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不是念在胡少立的份上,跛爺當時就已經發飆了。只可惜,胡少強不明白這一點。也許他明白,他只是不在乎,他實在是太狂。
看見跛爺放下酒杯,說不喝酒之後,胡少強問他:“跛爺,你是不是不喝?老子告訴你,這杯酒,你是中國人,就必須給老子喝。你要是不喝,哪個我都不給面子,哪個不喝,就是漢奸。爲了國家,殺漢奸,老子死都可以!喝不喝?”
跛爺氣得臉上的肌肉都抖動了起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吼一聲:“我喝你媽了個逼,你個小麻皮,滾!”
啪啦一聲,無數水滴從跛爺額前的劉海上流了下來,跛爺目瞪口呆地站在了原地。胡少強居然將手裡的那碗酒,連碗一起扔在了跛爺的臉上。
我刷地一下站了起來,身邊無數個黑影紛紛起立。當時,說老實話,我站起來,是因爲我覺得必須要站起來了。但是站起來之後,具體要做什麼,我還沒有反應過來。
有一個人反應過來了。
鴨子!
“小雜種!”他一酒瓶就敲在了胡少強的腦袋上,身邊居然還跟着同樣憤怒、憋了很久的一林……
羣雄
從來打架都是衝在最前頭的何勇居然沒有動手。他不僅沒有動手,還與我、鐵明、夏冬一起奮力拉扯着已經糾纏在了一起的三個人。跛爺站在一邊氣急敗壞地大叫,卻沒有人聽。然後,他不知道對羅佬吩咐了幾句什麼,羅佬轉身跑出了包廂。很快,隔壁包廂裡面的人也聽到動靜,跑了過來。
陳繼忠與彪子都還好,真正在一邊勸架。
就只有那個江兵兵不曉得是喝多了還是因爲確實與胡少強關係很好,他居然拉邊勸(方言,表面勸架,暗中幫忙的意思)。
在鴨子和一林已經被我們幾人拉住了的情況下,他裝着勸胡少強,實際上用自己的身體將從背後抱住了胡少強的何勇隔開,讓胡少強抽出手來,狠狠打了一林兩拳。
我腦袋嗡一下就炸了起來,鬆開鴨子,一腳就踢在了江兵兵的身上,同時,伸出手抓着他肩膀上的衣服,猛地把他摔到一邊:“你他媽給我滾遠一些。”
江兵兵大怒,翻身站起,要過來還手。我接二連三的拳腳又打了過去。這下,彪子滿臉爲難地站在了原地,陳繼忠卻衝過來,推了我一把。皮鐵明見狀,趕緊鬆開鴨子,又去推陳繼忠……
包廂裡面,變成了一片混亂,包廂門口,擠滿了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圍觀的人。
“都他媽住手!”
“住手!”
“搞什麼?”
接二連三傳來了幾聲不同的怒喝,響徹了小小的包廂。
我們全都停下手,看向了發出聲音的包廂門口。
不知何時,圍觀的人已經左右閃開給包廂門口讓出了一條道來,悟空、保長、唐五、胡少爺、秦三、燕子幾個人都是一臉鐵青,站在那裡。
悟空還是老樣子,看不出半點被李傑重創之後的頹喪之色。當我望向他時,他卻連瞟都沒有瞟我一下,直盯盯地看着前方。
“我*……”
一聲暴喝,滿頭是血的胡少強又趁機掙開了勸架者的手,撲上前去踢了鴨子一腳。
“燕子,給我把他提過來。胡少強,你再搞一下試試看。”
隨着胡少立的又一聲怒喝,燕子走過去,隔開了還要還手的鴨子,摟着胡少強走向了一旁。
“哥,我給你講……”
“閉嘴!”
胡少強從出現在我面前開始,就一副囂張跋扈、誰也不怕的樣子,沒想到,他哥哥的話對他卻如同聖旨,非常有效,聞言立馬閉緊了嘴巴。
胡少立顯然氣得不輕,看着包廂裡的一切,胸膛不斷地起伏。畢竟,在這樣的日子裡,出了這樣的事,換作是誰,也快活不起來。
跛爺走了過去:“少立啊,我給你說,是這麼回事……”
看到跛爺居然在這裡,胡少立顯然有些吃驚,臉色頓時也緩和了一些,聽着跛爺給他前前後後說出了一切。
“大哥,別的沒什麼,今天就是對不住你了!我沒有管好我的老弟。”
“沒有沒有,小伢兒不懂事,不要緊。”
跛爺說完之後,胡少立氣急之下,又跑到胡少強的身邊,一把摁住他的頭,好像就要往牆上撞,動手那一刻,又有些捨不得,只是不輕不重地摁了幾下。
這時,悟空說話了:“繼忠,你們湊什麼熱鬧?”
陳繼忠渾身明顯一抖,看着悟空說:
“不是,大哥,我們只是過來勸架,是……”
說着,陳繼忠的手就指向了我,我的心也頓時提了起來,甚至都有些不敢看悟空的目光。
“我問你,你們過來湊什麼熱鬧?”
陳繼忠不敢再說話了。
“你們哪個最先動手的?”
陳繼忠和彪子都看向了江兵兵。江兵兵的臉一下變得煞白。
“兵兵,今天,我帶你來是給胡大哥捧場的,還是帶你來砸場的?”
“……”
“嗯?”
“捧場的。”
“那你搞得什麼?”
“……”
“胡老闆,人在這裡。你大喜的日子,我侯敢對你不住!我先給你道個歉,你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胡少立不看任何人,臉上陰晴不定。
跛爺又走了過去,一把抓着胡少立:“少立,這樣好不好,也沒得多大的事,看在我的面子上,給我一塊老臉。算噠算噠,你的好日子,莫搞得不快活,打發打發,打了纔會發啊,是吧?侯敢,你也別說了,我們幾兄弟上去繼續喝酒。啊?”
胡少立沒有答話,微微點了點頭,悟空雖然也對着跛爺笑了笑,卻沒有聽從跛爺的話,移開目光,自顧自看着胡少立,說:“胡老闆,你肚量大,我侯敢記着的,兵兵,跪下,道歉!”
當着這麼多人,江兵兵居然趕緊跪在了胡少立的面前,給胡少立磕起了頭。
直到胡少立和跛爺兩個人一起拉他,悟空又開口同意之後,這纔敢起來。
等江兵兵一起來,悟空走進房內,來到了胡少立的身邊,說:“少立,今天和這些老兄弟一起,酒也喝得差不多噠。我還要趕回市裡去,有點事。你今天這麼多客,也忙。就先告辭噠。過兩天,我來安排,一起吃頓飯,我給你賠罪。啊。”
說完,悟空轉身走向大門,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臉色一變,再也沒有了之前信然自若的樣子,面沉如水地看着我說了一句話:“伢兒,你聽好!海燕的面子,這是最後一次!”
說完,也不和唐五他們打招呼,帶着垂頭喪氣的江兵兵三人揚長而去。
“燕子,把他帶出去洗把臉。”
等悟空走後,胡少立很是歉意地拍了拍跛爺的肩膀。然後,又再掃了滿身菜沫灰印的一林和鴨子兩眼,這才轉過頭去,對着燕子吩咐了一聲。
燕子聞言,伸出手來,挽着還猶自像個鬥雞一樣站在房內的胡少強就要往外走。
胡少強的身子卻猛地往旁邊一扭,躲開了燕子的手,雙眼赤紅地看着他哥,發了瘋一般大吼道:“我不走!老子今天沒得完……”
跛爺第一時間就伸出手,扯住了胡少立的衣襬,胡少立卻明顯火了起來,也顧不上客氣,一掌拍掉跛爺的手,邊大步走過去,邊伸出右手,指着胡少強:“你吼什麼吼?你吼什麼?你還不得了了是吧?老子問你,你今天是不是還佔了道理啊?啊?今天是什麼日子!”
胡少強嚇得站在那裡不動彈了,但是也依舊沒有移動腳步。雖然將眼神躲開,不再與他哥對視,臉上卻還滿是不服與兇狠之色。
胡少立一時也沒了話說,手擡了擡,有點想打但是卻忍住,又打不下手的樣子。
氣氛有些尷尬,我們站在一旁,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這時,始終站在門口一動也沒動過的唐五站出來勸和了。
他走前兩步,來到胡氏兄弟身前,眼睛看向了胡少立,說:“少立,算噠算噠,小伢兒懂什麼?又喝了這麼多酒。我們這麼大年紀的時候不也都是差不多的。慢慢來,慢慢來,過兩年就懂事了。今天,是我的幾個老弟不對,專門過來給你捧場,喝不得酒偏又要喝,還給你添了麻煩。你莫往心裡去。”
說到這裡,唐五的語氣一頓,沉着臉扭頭看向了我們,最後把目光停在了一林的臉上,厲聲說:“你個不爭氣的東西,過來!倒杯酒,給胡大哥道歉。你怎麼這麼給老子在外頭丟人啊你!”
這個時候,以圓桌和包廂門爲界限的那一小片空地上,幾乎同時發生了三件事情。首先,我身邊的一林非常識趣,早在他哥話還沒完全說完的時候,就已經跑到桌面找了兩個乾淨杯子,倒起了酒。然後,唐五的話剛剛說完,胡少立的臉色再次變得緩和,看着唐五,嘴脣動了動,好像準備說話。
最後,唐五做了一個動作,說了一句話。
他將一隻手親熱地搭在了身邊還在犟的胡少強左肩上,習慣性地輕輕拍了拍:“老弟,莫生氣噠,當哥哥的替他們給你說聲對不起,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今後有什麼事,看得起老哥的話,給我說一聲就作數。行不行?”
最後那三字,唐五話語中的意思並不是疑問,而是客氣,非常之客氣。
只可惜,胡少強並不是講禮數的人,他身體再次一扭,用靠着唐五這邊的左手肘一擡,將唐五搭在他肩上的手掌聳了下來。
這下,胡少立沒辦法了,他微微踏前一步,用手掌在自己弟弟的胸前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說:“你搞什麼?不得完了是吧?五哥都親自給你道歉噠!別個是客,你是什麼?你還在這裡老是搞搞搞!等下,老子再收拾你!”
胡少強被推得上身一斜,往後退了一小步,迅速站穩之後,他擡起頭,看向了自己的哥哥胡少立。
當時,我就知道事情可能要不妙了。因爲,那一瞬間,胡少強的臉色已經完全變了樣。
一直以來,胡少強始終都是瞪着雙眼、鼓着腮幫子的不服氣表情。但是,現在,他臉上通紅的顏色消失了,變成了鐵青,青得發白,眼睛裡面的水汽也越來越濃厚,就如同是受到了塵世間最大的委屈和背叛那樣,連嘴脣都開始劇烈地顫抖不停。
他的表情嚇到了包廂內的所有人,包括胡少立。胡少立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臉的驚訝,與弟弟對望着,然後,我聽到了一聲足以讓我魂飛魄散的喊叫聲。聲音像哭又像吼,裡面摻雜着極度明顯的暴怒與憤懣,但是,讓我害怕的不是這個聲音本身。而是,這個用聲音說出的那句話所表達的內容。
那一刻,胡少強半邊身體側向我們兄弟的方向,一根指頭指着何勇,說:“媽了個逼的!你打我!他們是什麼****客人啊!上次,飯店被搶的事,就是他們幾個搞的!他們都是唐五帶的人!別個把你當豬,你還幫他們!媽了個逼啊!”
我手足瞬間冰涼,看向何勇。何勇臉色慘白,一言不發。前方,一林則端着兩杯酒,木偶一般地停在了胡少立的面前。整個包房裡面一片死寂,只有胡少強的嗚咽聲飄蕩在空中,就像是索魂的鬼號。
最先回過神來的人是唐五,他扭過看向了胡少強,說:“伢兒,喝酒噠,有些話該講就講,不該講你就莫亂……”
隨着唐五的開口,我腦海中飛快地運轉着,預估着將會出現的千百種可能。腳步下意識地微微移動,將身體一側靠向了桌面上離我最近的一個白酒瓶。
但是,唐五的話並沒有說完。已被完全激怒的胡少強雙手猛地推在唐五的胸前,將他推了一個趔趄,嘴裡同時大吼:“*……!”
唐五的身體還沒有完全站穩,自始至終不曾動過半步的秦三已經閃電般從包廂門口走到了胡少強的身旁,伸手抓向了胡少強。
而幾乎不分前後,站在胡少立右後方半步許的燕子也飛快踏前,同樣伸出手,抵在秦三的胸膛上,擋住了秦三的腳步。秦三的手掌也馬上轉向,抓住了燕子胳膊上的衣服。
那一瞬間,這兩個臉上並沒有表露出任何明顯表情的男人,彼此間身體的剛一接觸,卻給了我一種“烏雲蓋頂城欲摧”一般的巨大壓迫感。
那種感覺,沒有辦法完全用文字描述出來,勉強形容的話,只能是類似於西門吹雪遇見葉孤城,浪翻雲看到龐斑那樣,氣機牽引,雷霆之勢繫於一髮的玄妙。
寫來雖然很長,但是當時一切發生卻只是彈指之間。因爲,直到這個時候,都還沒有任何其他人做出任何動作,唐五後退的腳步也方纔完全站穩。
他站穩之後,臉上也再沒有了片刻之前的和顏悅色,面如沉霜,看都沒看身邊的胡少立一眼,目光徑直越過兩人身前的空間,對着已經開始做出發動之勢的我們兄弟幾人伸出了一隻手掌,阻止了我們的動作。嘴裡同時大喊一聲:“老三!”
秦三的手收了回去,燕子的手也隨之放下。
唐五看向了同樣因爲場內局勢而破天荒顯出了幾分緊張的胡少強,極爲陰沉緩慢地說:“你,剛剛,好像是在罵我?”
胡少強眼裡兇光一閃,嘴脣微動,卻不知是懾於此刻唐五身上所展現出的威勢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居然暫時沒有搭腔。
“春雷!”
“老五!”
兩聲焦急的叫喊同時響起,跛爺和保長一前一後,飛快地從各自所站的地方走向了場中。
就在兩人才走兩步,還沒到跟前時,胡少立也動了。
他走向了自己的弟弟,胡少強。
啪!一個清脆的響聲傳遍整個房間。
“滾!”胡少立兩道連在一起的濃眉飛揚而起,一臉鐵青,上面再也沒有了片刻之前的猶豫不忍之情,恍如變了一個人般,決絕如鐵,渾身上下散發出了極爲濃烈的殺伐之氣。
胡少強捂着自己的半邊臉龐,呆呆地看着哥哥,一動不動。
一秒之後,他也變了。他從一直以來的亢奮情緒當中完全走了出來,變得無比冷靜,緩緩褪下目光,轉過了身,離去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看向了我們這邊。那一刻,從這兩道表面看去幾乎沒有絲毫人類情緒的眼神裡面,我卻感受到了滔天的仇恨與殺意。胡少強轉身離開,他的哥哥也帶着僵硬的客套與微笑走向了唐五……
那一天,事情很快平息下來。唐五是一個聰明人。他的發怒,是因爲已經超過了剋制的底線。可,當這個底線有別人主動替他來維護的時候,他也懂得得過且過、做事留一線的處世至理。胡少立同樣也是個非常聰明的人,遠遠要比他的弟弟聰明得多。雖然,他打了自己最爲疼愛的幺弟一個耳光,但是如果不是這一耳光,那麼,也許,今天,他的幺弟根本就走不出這道門。
唯一不聰明的只有憤怒的愛國青年——胡少強。他的心底已經種下了一根毒刺。這點,當時在場的很多人都已經看了出來。只是,沒有一個人知道的是,這樣一個還沒完全長大的少年,居然是一個手下早就已經有了一條人命,而且毫無憐憫與人性,更不懼怕再次殺人的超級惡魔。
我們更不會想到,此時此刻,依舊活生生聚集在一起的人們當中,會有人接二連三地在不遠的未來變成一具具沒有生氣的冰冷死屍。而其他所有人的命局,也將會或多或少因爲這場驚天風波開始改變。
九鎮江湖的第一個亂世終於到來。
其實,也許,冥冥之中,萬事萬物確實不僅早已註定,還有跡可循。現在回想那天,我發現了一個奇妙的現象:當時的那個包廂裡面,曾經出現過的所有人,都是穿着一身的黑衣,無一例外。我看過一本中國的古籍,在古籍中,對於四時四象之說,有如此解釋:黑者,玄武,水性,主北,屬冬。萬物皆藏,生機肅殺,死。
等冥王註定的命運一露面,
那時候,沒有婚歌、絃樂和舞蹈,
死神終於來到了。
一個人最好不要出生;
一旦出生了,求其次,
是從何處來,儘快回到何處去。
等他度過了荒唐的青年時期,
什麼苦難他能避免?
嫉妒、決裂、爭吵、戰鬥、殘殺接踵而來。
最後,那可恨的老年時期到了,
衰老病弱,無親無友。
〔希臘索福克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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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義傑好不容易從悟空手中活了下來,卻發現自己正在唐五這個泥潭中越陷越深,他越是想遠離江湖的恩怨,唐五的魔爪越將他牢牢抓住。表面上,他井水不犯河水地做着自己的生意,但內心始終沒有放棄掙脫唐五的念頭,於是一個龐大的計劃在他的安排下縝密地展開,直到與曾經的大哥唐五徹底決裂的那一天,他才發覺,自己已親手挖下了一個無底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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