。因爲,就算你不跳,別人也會把你丟進去。
“五哥,我也搞!”將嘴角那絲苦笑收回,我低聲地說了一句。
“呵呵,義傑,你真的不要仔細想下了?你屋裡生意,怎麼……”唐五的話語如同剛纔對着皮鐵明一樣,冷靜自然,語調甚至還要更加輕柔一點,但是聽在我的耳朵裡,卻是莫大的羞辱與諷刺。
於是,沒等他說完,我就打斷了他,也結束了讓我芒刺在背的感覺:“五哥,沒得事。我會想辦法給家裡交代,悟空的事,我搞!”
唐五盯着我,我也看着他,在這樣的目光交會中,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絲笑意漸漸浮現在唐五的嘴角,然後慢慢散開,佈滿了整張臉。他的手掌緩緩伸出,搭在我的肩膀之上,卻依舊沒有說話,幾秒之後,他用力地拍了拍,扭過頭,走進了醫院大門。
何勇出了手術室之後,天色已經開始微微發亮。唐五沒有繼續逗留,留下了一林與鴨子看守,安排其他人各自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皮鐵明的腳步飛快,我知道他在躲我。不過,我依然固執地追上了他,因爲我真的很想和他談一談一整個晚上都縈繞在我腦海中的一些問題和想法。
皮鐵明笑了起來,笑得非常苦澀,他說:“兄弟,我曉得你想要和我說什麼。我不想談,真的!”
“不是,你聽我……”
“義色,你聽我講,如果還想繼續做兄弟,就算噠,不要談噠,沒得什麼好談。”
他的表情和話語讓我呆在了原地。
旋即,他的臉上浮起了歉意的表情:“兄弟,你說的,我都懂!真的別說了!何勇都這個****樣子了,還有什麼辦法?呵呵,回去好好休息!”
看着皮鐵明離去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他躲避我的原因。也許他是對的,有些時候,既然已經身不由己,那還不如難得糊塗。只可惜,我沒有聰明到難得糊塗的境界,也沒有愚蠢到什麼都看不清,所以我也就只能自己一個人繼續糾結,繼續如履薄冰。
那一晚,迫於無奈,我只得對着唐五給出了他想要的那個回答。我知道,前方即將面臨的絕對不會只是像之前在九鎮那樣的小打小鬧。
言多必失
從九鎮出發之後,我一直都蜷縮在麪包車後排的位置上,雙腿困在狹小的空間裡越來越麻,肚子裡也一陣陣地不舒服。早上那頓豬油麪吃得太急,又太油膩,再加上一路來的顛簸,我好幾次都差點忍不住想要伸手將窗子打開,好好呼吸幾口外面的空氣。
實在抵不住心底的一陣煩悶,我擡頭看了看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秦三。他確實是個人物,車子停在這裡這麼長時間了,對面廣場上還沒有發生一點動靜,我早就已經憋屈得有些心慌意亂,他卻好像根本就不心急,臉上表情還是如同幾個小時前剛起牀走出家門的時候一樣,精神飽滿,毫無疲態。
離何勇出事已經過去了四十八個小時。這兩天之內,我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沒有吃過一頓舒心飯。昨天癲子回到九鎮,我爲他接風洗塵,也是一樣心不在焉。因爲,我一直在思考着一句話。
那天晚上聽一林說,何勇被砍是當初那次搶劫所致,我就有些奇怪。
那時我們爲了替鐵明湊齊給煤場科長的那筆錢,何勇不得已之下提議去搶劫。這件事情發生之後,我就已經明確給何勇他們交代過,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一林當時並沒有參與,按道理說,他不應該知道這件事。但是,一林與我們之間的關係向來和其他兄弟一樣親密,天長日久相處下來,誰在閒聊喝酒時說漏了嘴,也並不稀奇。
所以,我也並沒有就這件事去追問其他五個人,到底是誰告訴一林的,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林又堪稱“九鎮小喇叭”,他的嘴巴絕對藏不住事,不然,這次也不會因爲一張大嘴而導致何勇被砍。對他哥哥,一林更是知無不言,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秘密。
那麼,搶劫的事情,一林是否給唐五說過?唐五到底知道嗎?
一定知道!
因爲,雖然唐五做事向來都是滴水不漏。可那天晚上,在醫院前面的臺階上,他卻說錯了一句話。就是這句話讓我確定,對於搶劫的事情,唐五早就已經瞭然於胸。
那天,唐五說:“夠了你!你喝不得酒,就少他媽的喝點。你想想,你喝酒出了多少事?老子幫你擦了多少屁股?你還怪鐵明!關他什麼事?主意也不是他出的!怪就只怪你這張嘴巴,你給老子安靜點!”
也許是那一瞬間的怒火衝昏了他的頭腦,當他說出這句話之後,自己都沒有察覺。
那天,最早到醫院的是北條,因爲北條就住在從十字路口到醫院必經的路邊,一林在來醫院的路上就已經叫了他一起。到了之後,他們始終守在何勇的身邊,一林並沒有單獨給唐五說什麼,而唐五卻說出了搶劫的主意不是皮鐵明出的這句話。
確實,當時出這個主意的人是何勇,在場的只有我們幾人。
這就已經明確告訴我,唐五是早就知道內情的。
那麼,問題來了。既然唐五早就知道,以唐五的老到,他不會不明白,這是一件絕對不能到處亂說的事情。假如這樣的話,那麼唐五就肯定交代過一林。一林嘴巴再大,喝酒之後再沒譜,他哥哥唐五的交代,他卻也萬萬不敢輕忽。如此一來,一林就不會當着胡少強的面說漏嘴。他不說的話,何勇不會挨砍,皮鐵明也不會在愧恨交加之下答應辦悟空。此時此刻,我也就自然不會坐在這裡。
前後串聯起來一想,整件事未免發生得太巧妙了一點。
首先,我從將軍口裡得知了一些重要的信息,然後隱晦地提點了與我關係最好的皮鐵明。然後,當我和被我影響的鐵明兩人都準備抽身事外、避開漩渦的時候,這件事就剛好發生了。
這實在是巧合得讓我有些不可思議。但是,除了這些臆測之外,我從唐五身上再也找不出任何疑點。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唐五會這樣地高明。
我只能安慰自己,這就是命中註定的,不由得暗歎一聲,扭頭看向了車窗之外。
兩虎鬥龍港
我們的車子停在位於我市城西某條寬大馬路的一側。
從我這個位置透過車窗看去,可以看見馬路對面有一扇漆成硃紅色的大型圓拱門,門的上方寫着四個俗不可耐的金色大字:龍港市場。
順着門再往裡看,是一塊不大不小的水泥坪地,坪地像是一顆心臟,而遍佈在它四周的幾條狹窄老舊、灰暗邋遢的小街道,就像是通往心臟的血管。無論是幾條小街道兩旁還是坪地周圍,都遍佈着一個個由政府投資,統一修建的一兩米長的小水泥臺,每個水泥臺分別代表了一戶商家。
這個時候,坪地上可以看見有一些勤快的生意人開始在臺子上鋪起一層層大紅大綠的絨布,再擺上各自從天南海北批發過來的小商品,準備做生意了。而周邊的小街道里,卻看不到一個人影,每個水泥臺子都是空蕩蕩的,任憑臺子上方的塑料布在寒風中瑟瑟飄舞,對比起坪地上的熱鬧景象,顯得分外沒落、冷清。
一大早的,我們爲什麼要從九鎮來到這裡呢?因爲就在今天我們要對悟空作出第一次反擊,而地點就在這裡,龍港廣場。前天下午,接到唐五的命令之後,我也有些奇怪,悟空是做大生意的人,他無緣無故怎麼會出現在龍港這樣的地方。所以,我聯繫了日漸神通廣大起來的將軍,而將軍幫我打聽到了一切。
對於如我一般沒有商業眼光的普通人而言,龍港確實是一個凌亂、嘈雜、讓人不太想去的地方。整個市場內,人聲鼎沸,垃圾遍佈,到處都能聽到或是商戶之間、或是商戶與客人之間的爭吵,爭吵的內容通常都是誰搶了誰的客戶,誰又騙了誰之類亂七八糟的事情。
但是對於有頭腦的聰明人來說,龍港的意義就完全不同了。它是我市最早的兩個商業區之一,也是我市當時最大的小商品零售點。我們市那些做小生意的個體戶們幾乎全部都聚集在這裡。其中尤其以販賣衣物鞋帽、箱包皮具等物品的商人居多。無論是誰,只要霸佔了這個市場的資源,無論是做供貨也好,物流也好,管理也好,甚至收保護費也好,絕對都是財源滾滾。李傑就是這樣的聰明人,他看出了龍港的凌亂與嘈雜背後所蘊藏的巨大利益。
所以,自從李傑出道之後,城西一帶一直都是李傑的地盤。
那麼,身爲李傑的死對頭廖光惠的新晉盟友,悟空怎麼會與龍港扯上關係?很簡單,廖光惠要搶地盤,而他的合作者就是悟空。
也許是受香港電影的影響,現在很多朋友說起黑社會搶地盤,腦海中浮現的就是拿着刀槍打打殺殺的畫面。這樣的情況不是沒有,但是很少,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誰也不會隨便拿着傢伙去打架,真當這個世界上沒有警察了嗎?
而且,就算你打贏了,地盤是你的了,你什麼都不懂,要來幹啥?知道怎麼從地盤上生錢嗎?難道像傻子一樣,只爲了一個所謂的“統一全市黑道”的名頭而已?悟空不是傻子,廖光惠更不是。沒錢賺的事,他們根本不會考慮。
所以,他們搶地盤,用了另外一種聰明絕頂的辦法——做生意。
那個歲月中,全中國所有城市裡面基本上都有諸如龍港這樣的地方,而且生意通常都還不錯。不過,隨着90年代的到來,經濟不斷髮展,人們的思想也不斷轉變,更新更好的經營模式與理念也不斷涌現出來。在我市,首次對龍港這樣的零售點造成巨大沖擊的就是一個我們每個人都曾經耳熟能詳的名詞——展銷會。
從80年代末期開始,一直延續到二十一世紀初期,經常會有一些商品展銷會在各大城市間巡迴召開。
除了少數的諸如“江西景德鎮陶瓷”、“雲南花卉”、“山東大饅頭”、“山西小煤炭”之類有地方特色的展銷會外,大部分展銷會往往掛的都是上海、廣東兩地的招牌,譬如“上海紡織廠高級羊毛衫,出口轉內銷”、“廣東利來皮具,中國免檢”、“正宗廣東製造,品質保證”、“上海鍋具,十年不鏽”等等。
現在看來,無論是這些廣告語,還是一個個雜七雜八擠在一起的販賣攤點,都顯得太過落伍、土氣。但是,這對當時深處內地,還極少見過世面的人而言,絕對是一個非常巨大、無法抗拒的誘惑。
看着大地方來的人,聽着他們截然不同的口音,望着他們有些高高在上、見多識廣的神情,將他們手上各種見過或是沒有見過的商品買下來帶回家,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就代表了那個物質生活相當貧瘠的年代中,人們對於美好富足生活的追求與嚮往。
所以,每逢其時,市場的人氣都極爲火爆,商家們更是財源廣進。
我市這次的大規模廣東衣帽展銷會就開在位於城西的龍港,而且就在龍港市場最中心的水泥坪地之上。
這次展銷會的掛牌主辦人是一個三十來歲、身寬體胖、剃着大光頭的吳姓本地人。不過,他還有着另外一個身份:我市黑道頭把交椅李傑的結拜兄弟——和尚。
同時,大部分人更不知道的是,這次展銷會上,和尚並不是最大的老闆,他只是一個站在臺前的擋箭牌,真正出錢的另有其人——廖光惠、悟空。
唐五的計劃就是去掃掉悟空的展銷會。
“五哥,怎麼不乾脆去辦了悟空?就像他對義色一樣,捆起來,往河裡一丟,乾乾淨淨的,哪個曉得?”鴨子冷冷地說出了我心裡想問的問題。
聽到鴨子的話,唐五笑了起來,右手往後一揚,舒適地搭在椅子靠背上,懶洋洋地盯着鴨子看了兩眼,說:“我問你兩個問題。一,悟空爲什麼可以辦傑伢兒?二,他爲什麼不辦我?”
鴨子搖了搖頭:“不曉得。”
“因爲他有錢!因爲他不敢辦我!我和他搞僵了的事,哪個都曉得了,你以爲場面上的朋友就不明白?沒有出大事,他們懶得管而已。這個時候,我和他只要其中一個無緣無故失蹤或者死噠,剩下的想跑也跑不脫。根本就不用查,直接抓人就是。所以他才只辦義傑。義傑無所謂,盯着他看的人也就沒有那麼多。同樣的道理,我而今要辦,也辦不得悟空本人,我最多辦他身邊的人。你覺得那有用嗎?如果義傑上回真的出事了,你現在殺不殺悟空?悟空還過得下去嗎?我們也一樣唦。出來打流,不是隻有見生死才分輸贏的。如果義傑死了,現在情況就完全不同,我們當然就是直接要他的命,這個沒得二話說。但是而今義傑沒有死,那我們要辦,就不能給自己留下禍事,要辦就一次性把他辦垮。又不能殺人,又要弄垮他,你說應該怎麼辦?”
鴨子還是搖了搖頭。
“呵呵,記住我的話,出來混,求財不求氣,有錢纔是大哥。你看九鎮上街裡的白餃子,以前那麼落魄的一個閒人,哪個看得起他?現在賣木材發財了,還不是人五人六的,連鎮長對他都客客氣氣的。沒得錢什麼都是假的,懂吧?辦悟空,就是要斷他的財路,這比弄殘他還狠些。財路斷了,我唐五就真不信還有那麼多人鐵他。到時候要怎麼玩他,你就可以怎麼玩!”
唐五說得很對,我要是他,我也會這麼辦。只不過,我不是他,我只是他手下一個辦事的小弟,還是一個知道內情的小弟。所以,我當然能想到,事情不會是唐五說的這麼簡單,肯定還有李傑與廖光惠的兩虎之爭。
但是,除了接受,我還能怎麼辦呢?
想到這裡,心中一陣不舒服,擡起頭看了看身邊的兄弟們,除了鴨子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閉着眼安然養神之外,每個人都是一臉嚴肅、心事重重。就連一向膽大的何勇對我露出的一笑,也顯得那麼勉強、不自然。喉嚨一陣發緊,肚子裡那種油膩不舒服的感覺更加強烈地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