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冬瘦削狹小的臉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一隻手搭在我背上,大力一扯,他所特有的高亢尖銳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走!”
那天,夏冬一共剁了五個人。那個傷得最重的大卷發叫張磊,城南集團廖光惠手下的當紅小生張磊。
夏冬的確不是一個簡單平凡的人。
經此一役,沒有人再叫他夏冬,老鼠的名號不脛而走,名震江湖。
刑不上大夫
龍港事件重傷兩人,傷數十人,參與鬥毆者近三百餘數,實爲我市建國以來最嚴重的,可謂轟動一時。但是事情的結局卻頗爲奇怪。
事件背後的李傑團伙置身事外。唯一持械到場的我們兄弟幾人除了在唐五安排下當天就趕到鄰市躲了幾天之外,所有一切也被刻意淡化隱瞞。
事件被定性爲在舉辦方管理不善的情況下,兩幫遵紀守法的生意人,偶然之間,因爲利益之爭而爆發的肢體衝突,無致死致殘等惡性狀況發生,所以除開管理者之外,法不責衆,其餘人等,不了了之。
整個事件的矛頭完全指向了展銷會的三位代理人——城南廖光惠、廣州商人悟空與和尚。
展銷會的承辦人和尚與最大投資人城南廖光惠被弄得焦頭爛額。展銷會停辦,手下大將張磊受重創的事情不僅不敢上報,還要悶吃啞巴虧,千方百計地隱瞞下來。據說那段時間,兩人到處求神拜佛,不惜血本登門上香,這才終於得以逃脫牢獄之災,平息事態。
但是最終廖光惠還是不得不拿出了一筆在當時來說的鉅款,用作對所有受傷者的賠償。同時,他被完全取消了今後在我市代理任何展銷會的資格,甚至一直以來繁榮興盛的走私事業,也在嚴峻的局勢下被迫收斂,大受打擊。
就連本應共進退的和尚也發佈了公開聲明,與廖光惠只是生意夥伴,並無其他關聯。
一直與廖光惠暗通款曲、勾三搭四的大哥們,更是收聲噤言,視廖爲瘟神般,躲之不及。
經此一役,本欲大展宏圖、乘勝追擊的廖光惠遭受到了出道以來最爲慘痛的敗仗。費盡苦心建立起來的一點優勢,完全在這一役之後,消失殆盡。
而在整件事中,始終都未曾現過身的李傑,卻憑着他高超的手段,再一次向所有人宣告他纔是這座城市的頭號大哥。
故人黃昏
遊戲機室終於開張了。我不再是姚義傑,也不是小流子義色,今後你們可以叫我姚總或者姚老闆。
牯牛坐在門邊的一張桌子旁,登記着客人信息,雷震子則負責給進門的客人發煙、散檳榔。我穿着自認爲最襯的一套衣服,和癲子一起站在九鎮稅務局旁新開張的大三元酒店門口,滿面堆笑迎接着前來喝酒的客人。
我的的確確有一種吐氣揚眉、意氣風發的感覺。今天,是我新店開張擺酒酬賓的日子。
大家知道,道上打流的人最重面子,就算口袋裡面乾淨得布貼布,在人前卻也一定要裝成豪爽的樣子,把場面充起來。
正是因爲這一點,流子之間,普遍都極爲重視人情往來。哪怕只是見過一面,打過一次招呼,別人紅白喜事,擺酒宴客,請你了,你也一定要去。不然,會被人看不起,別人會覺得你小氣,不懂交往,沒有格調。
出道以來,雖然沒有賺到大錢,我卻也隨波逐流,放出去了很多的人情債。所以,這次輪到我擺酒,認識的,不認識的,欠我人情的,我欠他人情的,我都請,七七八八來的人也着實不少。
酒席即將開始的時候,遠遠看見唐五和秦三一起慢悠悠地從街頭走了過來。三步並作兩步,我迎了上去。
“哎呀,五哥。不好意思,還打擾你。”
“哈哈,這是什麼話啊?義傑,不錯啊,五哥替你高興,有出息啊!”
“來來來,五哥,保長、跛爺,還有一林幾個,他們早就到了,都在樓上小廳等着你,來,我陪你上去。”
“哦,要得。老三,你把紅包給義傑。”
“哎呀,五哥,你人來了,就可以了,還搞這些。癲子,幫三哥一起把人情記一下。五哥,來,我先陪你上樓。”
我滿臉堆笑,拉着唐五一起走進了酒店。
“五哥!”
“五哥,你也來了啊。”
“五哥,過來一起喝杯酒啊。”
在唐五的面前,我始終都還只是一個配角,只能面帶微笑,恭敬而禮貌地站在身後,看着唐五與大廳裡面的無數個熟人親切地打着招呼。
好不容易脫身,來到二樓,坐上保長、何勇他們一桌還沒多久,秦三也登記完名字,走了上來。又是一陣寒暄過後,唐五將面前的酒杯倒滿,舉到我的眼前,說:“義色,不好意思,我等下還有幾個外地來的朋友要陪,實在是脫不開身。專門過來道個喜,這就要走。兄弟之間,你就莫見怪啊。來,這杯酒,五哥祝你財源廣進,一本萬利。”
“哎,老五,纔來,怎麼就要走呢?今天我們幾個老兄弟還準備把你灌翻呢。你這個時候跑咯,要不得!”
“是的唦,老五,你而今不得了啊,我和你喝杯酒都沒得時間噠,今天不喝好,不許走。”一聽唐五所言,老資格的保長、跛爺率先叫了起來,引得何勇幾人也跟着一起起鬨。
“沒得法,真的沒得法,朋友大老遠過來了,也不認得其他人,都等着我。兄弟們,千萬莫見怪,莫見怪。明天,明天老子喊你們兩個大哥到家裡去喝,我親自下廚,當面賠罪。不喝死,都莫想走!要不要得?何勇,你們幾個小屁股,在老子面前起什麼哄?保長、跛爺是我的老大哥,你們也是啊?今天義色是主角,你們替我陪他喝好就足夠了,聽到沒有。”
“保長大哥,跛老爺,確實是的,我作證,五哥那邊確實來了朋友,脫不開身,這都是看在義傑擺酒,你們都來了的分上,專門抽時間過來喝一杯。”唐五的話給足了面子,還有秦三附和的解釋,兩位日益過氣的老大哥也就心滿意足地閉上了嘴。
“五哥,多坐一下吧,你看你一來,茶都沒有喝杯,筷子也沒有伸,就走,我過意不去。”
“義傑,莫說多了,五哥確實有事。來,還當五哥是老哥的話,喝了這一杯,一切都在酒裡。來!”
無奈之下,我和唐五舉杯一飲而盡。
“那好,各位兄弟,今天喝好吃飽,玩得開心,老三,你就和一林留在這裡,幫我陪客。我就先走一步了啊!”
“好好好,老五,好走啊。”
“老五,記得,明天啊。”
待唐五與衆人說完之後,我也站起身來,拉開了椅子:“五哥,我送你下樓。”
小廳的木門在身後關上,喝酒划拳之聲頓時變得遙遠模糊起來,小小的樓梯間裡,顯得格外安靜。
“五哥,要不再多坐一會兒吧?你看,我真過意不去啊。”我試探着客氣了一句。
“不了不了,那邊確實有客,哦,對了,你也認識的,上次和熊‘市長’一起過來的陳鋒他們。四五個人,等在站裡的,這麼遠來,我肯定要過去招待一下。”
唐五一邊說,一邊擡腳走向了第一個臺階,從後看去,雖然看不見他臉上的任何表情,我卻依舊如遭雷擊,站在了原地。
陳鋒,我當然認識!他曾經是熊“市長”手底下和將軍齊名的干將,將軍失寵之後,極得熊“市長”的喜愛,現在卻被將軍打壓得不行。
當初,辦熊“市長”的時候,對於這個人,我沒有少下功夫研究。他爲什麼突然會來九鎮找唐五?而唐五爲什麼又突然在這個時候談起他來?縱然心裡惶恐萬分,看着唐五正在下樓的背影,我卻偏偏又看不出有任何的問題,只得按下心思,故作鎮定地答道:“哦,他啊,我記得,記得。”
邊說,我邊擡腳準備踏下階梯,唐五卻停了下來,他轉過了頭,看着我,說:“哦,對了,義色,將軍今天怎麼沒有來?他好像和你的關係還蠻不錯的吧。我聽陳鋒說,他們兩個而今有一些不對盤,打打殺殺的,搞了幾次。什麼時候,有機會的話,你幫我聯繫下將軍一起喝個酒,我幫他們講個和啊。都是從一個老大手底下出來的,搞太僵了,也沒得意思唦。要不要得,義傑?我也想找將軍談點生意。”
看着唐五寬厚和藹的面容,我卻感到了一股發自內心的冰寒。他語氣柔和甚至帶着商量的口吻,但他所說的每個字卻都像是一柄接着一柄的重錘,敲打在我心尖最柔軟的那一部分,痛入心扉。
將軍今天確實沒有來,他說這個場合,他現在過來不適合,但是昨天,他卻派二條給我送來了一份數目很大的禮金。
“啊,還……還可以吧,他應該是有事,來不成,而今他的生意好像越來越大,越來越忙,呵呵。五哥,我試一下,不見得一定可以搞好。我也沒得把握,別個而今是大哥,平日聯繫也不是蠻多。我的話,估計起不了蠻大的作用。”我儘量鎮定地回答唐五,不讓自己露出過多的破綻。同時,也婉言拒絕了他的提議。
我並不願意讓將軍與面前這個男人發生任何的關係。
將軍,只能是我一個人的將軍,絕對不能變成唐五身邊的第二個熊“市長”!
唐五淡淡一笑,轉過了頭,繼續走下樓梯,邊走邊說:“嗯,那也是。他估計也是有些忙。方纔聽陳鋒講,熊‘市長’在公安局的那個哥哥現在還在查那個案子,說是不搞個水落石出不放手。義傑,這個人一生啊,真說不好,熊‘市長’半輩子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日子剛剛開始好過,就出事噠,連辦他的人是哪個都還找不到。呵呵,惜福啊,義傑,我們都要惜福啊。三長兩短,旦夕禍福,哪個說得清哦。”
“嗯,是的,五哥,真的搭幫你,有你擡我,我纔有今天。五哥,要不你把陳鋒他們喊過來,一起吃飯吧?”這個話題已經讓我越來越難受,我跟隨着唐五的腳步下樓的同時,想要把話題轉開。
“不用噠,義傑,你好生陪客就要得了。我這邊你不用多操心,自己屋裡的兄弟,太客氣就見外噠。再說,我在站裡頭也安排了飯菜。哦,就是你上次從你姨媽家裡拿過來的那種特產,脫骨狗肉。這個東西真好吃啊。義傑,什麼時候有時間,你再去你姨媽家裡的話,記得幫我多帶幾包,我喜歡吃。五哥先多謝噠啊。”
幾秒之前還是波浪滔天的心湖,完全平靜了下來,沒有一絲漣漪。不用再懷疑,也無須繼續忐忑,我已經可以確定唐五知道了熊“市長”是我親手所辦。雖然,他沒有任何的證據,但是憑他的聰明與老道,他已經看透了背後的答案。
因爲,在去將軍那個市辦熊“市長”的那幾天,我向唐五請假的藉口正是去吃我姨父五十大壽的壽酒。辦完熊“市長”之後,雷震子三人先回到九鎮,我則專門去了趟姨媽家所在的縣,住了一晚,並且故意買了些當地特產,送給了唐五。
當然,此時此刻,我依舊可以認爲唐五今天說的所有話都只是巧合,但那是愚蠢之極的自欺欺人。在這條路,要走下去,自欺欺人的結果只有一個——死無葬身之地。
這絕對不是巧合,這是唐五在敲打我!人,要懂取捨,知輕重,順時勢。在沒有變成大樹之前,風往哪邊吹,樹就要往哪邊倒。這纔是大哥!
所以,幾乎沒有絲毫的猶豫,我馬上就作出了一個非常聰明的選擇。
我看着唐五,用盡了所有的真誠,對他笑着說:“五哥,看你說什麼話啊,你自己剛剛說都是屋裡兄弟,太客氣了就見外。你一天是我的大哥,一輩子就是我的大哥。我姚義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這麼幾包狗肉溼多大的事?你喜歡,我明天就安排人去姨媽那裡買。就算再大的事,只要五哥你吩咐我一句,就作數唦。”
唐五笑了起來。頭一次,我發現他的笑容除了和藹本分之外,還有着無比的狡黠與睿智,每一道皺紋都像是伸開的觸角,只要一碰到了就會將人死死纏住,永遠別想脫開。
他笑着,伸出了手,如同往日那樣,搭在我的肩頭,也不說話,用力拍了兩拍,頗爲讚許地點了點,轉頭走向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