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初露尖尖角
一張滿臉橫肉的面孔從下方門縫中探了出來,出現在我面前尺許的距離之外,右手還在不斷揉搓着浮腫的雙眼。我從躲藏的牆邊飛快踏前,伸出手,在此人還沒有完全弄清情況的那一刻,一把扯住他額頭上的頭髮,猛地往自己身前一拉,手裡的殺豬刀擺在了他的脖子上面。
那個人僵在了原地,雙眼和嘴巴同時大大張開,一股濃郁的臭氣,從嘴巴里面直衝進我的鼻腔。
“嘩啦啦……”
身後的牯牛和癲子同時用力,一把掀開大門,我們一擁而入。
一股混合了木材特有的乾燥味道、酒菜味道與人體汗味的悶熱氣息撲面而來。房間的景象出現在我的眼前。
這是一個不算很大的倉庫,整齊碼放的木材佔據了絕大部分的空間。在木材與大門之間的空地上,擺着一張簡易的塑料桌子,桌上鋪滿了吃喝剩下的酒菜,桌旁鋪着幾牀涼蓆,席子上橫七豎八地躺着六個人,其中居然還有一個僅僅穿着內褲與胸罩的女子。
在我們奪門而入的同時,伴隨着女子的尖叫聲,已經有三個男人從涼蓆上跳了起來。
我一刀就劈在了被我抓住的這個人的手臂上,舉起帶着血跡的刀指向對方:“都莫動!”
男子一聲慘叫,對面剛剛站起的幾人頓時停了下來。
牯牛、癲子、缺牙齒三人閃電般從我身後跑出,站在了兩旁。
對面的人都望向了其中一位已經站起身來的,和那個女人睡在一張涼蓆上的平頭男子。
短暫的慌亂過後,男子顯得非常冷靜,陰沉沉地看了我幾眼,問道:“朋友,你是哪個?這樣搞是什麼意思?”
“我是哪個不關你的事。你們最好都莫動!哪個是廖軍?”
沒有人答話。
過了兩秒之後,男子又一次開口了:“你們是姓遊的喊過來的吧?朋友,我勸你,這個事,你最好莫插手,姓遊的把我親侄女強姦噠。都是道上玩的,你們現在轉身走,我當今天沒得事發生。你如果硬是要管閒事的話,那你今天就最好把這個屋裡的人都搞死!”
這樣的話,我懶得回答了,手上一使勁,將被抓的這個人摁得矮下去之後,對着男子說:“你少****囉唆。我再問一句,哪個是廖軍?”
沒有人說話,但是我看見,那個女人的目光望向了身後依舊躺在最靠近桌子的那張涼蓆上的骨瘦如柴的男人。
我擡手對着那個男人一點:“你是廖軍吧,過來!”
瘦子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無助地看向了先前說話的平頭男子。
平頭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我看向牯牛:“把這個雜種提過來!”
牯牛走了過去,瘦子如同被電擊一般突然就跳了起來:“武哥,救我!”
“慢點!朋友,你曉不曉得我是哪個?”男子的眼神中除了兇狠之外,還有些倨傲。
我用刀背在手上那人的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幾敲,然後擡起頭,絲毫不讓地盯着平頭男子說:“老子管你是哪個?老麻皮不得了噠?洪武,今天話給你說明,你是求財,老子也是求財。今天不是衝你來,你敢調皮,老子馬上就辦你!”
顯然,在我說出他的名字之後,洪武的眼神一下子變了,有些不可剋制的慌亂,但更多的卻是憤怒,橫行霸道慣了之後,被人輕視的憤怒。
“提人!”我再次對着站在原地的牯牛大喊了一聲,牯牛飛快地跑向了廖軍。
我以爲,這時,我已經完全控制住了場面。才四五米這麼近的距離,我們手裡都拿着傢伙,他們卻大多數連衣服都沒有穿整齊。換作平常人,誰還敢亂動?只是,我忽略了一點,洪武不是平常人,他是一個成名已久的大哥。大哥的身邊總會有一些很得力的兄弟,比如秦三之於唐五,海燕之於廖光輝,王坤之於悟空,癲子之於我。就算大哥已經被我盯死了,小弟卻還是可以動的。廖軍的斜前面,還鋪了兩牀涼蓆,其中一牀涼蓆上站着一個梳中分頭、眼睛比趙薇的還大的年輕人。牯牛衝向廖軍的時候,剛好就要經過這個中分頭的身邊。
然後,我就聽到了洪武的一聲大喊:“搞!”
如同一陣電流通過,全身的汗毛猛地豎立了起來。一直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讓我在幾乎同一瞬間就意識到出事了。我真沒想到洪武居然會有這麼大的膽子。畢竟,我們手裡不只是有刀有斧頭,還有槍!事後,我想,也許是當時道上開槍的事情太少,而拿槍的缺牙齒看上去又太小,老到得幾乎成了精的洪武已經看出了我們不敢開槍。
總之,隨着洪武這一聲喊,中分頭猛地撲向了牯牛。就在那一兩秒鐘的時間裡面,有好幾件事情同時發生。
首先,我看見正前方,除了中分頭外,包括洪武在內已經站起來的另外三個人幾乎不分先後地同時撲向了一個地方。他們撲向的不是牯牛,而是桌子。我只是順着他們的身影瞟到了桌子下面放的一堆啤酒瓶。但是,用屁股都能想到,那裡放的肯定不只是酒瓶,肯定還有傢伙!
其次,我眼角餘光剛發現黑影移動,就看見癲子已經大吼着飛快地跑向了前面。我沒有動!因爲,我動不了。當我下意識準備和癲子一起往前跑的那一瞬間,我拿刀的手被人抱住了。抱住我的人正是片刻之前被我砍的那個開門者。此時,他不僅抱住了我的手,而且,他半蹲着,將我的上半身向後壓。
也就是說,我們變成了摔跤的姿勢。他的動作太突然,突然得讓我完全沒有防備。所以,我的腰部已經被他壓得開始往後傾斜。如果我腰部再往後傾一點,我就會被這個人壓倒在地,如果我真的倒下了,我們就完了!因爲,在中分頭的糾纏之下,牯牛忙於自保,顯然已經不可能阻止洪武等三人拿刀,癲子一個人也絕對擺平不了那麼多人。我們裡面的缺牙齒基本又沒有太大作用,一旦他們拿起了傢伙,以多打少之下,我們必死無疑。千鈞一髮的當頭,我一口咬向了面前的那張臉……
這時,我聽到三個聲音。
“嗵!”
這是第一個,很陌生,彷彿又有些熟悉。
“啪啦……”
這是第二個,我很熟悉。
“啊……”
這是第三個,我更熟悉。
然後,我發現,一直摟着我將我往下壓的力道突然消失了。有些奇怪地看去,看見面前這個人居然渾身僵硬地停了下來。耳邊一片安靜,這才察覺,原來,洪武等人站在桌旁,彎着腰右手前探;癲子手上斧頭高高舉起,雙腿依然是奔跑的姿勢;女人半身從涼蓆上撐起,半身還是躺着。
屋內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停了下來,就連空氣都好像停止了流動,偌大的倉庫當中一片死寂!
“啊……”震耳欲聾的女子叫聲將一切復原。
時間重新開始流動,我的神智也回到了體內,順着衝入鼻腔,有些類似於鞭炮硝煙氣的怪味扭頭看去。
我看見了缺牙齒脖子上冒起的青筋和臉頰旁高高鼓起還有些微微跳躍的咬合肌。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了我身體右邊斜前一步左右的地方。
那嗵的第一聲正是從他平端的槍口發出。
啪啦的第二聲,是中分頭側倒在了桌上,杯盤四濺的聲音。
啊的第三聲,是中分頭雙手捂着血流如注的盆骨位置發出的慘叫。
“哪個還動?老子一槍就打死你!狗雜種!”
耳邊傳來了缺牙齒依舊帶着童稚卻充滿了讓人無法忽視的兇殘暴戾味道的說話聲,如夢似幻,似近還遠!
那一晚,所有的局面被缺牙齒這驚天動地的一槍徹底改變了。
當目睹倉庫裡面一切,嚇得兩股戰戰的搬運工開始搬運木材的時候,被逼着跪在牆角的洪武看着我說:“你記着,山水有相逢!”
缺牙齒走了過去,一腳將洪武踹倒在地,像踏狗一樣踏在洪武的胸前,用槍頂着洪武兩眼之間,淡淡地說:“你有狠就再說一句!”
當時,他的表情,就和那次我給他磚頭讓他打紅傑的時候一模一樣。
直到天色開始發亮,遊場長帶着第二批車趕過來,我們這纔將所有的木材運完。回去的路上,看着在雷震子他們的高聲讚揚下,一副喜笑顏開、得意揚揚的孩子模樣的缺牙齒,我的心底卻有一些非常複雜的感覺,有些嫉妒、有些震驚,還有些懼怕。
我想,我再也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只是將缺牙齒當一個孩子來看了。
風雨文昌閣
將木材送回林場之後,我們回到了雷震子鄉下的新房子裡面,然後帶着謝春枝來到了溪鎮。在她的夫家,面對着雖然眼神中有些油滑,卻也老實巴交的兩個老人,沒費太多的力氣,我們逼着早就嚇破了膽的謝春枝拿出了所有足以指控遊場長的證據。
沒想到,在將這些東西交給我,我們轉身走出門的時候,謝春枝居然像是失去了所有一切的樣子,兩眼空洞地靠着牆邊癱了下來,大哭着說:“啊啊啊……那是他強姦了我,遊子雄這個畜生,他騙了我兩年啊,我都給他打了三次胎噠,啊啊啊啊啊……”
那一刻,我早已經堅硬的心居然感到了一絲不忍。
其實,說老實話,我相信謝春枝。我相信,也許在她與遊場長初遇的時候,遊場長爲了得到她的身體,而做出了一些罪惡的行爲;在交往的過程中,爲了保住自己的名利,遊場長也有可能做了缺德事。但是,這個女人一輩子做過了太多喪盡天良的事情。她的所作所爲,已經導致了她今天的下場。
這,也許就是報應。每個人都會有報應,和瘦馬一樣,打流也是一條罪孽纏身的道路,不同的僅僅只是,打流更加兇殘、更加險惡。所以,當流子的報應到來時,通常也會更加地殘酷。只不過,這兩個人的報應來得太快、太徹底、太出人意料,就像是一道颶風,所有人都還沒作出反應,就已經颳走了一切。
很久很久之前,在我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九鎮藥材公司的斜對面,曾經有一條石板小路,祖祖輩輩踩下來,早就已經把一塊塊石板打磨得油光水滑,青黑中隱隱帶着黃色。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夠清晰回憶起,童年時,每個夏日的早晨,陽光還沒有鋪灑在九鎮,但是氣溫卻已經升高之時,光着屁股,躺在石板上玩耍的那種愜意冰涼。
這條石板路不僅僅只是九鎮小兒的天堂,它更是所有九鎮人最大的驕傲。據老人說,這條路是宋朝年間一個當上了江南布政使的九鎮人回鄉探親時所修,上千年的歷史了。
當時,爲修此路,那位布政使大人親自出面,邀請了十三位天子門生、二十六位進士二甲、五十二位貢士,以及一百零四位舉人各題了一幅字條。然後再從九鎮旁邊最高的興德峰上採下一批青石巖,從中選出質地最佳的一百九十五塊,請最熟練的老石匠將那些人的字條一一鐫刻其上,爲了防止磨損,還專門採用了當時並不多見的陰刻之法。
由於那些刻字的人都有功名在身,古時的九鎮人說有功名的人都是文曲星下凡。
所以,石板路建成之後,極爲自豪的九鎮人民,取文風昌盛之意,將這條路命名爲文昌閣,流傳至今。
幾十年前,日本人侵佔九鎮之時,發現了這條路,報告給上級,來了幾個日本軍官在那裡研究了半天,下令手下將大炮、輜重等重物避開了此路,沒有捨得破壞這條路的一分一毫。
再後來,大土匪楊閻王呼嘯山林,落草爲寇,爲報家仇幾次攻打九鎮的時候,也寧可多死幾條人命,都專門下令要避開這條易攻難守的小道。
直到“文化大革命”時期,九鎮上一幫紅衛兵,說什麼要破四舊,在老人的捶胸頓足、破口大罵中,將這條路翻了個底朝天,石板全部被撬了出來,堆在路旁。
他們破壞了之後,卻又不知道怎麼建設,自己本身也是九鎮人,這條路又是當時九鎮的主幹道,差不多天天都要走,天長日久,他們自己也覺得道路現在泥濘不堪、顛簸不平,確實不好走,再加上人們的怨聲載道,最後沒有辦法之下,紅衛兵又同意將石板繼續鋪好。不過,他們說,爲了表達破四舊建設新天地的堅定立場不動搖。所以,他們堅決不許那些代表了封建思想餘毒的文字再出現,他們將石板倒翻了一個面,反鋪在了原來的地方。
但,這還不是最劇烈、最徹底的破壞。
這條路的徹底滅亡就發生在去年。
去年,九鎮來了一位新鎮長。他下了一個命令。然後,就來了一幫工人,掄着大錘,將這些石板一塊塊全部敲打成了碎片,當做地基石鋪好之後,又在上面澆上了一層柏油。
剛鋪成之時,這條路看上去確實光鮮平順,給土氣的九鎮添上了少許不屬於它的洋氣。
可是,僅僅只是一年多時間,柏油路面就開始軟化,出現了一個個的坑,大夏天高溫時走在上面,黏糊糊的,一踩都是黑印,人車走過之後,弄得整個九鎮都邋遢不堪。
別說比起當初沒有損壞的那條路,就算是比起後來被紅衛兵翻了面的路都差了不知道多少。
就在搞定了謝春枝的事情,我成功代理起雙溪林場的木材運輸之後大約兩三個月左右的時間,文昌閣在靠近省道的岔口上,一家三層樓高的酒店建成營業。
這是九鎮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酒店,名字有些俗氣,可在當時那個年代看起來卻很有氣勢,叫做“巨龍大飯店”。
開業那天,老闆大宴賓客,九鎮黑白兩道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到了場。而我,居然也收到了一張請帖。請帖上,邀請人落款的那一欄寫着三個字:胡少立。
胡少立的命不好。
據說,他剛出生一個多星期的時候,九鎮橋頭專門給人摸骨算命的那個朱瞎子在胡少立鄰居家吃酒,他媽媽抱着他去串門。旁人起鬨,讓朱瞎子幫胡少立算算命。朱瞎子摸了摸胡少立的手和臉之後,半天不說話,說今天不收錢,不是做生意,過來喝酒,開心最重要,不願意搞得大家不快活。
原本胡少立的母親沒有什麼,聽朱瞎子這麼一說,她反倒不願意了,非要朱瞎子繼續說,把話說清,周圍人也跟着摻合。
最後,被人們七嘴八舌逼得沒辦法了,朱瞎子說了這麼一句話:“你這個伢兒八字太硬,兩馬爭槽的命局,槽破馬死,害人害己,不得善終啊。”
那天,朱瞎子果然沒有喝到一頓安穩酒,在周圍人的勸解和胡少立媽媽的破口大罵中,離席狼狽而去。
多年之後,談起此事,人們卻一致說:“朱瞎子還是有點狠處(厲害,牛逼)的!”
果然,隨着胡少立的成長,朱瞎子的預言一步一步地變成現實。
他的媽媽給他生了兩個弟弟,一個比他小兩歲半,叫胡少飛;另一個比他小七歲,叫胡少強。在胡少立八歲不到的某天,也就是生下胡少強後的兩三個月的時候,他媽媽爲了掙工分,修水庫,勞累過度,猝死在工地現場。
媽媽死後,最小的胡少強送了人,剩下胡少立和胡少飛兩兄弟跟着父親,慢慢長大。80年代初,胡少立已經長成了年輕後生。
根本無心讀書的胡少立,天天在街上游來蕩去,然後,就開始跟着別人跑社會。偷雞摸狗弄到的幾個錢,他全部拿回去給家裡。
那個年代,人都活得艱難。能有條活路走,管他什麼路,也就算是不錯。所以,老實無能的胡少立父親也就漸漸地認可了大兒子的選擇。
但是,那個時候的胡少立還只是一個小痞子而已,街上沒有幾個人真正看得起他,直到胡少立年滿二十二歲,就在這年,他遇見了一個人,擺平了一件事。
先說人:提到他的名字,我當初單槍匹馬去砍闖波兒的時候,手中所拿的那把釺子,就是找他借的,他的名字叫劉輝。
早在80年代中早期,劉輝就已經是一個活躍在九鎮範圍內的流子。
不過,他從來就沒有在這條優勝劣汰極爲嚴重的殘酷道路中出過頭。
他沒有同時代唐五陰狠謹慎的似海城府,也沒有悟空雄才大略的胸襟,更欠缺了保長左右逢源、八面來風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