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間沒有人喝咖啡，諾大的咖啡廳只有我和康欣兩個人。
“這一天把我給緊張的！幸好沒出什麼差錯，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那個難纏的哥哥交代！” 咖啡的香味讓我緊繃了一天的神經漸漸舒緩下來，我情不自禁長吁一口氣說道。
“可嘉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哥脾氣有點怪？”康欣一邊攪動着咖啡一邊問我。
“是有點怪！”
“其實他的同事朋友還有當事人對他的印象都特別好。他是一個好律師，好哥哥，更是一個好男人！”
“他也許是個好律師，好哥哥，但未必是個好男人。”我實事求是地說。“在我看來他這個人太冷漠也太傲慢了，而且還特別自以爲是！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你哥哥，不過面對一個天使般的姑娘我真的虛僞不起來。”
“這沒什麼！你這樣感覺一點兒都不奇怪，只不過，你看到的他並不是真實的他！”康欣說道。
“是麼？”
“你不覺得有時候他會存心排斥你麼？”
“覺得了！”
“他其實不是排斥你，他是排斥漂亮女人，他排斥所有漂亮的女人！當然，也不是那種徹底的排斥，他畢竟是個男人，無論怎麼故意排斥還是會不自覺地被漂亮女人所吸引。生理上被吸引但心理上卻拼命抗拒，我哥哥就是生活在這樣的矛盾裡，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對身邊的人也是一種折磨。可是沒辦法，我哥他就是這樣的！”
“他爲什麼一定要生活在這樣的矛盾裡呢？”我不禁驚詫地問。
“因爲受到過很深的傷害和刺激，所以條件反射了吧。”
“所謂的傷害和刺激無非就是被女人給甩了，那又怎麼樣呢？我還不是被男人給甩了？可我也沒因爲這個就仇視所有的男人啊！”
“我哥哥只是外表強硬，他心理其實很脆弱的，他不像可嘉姐你那麼堅強！”
“我堅強？”聽了康欣的話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是啊，我沒法不苦笑，我這麼軟弱的人竟然還被說成是堅強。
“可嘉姐，你就是很堅強！可能你還不瞭解你自己，你以爲自己很軟弱，甚至也可能說過不少軟弱的話，但是你做的卻都是堅強的事。很少有女人經歷了這麼多還能像你這樣平靜和從容地生活，可嘉姐，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經歷了這麼多還能平靜和從容地生活，這話放在你身上才合適。說到堅強，康欣，你纔是最堅強的。”
“可嘉姐，現在我們討論的是你和我哥哥！”
“好吧，就算我比你哥哥堅強吧，可是他的故事到底是怎樣的？我很想知道。”我現在並不想研究自己到底是堅強還是軟弱，我只想聽康欣給我講講康寧的故事。
“哥哥曾經深深地愛過一個女人，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到現在他也還是沒有忘記她。”
“能說說那個女人麼？”
“她也是學法律的，比哥哥晚畢業一年，曾經和哥哥在同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她長得很漂亮，人很精明，很會打官司，追求她的人特別多，她卻偏偏看上了我哥哥。她喜歡我哥哥，哥哥也喜歡她，他們倆可以算得上是一見鍾情。她漂亮、聰明、有很強的進取心，而且對我哥哥也很好。她是獨生女，什麼家務都不會做，也不會打毛衣，可是爲了給我哥哥親手織一件毛衣，她特意去學了，結果織了拆，拆了又織，用了整整半年的時間才終於織好了一件，送給了我哥哥。我哥哥卻捨不得穿，寶貝似地留着。
她非常愛我哥哥，一直等着他的求婚，可是我哥哥儘管也很愛她，卻始終不跟她提結婚的事。她爲這件事很苦惱，有一天實在忍不住了便問哥哥爲什麼不向她求婚。哥哥說他這一輩子都得帶着妹妹，妹妹必須要和他在一起生活，就算將來他和妹妹都結婚了也要一起生活，因爲他不放心把妹妹交給別人。哥哥說他擔心她接受不了這一點，所以才一直不求婚的。她聽了以後什麼也沒說，也沒再跟哥哥提結婚的事。
不過，她對哥哥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經常給哥哥買東西，衣服領帶鞋襪，什麼都買。不僅如此，她對我也開始好起來，會抽時間帶我出去吃飯、逛街、購物、看電影、逛公園，還帶我去做理療……她做的一切感動了哥哥，於是哥哥終於向她求婚了，而她也非常開心地接受了哥哥的求婚。哥哥以爲她接受他的求婚就等於是接受了我這個妹妹，以爲她同意了讓我和他們一起生活，然而事情根本不是像哥哥想象的那樣……”
“那是怎樣呢？”
“就在他們擇定了婚期準備要去登記之前，有一天她趁哥哥不在的時候把一大堆福利院的宣傳資料拿給我看。我記得那天她跟我說了很多話，不過所有的話都圍繞着一個主題，就是要我到福利院去生活。開始的時候我不願意，我說我捨不得離開哥哥。她聽了很不高興，說我太自私了，說我不懂得體諒哥哥的難處。她還把以前哥哥對她說過的要一輩子帶着我生活的話跟我說了一遍，她說哥哥這樣對待妹妹說明哥哥重情，但是作爲妹妹不能因爲哥哥重情就一點兒都不替他着想。一輩子都帶着丈夫的妹妹一起生活不但她不能容忍，換作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能容忍。她說，除非我想讓哥哥一輩子打光棍兒，否則就應該服從她的安排去殘疾人福利院，這樣做纔是替哥哥着想爲哥哥好。
她說她找到了一家很不錯的私營福利院，她已經去那兒考察過了，雖然收費高些，但是各方面條件都很好，象我這樣的人到那樣的地方生活反而比在家裡方便得多，她還說去那兒的一切費用都由她和哥哥負責，不用我操心，又說她和哥哥會定期去看望我，方便的時候還會接我回家裡住些日子。聽她這麼說，我就開始動搖了，因爲我覺得她的話有道理。我不願意成爲哥哥的累贅，更不願意看着哥哥失去他心愛的女人。哥哥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我很愛他，我希望他能幸福，雖然我很不願意離開他獨立生活，但是考慮再三我還是同意離開了。
見我同意了，她開心極了，一個勁兒地誇我是個懂事的好妹妹。我看她高興成那個樣子，就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他們之間很大的障礙，於是我更加堅定了想要離開他們獨立生活的決心。不過我擔心哥哥不會同意我去那種地方，我又問她萬一哥哥不同意怎麼辦？她說那要看我怎麼說了，如果我跟哥哥說這是她的主意，哥哥肯定不會同意，但是如果我跟哥哥說是我自己的主意，就說是我不喜歡一個人整天呆在家裡，而是喜歡到福利院去過每天有人陪伴的日子，這樣說的話哥哥不會不同意。
她千叮嚀萬囑咐，一再教我要怎麼跟哥哥說。後來我就按照她教給我的方法跟哥哥說了，沒想到哥哥還是不同意我去。後來，她就又給我出了個主意，說不如她送我去那家福利院試住些日子，先不用告訴哥哥，給哥哥留一封信就好了，她還特別叮囑我一定要在信裡寫明是我自己願意去福利院的。我想這樣也好，我瞭解哥哥，如果我不這樣的話，他是永遠都不會同意我離開他獨立生活的。於是我便聽了她的話，跟她去了那家殘疾人福利院。
然而我只在那家福利院住了一個晚上，雖然只有一個晚上，但是那一晚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我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遺棄了，當時心中的那種孤獨，那種失落，那種絕望，我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從爸媽去世後，我習慣了和哥哥相依爲命地過日子，突然間生活中沒有了哥哥，我感到我失去了一切，一無所有了。”
“那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我問道，眼睛情不自禁就溼了。雖然我沒有進過福利院，但是康欣進福利院時的那種被遺棄的感受，她的那種孤獨那種失落那種絕望我在和簡輝離婚之後以及在得知父親要和那個女人結婚的消息時都曾經深刻地體驗過。雖說經歷不盡然相同，但是康欣當時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起牀後我費了很大的勁兒把輪椅轉到了院子裡。那是夏天，我記得很清楚，天正下着大雨，天地渾沌沌的一片，我就一個人坐在大雨裡望着渾沌沌的天地，真的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哥哥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裡。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麼早的早晨，那麼遠的路，天又下着那麼大的雨，我還以爲是因爲自己太想念哥哥所以出現幻覺了呢。可是不是幻覺，哥哥真的來了，真的是在這麼早的早晨趕了這麼遠的路冒着這麼大的雨來了。
當哥哥看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裡，被大雨淋成了落湯雞的時候，他流淚了。在那樣的大雨裡，他全身都被雨水淋溼了，臉上也都是雨水，按理說我應該看不清楚他臉上流的是淚水還是雨水的，可是很奇怪，我不僅看見他流淚了，而且看得清楚極了，眼淚不停地從他的眼睛裡涌出來，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是光線反射的原因，我看見他的淚是粉紅色的。” 康欣說到這兒，兩行晶瑩的淚珠順着她瑩潤的臉頰滾落下來，然而她的脣邊竟依然蕩着笑意，她的聲音依舊溫潤甜美，沒有一絲絲悲切，也沒有一點點憂傷，在有完全的理由悲切與憂傷的時候她給出的卻是一種讓我始料未及的情緒：被她鍍滿了陽光的感動。
“哥哥去找福利院的院長幫我辦理退院手續，在辦理手續的過程中哥哥無意中從院長那兒得知了我來福利院這件事都是他的未婚妻一手聯繫策劃和安排的，哥哥知道後傷心極了。那天哥哥把我接回了家，可是事情並沒有這樣結束。
她，就是哥哥的未婚妻得知哥哥把我接回了家便立刻跑去質問哥哥，問他爲什麼妹妹自己願意住在福利院而他非不讓住。哥哥說除非他死了，再也不能照顧妹妹，否則他決不會把自己的親妹妹送到什麼福利院去。她聽了氣壞了，對哥哥大喊大叫地說福利院又不是監獄不是勞教所，爲什麼就不能住在那裡，住在那裡又有什麼不好？我從來沒見過她那樣歇斯底里過，她是個律師，她一直很在意她的形象和修養，尤其是在哥哥面前，但是那天她什麼都不顧了似的。”
“那你哥哥呢，你哥哥是怎麼說的？”
“哥哥說不管好不好反正就是不能讓妹妹去那兒生活！於是她氣哭了，哭着讓哥哥選，在與她分手和送我去福利院之間選一個，哥哥一秒鐘都沒有猶豫就回答說決不會送妹妹去福利院，至於她，去留隨意！這是哥哥的原話。”
“嗯！像他說的話！”我忍不住插話道。
“她聽了哥哥的話哭着跑了，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就再也沒見過她。哥哥在我跟前也再沒提到過她，但是我知道哥哥一直都無法忘記她！那是哥哥第一次那麼投入地愛一個女人，她們戀愛的時候我能夠感受到哥哥的快樂和幸福，而他們分手以後，我也能感受到哥哥的痛苦和對她的思念。”
“那後來呢？”
“哥哥和她分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沒有再談戀愛，直到有一天，哥哥從外面回來，喝得酩酊大醉，我問哥哥爲什麼喝那麼多酒，他不回答我，嘴裡只一直含含糊糊說她要結婚了她真的要和別人結婚了。我不知道哥哥到底說的是誰要結婚了，但是我猜到可能是她。當時我心裡難受極了，很心疼哥哥，但是我不知道我怎樣才能挽回這一切。第二天早上我哀求哥哥把我送到福利院去，求哥哥趕快去把她找回來，哥哥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找不回來了”就再也不說話了。”
“那以後你哥哥就沒再談過女朋友？”
“談倒是又談了幾個，不過時間都很短，可以說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爲什麼？”
“一來是因爲哥哥一直都沒有忘記舊情，二來是哥哥吸取了第一次戀愛的教訓，害怕投入太多感情最後因爲自己有個殘疾妹妹卻還是要分手，所以每次和人家剛見面他就先要告訴人家說自己要一直帶着妹妹生活，直接把人家給嚇跑了。”
“…….”
“哥哥他到現在還沒有結婚，都是因爲我的緣故。如果沒有我……”
“康欣，你…….”我剛要說話，卻突然看見康寧站在落地窗的外面向我和康欣招手呢。
“你哥哥來了！”我一邊對康欣說一邊對服務生招手要帳單。
“他真是個好哥哥，最好的哥哥！不過，這話我從來沒有當着他的面講過。當着他的面我一直都說他壞來着！”康欣望着窗外像是在跟我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是怎麼結的帳，怎麼把康欣交給了康寧又怎麼跟這兄妹倆告別的，總之，我一直沉浸在剛剛在咖啡廳裡和康欣談話時的情緒裡無法自拔，直到目送着康寧的車開走了我的精神依然恍惚着。“康欣她不是任何人，她是我的妹妹，我的親妹妹，我唯一的妹妹！”，這是上次我和康寧在酒吧相遇時他對我說過的話中的一句。我對這句話印象非常深刻，因爲在這句話裡我體會到了他有多在意他的妹妹。我認識很多有妹妹的男士，我從未見過一個像康寧這樣用心愛護自己妹妹的。
簡輝也有妹妹，可是簡輝對他的妹妹並不好，反而一向都是他妹妹謙讓他照顧他。因爲簡輝的父母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簡輝的妹妹簡瑩從小就是在父母對她和她哥哥的不平等不公正的待遇中長大的。不過簡瑩似乎很懂事，從來不跟簡輝爭執計較。當然我並不知道她是真的從心裡不計較還是這些年早已習慣了這樣的不平等不公正。
和簡輝談戀愛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都無法適應他對他妹妹的專橫和無理，我還記得我們曾經爲這個大吵過一架，我甚至還提出要和他分手，理由是我覺得一個對自己妹妹都不好的人對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後來還是他妹妹來跟我說情，從中撮合，而簡輝檢討的態度也很誠懇，當着我的面跟他妹妹道了歉，並且還請妹妹吃飯，又給妹妹買衣服，我才原諒了他，這件事也纔算過去了。
我知道，簡輝骨子裡並不是一個壞哥哥，他其實也是很關心妹妹的，外面要是有人膽敢欺負他妹妹，他也是要紅了眼睛跟那人拼命的。他不允許外人欺負妹妹，但是自己卻經常欺負她，經常佔她的便宜，因爲從小被父母寵愛偏袒慣了，所以纔會那樣霸道自私的。再後來他妹妹簡瑩考上了美國的大學，拿到了全額獎學金，出國讀書去了。簡瑩出了國就再沒回來過，一次都沒回來，我和簡輝結婚她也沒回來。簡輝總說她學習忙，還要打工，但是我總覺得是她的家沒有給過她太多的溫暖，因而她並不留戀。
和簡輝結婚以前我就知道他是個比較自私的人，但是當時我就是愛他，雖然此刻我已完全想不起當初自己到底爲什麼會那麼愛他，又到底愛他什麼。但是當時我千真萬確就是愛他，就是離不開他。在嫁給他之前，我也矛盾過，覺得他被父母寵壞了，有點自私，但是後來我又想，人無完人，誰又沒有缺點呢？說起自私來，他倒也不比一般人爲過，而且當時我還天真地相信結婚以後他會在我的影響下慢慢轉變。
如今想起來，到底是自己太幼稚。他一點兒都沒有改變，結婚以後的簡輝還是一樣自私一樣霸道，一樣我行我素，一樣對好的東西充滿強烈的佔有慾……如果他不是這樣的，那麼他決不會在和我結婚不滿三年的時候就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我總算想明白了，簡輝就是這樣的，永遠不知足，就算他娶的是個天仙，他也不見得會忠實於她。可見，我們離婚並不是因爲我不夠好，而是因爲他不夠好。如今看看康寧，再回過頭去看看簡輝，突然就看到了差距。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麼要拿簡輝和康寧做對比，我想說我是不由自主情不自禁……康寧也有缺點，但是在我如此這般將他和簡輝對比了一番之後，我便打心底裡覺得康寧的那些缺點真的是無傷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