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如暗流般涌來。
八月末，新生報名的時間。
……
這天，在餐桌上。
程閱稱讚完曉涵的廚藝後，跟她說：“曉涵，我要跟你說件事情。”
“恩？”曉涵擡頭看着他。
“我幫你A小學報了名，讀五年級。”程閱說道。
曉涵聽到“學校”，聽到“五年級”，心裡不禁一顫。
“我不想去。”曉涵小聲說道。
“爲什麼？”程閱放下筷子，看着她。
曉涵緊緊抿着嘴，不說話。
“問你爲什麼不想去上學，說話啊你……”李怡推了推她的肩膀。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嘛，哪有爲什麼！”曉涵說完就起身奔向房間。
“喲，脾氣大了哈，敢對老孃發火了！”李怡把碗重重一摔。
“砰”曉涵將門重重關上。
“怡，別這樣。我去跟她談談。”程閱拍拍李怡的肩膀，然後走向曉涵的房間。
……
程閱伸手去擰門把手，發現被反鎖了。
曉涵趴在牀上，淚流不止。
“彎腿兒！”
她記得這個外號。
她記得這個稱呼。
她記得同學們對她的欺侮。
她不要去學校。
她只想呆在這幢房子裡，藏在這幢房子裡。
……
“砰砰砰”程閱敲了敲門。
曉涵忙把臉上的淚痕擦乾淨。
“曉涵，開開門哪。”程閱在門外喊道。
曉涵從牀上爬起來，去開門。
“你哭了？”程閱看着她紅紅的眼眶問道。
“沒，就是沙子迷了眼睛了……”曉涵說着忙轉身走進房間，坐了下來。
程閱走過去，坐在她旁邊。
“爲什麼不想去上學？”程閱將手搭在她肩膀上問道。
“不爲什麼。”曉涵淡淡道。
“不爲什麼？總有原因的呀。”
曉涵低着頭，不說話。
“A小學離家很近的，你來回很方便的。”程閱繼續說道。
“不是近不近的問題……”曉涵露出苦楚之色。
“那是什麼問題？”程閱看着她。
曉涵擡起頭，迎上他關切的目光，又猛地低下頭來。
“因爲……因爲我比其他同學都大，我不好意思。”曉涵隨口找了個理由。
“也就大個一兩歲啊，沒什麼關係的。”程閱拍拍她的肩膀。
“程叔叔，我……”曉涵擡頭，看着他，卻不知該說什麼。
“好了，你一定要去的。後天就開學了……在學校裡有什麼事就打我的電話……”程閱撫了撫曉涵的頭，脣角上揚，形成迷人的弧度，“乖。”
於是曉涵屈服了，她點點頭：“恩。”
“曉涵要好好學習，做個好學生哦。”程閱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出去了。
曉涵心裡有些懊惱。——我幹嘛要答應去學校啊？！
只因爲程閱的眼神，程閱的笑容，讓她不忍再拒絕了。
……
曉涵狠狠地甩了甩自己的腦袋。——去就去吧，沒關係的。
我答應了程叔叔的嘛。
他希望我去上學，希望我做個好學生的嘛。
所以我要去上學，而且我要做個好學生。
我可以每天都穿長裙的嘛，這樣同學們就看不到我嚴重彎曲的腿了。
對，這樣他們就看不到我的O型腿了。
那個女人說過這樣的腿叫做O型腿的。
我不會像在那所小學一樣被叫做“彎腿兒”，不會再被人欺負的。
我會很好的。
……
“曉涵，第一天上學感覺怎麼樣？”程閱一邊吃飯一邊問道。
“同學們都很友好。我還交了個好朋友。”曉涵看着程閱說道。
“曉涵真厲害，上學第一天就交到好朋友了……”程閱笑了笑。
“恩，她叫唐姍姍，是我的同桌。她長得可漂亮了……”曉涵不禁揮舞着手裡的筷子比劃起來，“她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她那手啊白白嫩嫩的……”
曉涵筷子上的飯粒隨着她的揮舞飈了出去，飛射在李怡的臉上。
曉涵自己還未察覺，繼續揮舞着手中的筷子興奮地描述着唐姍姍。
“曉涵！”李怡大叫一聲，“你看你的飯都飛到我臉上來了！”
曉涵這才停下她興奮的演講。
程閱看到臉上沾着飯粒的李怡吹鬍子瞪眼的滑稽模樣，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李怡用手將臉上的飯粒抹掉，瞪着程閱：“閱，你好過分！居然還笑人家！”
“你剛纔的樣子太好笑了嘛……”程閱掩着嘴說道。
“都是你啦！”李怡將目光轉向曉涵，“吃飯就吃飯！還手舞足蹈的！”
曉涵吐了吐舌頭，低着頭大口大口地往嘴裡扒飯。
“吃飯就要有吃飯的樣子！”李怡繼續說道。
“好了好了，你就別說她了。”程閱看着李怡說道，“難得曉涵今天這麼高興，第一天上學就交到了好朋友……”
李怡這纔沒有再多說什麼。
程閱回到家時，田嬸正從廚房裡出來。
“程先生。”田嬸喚他。
“田嬸。”程閱應了一聲，就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程先生。”田嬸又喚了他一句。
“恩？”程閱回過頭來。
田嬸走上前，面露擔憂之色，“今天曉涵很早就回來了，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你去看看她吧……”
程閱眉頭微鎖：“她現在在哪兒？”
“在房間裡。”
……
“砰砰砰”程閱敲了敲門。
門打開了。
曉涵低着頭站在他面前：“程叔叔。”
“我可以進去嗎?”程閱指了指裡面。
曉涵轉身往裡走，坐在牀沿上。
程閱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
曉涵依舊低着頭。
“曉涵，是不是發生什麼事兒了？”程閱問道。
曉涵不擡頭，也不言語。
“曉涵……”
這時程閱的手機響了。
……
“喂，您好。你是林曉涵的家長嗎？”
“對，我是她爸爸。您是……？”
曉涵的心驟然一緊。——他說他是我爸爸……
爸爸……
女兒……
父女……
……
“我是她班主任。她今天下午沒有來上課，也沒有請假。你知道這件事兒嗎？”
程閱微怔，轉過頭看了看曉涵。
曉涵的頭低得更低了。
“哦，我知道。事情是這樣的……曉涵她身體不舒服，她有讓我跟你打電話請假的，但是我一忙給忘了……”
曉涵猛然擡起頭，看着正爲她撒謊的程閱。
“原來是這樣啊……你們做家長
的不能光顧着自己的工作，而忽略了孩子啊……”
“您說的是……”
“……”
……
掛斷電話後。
程閱臉上微露怒意：“曉涵，你下午爲什麼沒去上課？”
“你爲什麼要跟老師撒謊？”曉涵看着他。
“我問你下午爲什麼沒去上課？！”
曉涵看着他，不說話。
……
曉涵咬着嘴脣，看着他。
眼淚不知何時又奪眶而出。
程閱微怔。
“曉涵……”程閱的話語轉柔，用手輕輕拭去曉涵眼角的淚珠兒，“是程叔叔不好，不該對你發火。”
“程叔叔……”曉涵撲到他懷裡，抽泣了起來。
程閱輕輕拍着她的背。
如果時間一直停留在此刻有多好。
一直呆在程叔叔的懷抱裡。
不出來。
不用去上學。
不用去承受別人寒涼的目光。
不用去聽別人冷嘲熱諷的話語。
不用認識唐姍姍。
不用被她傷害。
那有多好。
此刻曉涵不禁這樣想。
……
“程叔叔，我不想去上學了……”曉涵不禁把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
程閱猛然將曉涵推開：“你說什麼？！”
這一場暖，就這樣突然結束。
“我說我不想去上學了。”曉涵低着頭，怯怯地說。
“爲什麼？”程閱微微皺着眉。
曉涵擡頭看着他。
曉涵從他幽深的眸子裡讀出了失望。
程叔叔，你對我失望了，是吧？
哦，天哪。
我怎麼又讓你失望了呢。
我怎麼會跟你說我不要去上學呢。
你會討厭不願意上學的曉涵吧。
我不要你討厭我。
你是希望我去上學，並且做個好學生的啊。
別人的眼光算什麼？
冷嘲熱諷算什麼？
被好朋友傷害算什麼？
這些都敵不過你一抹失望的眼神。
我投降了。
我屈服了。
我願意去上學。
我會繼續努力學習。
只願換你一句稱讚。
一抹笑容。
一絲欣慰。
……
“爲什麼？”程閱再次追問。
他的目光從她的雙腿掃過。
那目光，不是歧視。
不是鄙夷。
而是，憂傷。
淡淡的憂傷。
他大概猜到了緣由。
他心目中乖巧能幹的曉涵，居然因爲天生的缺陷而被人嘲笑，被譏諷。
以至於她都願意去上學了。
他的心有些疼了。
……
曉涵看着他憂傷的眼眸，心也不禁疼了。
程叔叔，您眼裡爲何有煙霧般的憂傷？
對我，如此失望嗎？
不，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
我後悔了。
我爲自己剛纔所說的話後悔了。
如果現在告訴你我願意去上學了，那是不是太突兀了些？
還是告訴你不願意去上學的緣由吧，然後我就能得到你的一番安慰與鼓勵。
這樣我還能再次賴進你的懷抱。
然後我就被你說服了。
然後我就向你保證自己以後要好好學習，做個好學生。
對，就這樣。
應該這樣。
……
曉涵把同學們對她的嘲諷和唐姍姍對自己的傷害都一股腦兒告訴了程閱。
說完後曉涵就再次撲到程閱懷裡。
只是這一次，她再流不出淚來。
她只是享受着他結實寬厚的肩膀。
感受着他懷抱的溫暖。
貪婪地吸允着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香味。
此刻，她感覺到無比幸福。
她再次希望時間能夠停止。
……
“曉涵，不管別人怎樣看你，怎樣說你，你都是程叔叔心目中最乖巧，最能幹，最優秀的孩子。”程閱用他寬厚的大手輕輕拍着曉涵的背。
曉涵微微蹙起了眉。——孩子，他說我是孩子。
對啊，在他心目中，我就是個孩子嘛。
我就是他女兒嘛。
我要快點長大。
我好希望快點長大。
等我長大李怡那麼高時，我就不再是孩子了吧。
……
“你要用你的成績向她們證明，你是最優秀的。那麼你抄襲你同桌試卷的謊言自然會不攻自破了……”程閱繼續說道。
“恩。”曉涵應道。
“那還不快起來。”程閱將她輕輕推開，“快做作業吧。”
曉涵戀戀不捨地離開了程閱溫暖的懷抱。
“恩。”她點點頭，拿出課本開始複習。
程閱就輕輕走出了房間。
……
第二天，曉涵挺直了腰桿來到學校。
依然有灼人的目光追着她。
依然有閒言碎語響徹在耳邊。
但是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的。
這些都沒關係的。
別人怎麼看自己，怎麼說自己，都不重要。
……
“曉涵，聽說你們學校要舉行運動會……”程閱吃飯時突然說道。
曉涵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恩。”
“你參加什麼項目？”
“我……我沒有報名參加……”
“爲什麼？”
“體育不是我的強項。我跳不高，跳不遠，力氣又不大，也跑不快……我能參加什麼項目呢？”
“誰說你跑不快。我覺得你完全可以參加長跑的。”
曉涵微怔。
“閱，曉涵怎麼能參加長跑呢？你明知道她的腿那樣……哪裡跑得快啊……”李怡迸出這樣一句話。
程閱斜睨着李怡：“怡，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本來就是嘛……”李怡嘀咕道。
曉涵低頭看看自己的雙腿。——是啊，這樣的你們，怎麼能跑得快呢？
“程叔叔，你開玩笑吧……”曉涵自嘲地笑了笑。
“我說真的。”程閱放下筷子，看着她，“那天你一溜煙就跑了，我根本就追不上……”
那天？
哪天？
哦，是那一天。
是我第一次穿上校服短裙的那一天。
那天，我奔出門外。
你追了出來。
你喚我。
我沒有應你。
我沒有回頭，沒有轉身。
我只是徑直跑走了。
……
“程叔叔，我真的可以嗎？”曉涵看着他。
“曉涵，你行的！”程閱的眼裡灌滿鼓勵。
“好，那我
就報名參加長跑！”曉涵迎上他的目光。
“恩，其實得不得名次不重要，重在參與……”
“程叔叔，你說話怎麼跟周蓉一樣啊？”曉涵對他笑了笑。
“周蓉是誰？”
“我的新同桌。”
“哦，那她一定是你的好朋友吧。”
躺在牀上，曉涵輾轉難眠。
李怡和那個中年男子約會的情形。
不斷地在她腦海裡回放。
然後是程閱和李怡糾纏在一起的畫面，不斷涌現出來。
……
程閱和李怡，現在在纏綿嗎？
李怡擁吻那個中年男人的畫面，李怡和程閱纏綿的畫面……交疊在一起……
不不不，你別用那和別的男人親熱過的身體碰我最愛的程叔叔。
曉涵從牀上跳起來。
打開門，往程閱和李怡的房間奔去。
……
曉涵在他房間門口停了下來。
喘息聲，呻吟聲傳進她的耳朵。
……
曉涵內心是憤怒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
伸手去敲門。
“砰砰砰”
……
那呻吟聲戛然而止。
“曉涵，你等一下啊……”程閱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閱，別去開門……”李怡不滿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曉涵肯定是有什麼事情才敲門的……”程閱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道。
“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嘛……”
“怡，別鬧……”
“哼……”
……
聽見李怡不滿的聲音，曉涵心裡有種報復的快感。
……
程閱打開門，躺在牀上的李怡向門外的曉涵投去憤恨的眼神。
曉涵無畏地迎上她的目光。
程閱把門關掉。
曉涵就看不到忿然的李怡了。
……
“曉涵，什麼事啊？”程閱問道。
“哦，那個……那個……下個星期天要召開家長會，我來告訴你一聲……”曉涵支支吾吾地說道。
……
“下個星期天，是吧？”
“恩。你記得去啊……”
“哦，好。你沒別的事兒了吧？”
“沒了。”曉涵說道。
“那我進去了。”程閱說着就欲開門回房。
……
曉涵的腦海裡涌現出他們糾纏在一起的畫面。
不不不，你不要跟李怡在一起。
她背叛了你。
你不要跟她在一起。
……
“等一下！”曉涵又叫住了他。
程閱已經放在門把手上的手鬆開了，轉過身，看着她：“怎麼了？”
“那個……那個……我突然想起我還有幾道題不會做……你現在教我吧……”
程閱點點頭：“好。”
……
“閱，你們還沒有說完嗎？”李怡的聲音從房間裡傳出來。
程閱打開門，探進腦袋對李怡說道：“怡，你先睡吧。我要教曉涵做習題……”
李怡從牀上跳了起來：“明天再教嘛……”
“怡，別鬧……”程閱說着把門一關。
……
李怡打開門，拉住程閱的手：“閱……”
程閱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她精緻秀麗的臉：“早點睡吧，乖……”
“我還不想睡，我等你……”李怡對他嫵媚一笑。
……
見到此情此景，曉涵的心裡泛起酸澀。
……
“這題……這樣這樣……然後再這樣……最後這樣……”程閱給曉涵講解着習題，“聽懂了嗎？”
“沒有，這裡爲什麼這樣……怎麼得出這個結果呢？”曉涵裝作不明白。
“哦，那我再跟你說一遍，這樣……這裡是因爲……所以……”程閱耐心地給她講解，“現在聽懂了嗎？”
“恩。”曉涵點點頭。
“那我回去了……”程閱說道。
“等一下，我……我還有一道題不會做……”曉涵忙道。
……
“哦，這道題還有些難度呢……”程閱一邊在草稿紙上解着數學題一邊嘀咕道。
那是自然。
這可是曉涵精心挑選的超級難題。
一般人沒兩三個小時解不出來的。
嘿嘿，李怡，你就在那慢慢等吧。
……
半個小時後，程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大功告成，終於解開了。”
曉涵一驚：“這麼快？”
“這麼久，還快？”程閱看着她。
程叔叔果然不是一般人。
這道題數學老師解了好幾個小時才解開的。
曉涵不禁佩服程閱。
程叔叔，你好強。
……
“我來教你做這道題哈……是這樣的……這裡這樣……然後再……最後得出結論……”程閱爲他講解。
曉涵裝出一副聽不懂的模樣。
其實她早知曉答案了。
……
“聽懂了沒有？”程閱問道。
曉涵搖搖頭：“沒有。”
“那我再跟你講解一遍……”
……
半個小時以後。
“明白了沒有？”
“沒有。”
……
又過了半個小時。
“懂了嗎？”
“還是不懂。”
……
李怡一定等得快發瘋了吧。
曉涵不禁這樣想。
……
程閱跟她講解了四五遍後，問她：“現在明白了嗎？”
再說不明白的話就顯得自己太笨了。
曉涵心想。
……
於是曉涵點點頭：“明白了。”
“那我回去睡了……”程閱伸了伸懶腰，“很晚了，你也早點睡吧……”
“那個……程叔叔……”
“有什麼問題明天早上再問吧。”程閱一臉疲憊地說道。
“程叔叔，星期天要開家長會……”曉涵說道。
“你剛纔跟我說了這件事啊……”
“是嗎？”
“恩。”
“哦，對了，老師還說要準備一份演講稿在家長會上演講……”
“爲什麼要準備演講稿？”程閱不解地問道。
“老師說這次期中考試前三的同學家長都要上臺演講。”曉涵說道。
程閱頓時有了精神：“你這次期中考進了全班前三？”
“恩。第二名。”曉涵點點頭。
“曉涵真棒！”程閱誇讚道，“那上臺要說些什麼呢？”
“恩……就是說怎麼樣監督小孩學習之類的……”
“哦。”程閱點點頭。
……
畫面，定格在程閱對她點頭的那一瞬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