巒森上手術檯的時候,他的親生母親仍在希臘處理她的護照問題。
“你這樣的女人,根本不配做母親!”病房外傳來顧予茗在電話中和巒森母親劇烈的爭吵,她當初的預感沒錯,巒森的病根本不是簡簡單單的哮喘那麼簡單,時過境遷,她早就不再是那個可以被呂仟淑和顧誠齋瞞住妹妹病情十幾年的傻姐姐了,沈亦則爲巒森做了詳細的身體檢查,才發現孩子的肺部先天功能不全,病竈估計是這幾年才初具規模,初檢的時候並沒有任何問題,以後巒森每次發病也都只按着先前的病情處理,自然也就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機。
和保姆的進一步交談,顧予茗才得知,巒森的家庭其實並不像想象中那樣和諧美滿,或許父母真的很愛孩子,可是更多時候,陪伴巒森長大的,只是保姆和ipad。
而主任辦公室,沈亦則同樣在和主任,他曾經的導師,提拔他的peter大吵。
“沒有家長的簽名,就算是病人死在醫院,也不能做手術。”這是每個醫院相同的規定,並不會因爲病人的病情而有絲毫的改變。
“可是如果不馬上做手術,他真的會死!”沈亦則據理力爭,他知道他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人,他是在和整個醫院的遊戲規則爲敵。
“那與我們無關。”主人是個將嚴謹特性發揮到極致的德國人,即使平時在研究所對沈亦則這個中國人多有照顧,可在這種問題上也絕不可能妥協。
“可是孩子的父母已經同意了啊!”如果那只是別人,或許沈亦則還能冷血地置身事外,可是那是和他朝夕相處一年多的巒森,是給了自己和阿茗一束玫瑰的孩子,是會叫他爹的孩子,他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沈,此事到此爲止吧。”顯然主任已經失去了耐心,拿起文件就準備離開。
沈亦則急了:“我來主刀,所有責任我來承擔!”
“抱歉,”主任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並沒有這個資格來承擔責任。”
接着罕見地語重心長道:“你知道這樣的後果是什麼嗎?如果病人去世,你甚至會被指控謀殺。”
沈亦則眼神一滯:“我知道。”
“就算病人挺過來,沈,你這是拿你這一生的前途去做無謂的犧牲。”主任點到爲止,沈亦則知道,這只是開始,他自己的災難,遠不止這些。
“可是,我不想再讓我妻子再失去任何一個她愛的人了。”
推開辦公室的門,沈亦則便看見顧予茗坐在大廳的長廊,對着ipad正寫着什麼,他走上去,才發現是大使館的網站。
“打過電話了?”他問。
顧予茗點頭:“沈媽媽同意你給巒森手術。”
“手術並不算太難。”沈亦則故意說謊,若是手術能簡單些,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手足無措。
“如果巒森走了,我應該會被指控謀殺。”沈亦則苦笑,接着安慰道:“這樣也好。”
“那我就養你,那我就等你。”顧予茗一字一句說。
沈亦則用手大力地揉她的頭髮:“就等着你這句話呢!”
他的性格決定他根本無法心甘情願的放手,那麼命運呢?命運是不是能讓一直被他禁錮的她,重新得到自由?
手術的這天晚上,顧予茗陪在沈巒森身邊,沈媽媽還是沒有回來。
而沈亦則之所以能爲巒森做手術,也並不是因爲他說服了主任。
手術同意書上沈媽媽的簽字,是他僞造的。
手術室的紅燈亮了整整一夜,前期準備的時候,沈亦則幾乎是整晚整晚關在辦公室裡查資料,而現在,坐在手術室外的顧予茗,終於第一次被上天給予得知真相的機會。
天剛剛破曉的時候,沈媽媽終於趕到。
直到親眼目睹,她才得知兒子的病究竟有多重,補簽了手術同意書後,她不停地詢問顧予茗手術的勝算究竟有多少。
顧予茗很冷漠,攥着手裡的皮包:“你知道嗎?如果巒森死了,我丈夫這輩子就徹徹底底完了。”
“可你呢?你是他的媽媽,你在哪裡呢?”
沈媽媽也開始落淚:“以前,保姆也用過這招想要我們多回去看看巒森…我以爲…”
“你以爲?”顧予茗輕嗤:“我知道趕不回來不是你的錯,可是以前呢,以前爲什麼不能多陪陪孩子?”
一個問句問得女人啞口無言。
兩個女人,相默對座,手術室裡都有對她們無比重要的人,她們並沒有力氣浪費在相互指責上面,此時此刻,她們需要全部的勇氣去準備手術燈滅的那一刻。
天色大亮的時候,護士長終於打開了門。
沈亦則雙眼充血,摘下了口罩,對着沈媽媽,一副公事公辦冷峻無私的面孔:“病人家屬,去看看病人。”
“你兒子活下來了。”
隨着手術室門的關上,長長的甬道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等巒森媽媽出來,你也去看看吧。”沈亦則道。
出乎意料地,顧予茗卻搖了頭,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他們四目相對,眼神裡盛滿的,既不是勝利之後的喜悅,也不是對抗死神之後的欣慰,有的,只是平淡日子裡的祥和和寧靜,一如他們在斯圖加特的每個日日夜夜。
“別,我身上很髒。”顧予茗一把抱住他的時候,沈亦則居然有些尷尬。
顧予茗卻搖頭:“不要,我知道,你很需要我。”
沈亦則全神貫注的氣息終於在她的懷抱下徹底放鬆,神經高度緊張之後,他的手纔開始不自覺的發抖。
“這是你第一次抱我。”他的語氣滿是滿足。
“阿則,謝謝。”顧予茗儘量撐住自己,好叫將全部身子壓在自己身上的沈亦則能夠儘量休息。
沈亦則筋疲力盡地搖搖頭:“就算手術成功了,我也很有可能被遣送回國。”
“那我們就回國。”
“我也很有可能必須重新從實習醫做起。”
“那我們就從實習醫做起。”
“嗯。”沈亦則感受着這第一個也可能是唯一一個她主動的擁抱,醫院傳來一陣陣雙氧水的刺鼻氣味,而此時此刻的他,鼻腔內充盈的卻只餘妻子柑橘味道的香波髮香:“是啊,我們。”
“你手怎麼了?”顧予茗無意向下望去,才發現沈亦則的右手鮮紅一片,做他的妻子五年,做一名醫生的妻子五年,她好像已經很能分清他和別人的不同。
“清潔的時候不小心被整齊燙到。”沈亦則說得輕描淡寫,誰又能想到他被燙到時連護士長都被嚇到的緊張模樣。
他的雙手還戴着手套,只好用頭輕輕蹭她的頸,就好像,病牀上躺着的真的是他和她的孩子一樣。
就好像,這一次,他終於贏了老天爺一把。
雪花如約地飄零在斯圖加特的上空,一如他們初到的那年冬天,
大雪,皚皚;腳印,成雙。
s市。
從沙特飛來的ca097航班平穩地落在了浦江機場。
祝長庚和母親焦急地坐在機場的vip候機室,五年之後,常禎見到那個年輕人,祝長庚接到那通電話之後,祝遠舟終於回來了。
帶着一身的傷病,帶着一身的榮譽,凱旋歸來。
五年前的那次離心臟只有五公分的槍傷,讓他差點死去,如今剛一下飛機,新傷加上舊傷,卻讓他還沒能好好看看闊別十幾年的妻兒,沒能親吻這片他久違了的土地,就被轉入了s市人民醫院的加護病房。
祝長庚坐在人民醫院加護病房外的長椅上,想起剛剛病牀上的那個男人的那張臉,和母親的激動不同,他並沒有什麼反應。
“長庚,爸爸要走了。”
“去哪兒?”
“爸爸是軍人,要去很遠的地方。”
“什麼時候回來。”
“總會回來。”
父親的容貌和他記憶中的樣子並沒有什麼改變,可是面對着那個他曾經坐在他肩頭撒野的男人,那聲‘爸爸’卻再也喊不出口了。
人醫是s市頂尖的外科醫院,人來人往,秩序井然,從他得知父親還活着,到現在父親真正出現在他面前,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年。
五年的時間,足夠一個快要奔三的男人去準備這場重逢。
然而,鼓起勇氣叫出那聲父親的祝長庚,此時此刻,卻並不知道,命運還爲他安排另外一場重逢。
而這場重逢,即使他用盡一生一世去準備,也終究還是覆水難收。
命中註定,他在劫難逃。
等着行李轉運的時候,顧予茗正看着浦江機場的led指示牌發呆。
斯圖加特、漢堡、雅典、羅馬、紐約、沙特……
或許是因爲她的行李太重,回國的沈亦則臉色異常得難看,他說得沒錯,因爲巒森,即使在德國拿到了醫生執業證照,回到中國,他還是一樣要從實習醫生做起。
可是,這並不是他愁眉不展的真正原因。
回到中國,人和人的距離變得太小,雖然是在s市,雖然阿茗從來不主動提起往事。
可是那並不代表,有朝一日,她不會得知事實。
父親死了,妹妹活着,家中的生意是被他這個丈夫搶走的。
他從行李轉運架上找到他們的行李,明天開始,他就要重新回到做實習醫生的日子。
peter終究還是顧及五年的師徒情誼,爲沈亦則介紹的是s市頂尖的外科醫院。
這家醫院的名字,就叫做,人民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