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粥的時候, 方未耶問溫子虛,“溫醫生,到底是柏先生的什麼人呢?”
溫子虛一邊拿鍋鏟攪動着鍋裡的粥, 一邊回過頭來對着方未耶淡淡地一笑, “結果方小姐還是對若承產生興趣了嗎?”
方未耶不置可否。
似乎已經有些習慣了柏若承和溫子虛這兩個怪人的應話方式。
靠在竈臺邊上看着溫子虛那幾乎可評爲嫺熟的料理動作, 身上的圍裙也是奇怪的格外合身, 這個溫子虛, 是另一個奇怪的謎團。
如果想要暫時忘記傷痛,是不是需要另外找一個傷痛引走自己的注意力,而且這個傷痛, 最好是別人的。
方未耶淡淡一笑,“我看溫醫生, 對柏先生頗有些又愛又恨的味道, 卻又對他束手無策。”
溫子虛心頭一凜, 回頭望住方未耶。
誰知方未耶並未看他,她的眼睛, 是看向不知名的前方的,小小的一張側臉,輪廓分明,“像個要不到糖的小孩,帶着一種心不甘情不願的渴望, 想要試圖祈求, 卻又覺得委屈, 想要轉身走人, 卻又覺得不甘願, 可是卻忘了,自己的眼神, 早已出賣了一切。”
鍋鏟砰的一聲墜入鍋裡。
細細的淚,滑下她的半邊臉頰。
說別人,其實就是在說自己。
雖說是不同的人生,但實際上,卻是相同的可憐。
溫子虛長長地嘆了口氣,眼前一片朦朧。
“若承有個雙胞胎哥哥,叫柏若安,是,我的愛人。”溫子虛終於輕聲開口。
方未耶慢慢轉頭看他。
底下的白粥不斷地升起霧氣,快速地將他的眼鏡片籠得一片濡溼。
“是個很好的人,我,很愛他。”淚水漸漸洇出他原本乾燥的眼眶,連同着那些漸次升起的水蒸氣,快速地將他的臉撲溼。
“但他,被若承害死了。若承以爲,以爲他女朋友棄他而去是因爲愛上了柏若安,卻不知道,若安愛的那個人,其實是我,是我這個男人!!”喊完這一句的溫子虛,終於成功地逼出了自己的淚,大顆的,滾燙的淚,迅疾地滑落下臉龐,滴落到同樣滾燙的白粥裡,迅速溶化。
巨大的傷口,被揭開了一直想要試圖掩蓋的疥疤,血淋淋地直面現實。
一片一片腥臭的膿,不可抑制地流淌出來。
這膿,就是恨。
“我恨他!”溫子虛握着拳頭狠狠地捶着竈臺,表情扭曲着目露兇光,“我恨不得他死。”
“但結果還是放不開手是嗎?”方未耶輕聲地問。
溫子虛沒有回答。
“因爲他是你最愛的人的,親弟弟。”方未耶的聲音,還是輕輕的,像是一朵悠然浮過的雲,輕飄飄的,不着邊際的,“愛烏及烏,所以未能放手,只要是他愛的,怎樣都沒關係。”
咕嘟咕嘟的白粥,始終都在不間斷地翻滾着,掙扎着。
不管怎樣,都要掙扎,不然,你怎會知道最終的答案?
方未耶伸手拿過鍋鏟繼續攪動,將有些粘到鍋底的部份用力地戳起來,然後再次混合進去。
巨大的現實,如果不去面對,你就很有可能會被粘到鍋底,最終變成一團無用的焦黑。
“救活他,溫醫生。”方未耶終於停住了手中的動作,目光堅定地望住溫子虛。
“誰?”
“柏若承。”方未耶輕聲的,卻又是不容反駁地說,“還有,你自己。”
臥室內的柏若承,此時輕輕地翻了個身,將整個身子隱在背光的一大團黑暗之中,一顆淚,靜悄悄地滑落而下。
一個小時之後,方未耶端着一碗粥走進了臥室。
小心翼翼地放下碗,再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喚他的名字,“柏若承,醒了麼?”
他沒應,躲在被子裡快速地拿手擦了一把溼漉漉的臉頰。
“溫醫生煮好了粥,說是多少要吃一點比較好,怎麼樣?要不要試着吃一點?”方未耶始終溫柔輕聲地說話。
柏若承憋了憋氣,終於還是轉過身來。
方未耶朝他努力地笑了笑,把粥端在手上,“多少吃一點吧,溫醫生手藝不錯哦。”
柏若承不服氣地挑了挑眉,“那個不男不女的傢伙,也就這點技術能見人了。”
方未耶放下碗,扶着柏若承坐了起來,又快速地塞了一個枕頭放在他背後,然後才又重新端起碗。
柏若承伸出手想要自己吃。
“我來好了,你手不方便。”方未耶輕聲阻止了他的動作,然後無比自然地拿起調羹打了一口輕輕地吹涼之後才喂入了柏若承的口中。
溫熱軟糯的白粥,慢慢由喉嚨滑入腹腔,像個緩慢釋放的悶雷,隱隱地洇開一大團舒適的暖意,一點一點地滲透進原本已經僵硬冰冷的四肢百骸。
很努力地吃了小半碗,終究還是有些到達極限了,方未耶也不勉強他,放下碗,“再睡一會兒吧。”
“方未耶,你哥,他沒事吧。”他終究還是問了。
方未耶悵然地愣了好一會兒,“不知道,也許,應該,是沒事吧?”
“這是什麼回答。”柏若承皺起了眉頭。
方未耶將臉轉向他,一字一句地問,“柏若承,你早知道了一言不是我哥,他是我的男朋友,是我的戀人,如果換作你,你的戀人被另一個女人給帶走了,你覺得,是有事還是沒事呢?”
柏若承一下子應不出來了。
方未耶也好久都沒再說話,小小的肩膀,開始在黑暗中輕輕地一上一下地抽動了起來。
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衝動,柏若承忽然間坐直了身子,伸長了手臂,將方未耶那對小小的肩,摟進了自己的懷裡。
什麼也不是,就只是見不得這一對小小的抽動着的肩。
好像十幾年前,那個躲在黑暗裡悶聲哭泣的媽媽一樣,一副小小的弱弱的肩。
小若承走上前去,無聲地抱住媽媽,“媽媽,爲什麼哭呀,媽媽……小承不要媽媽哭……”
即使是小小的柏若承,也能感覺到那一刻的媽媽,有一副無限小的無限弱的肩,所以纔會背不動那麼小小的一隻柏若承。所以,他恨那個離他們而去的爸爸,同樣也恨,那個令媽媽對他日思夜想的以至於整日以淚洗面的柏若安。
因爲這恨,所以他對成人之後重又相逢的柏若安不但一點狂喜都沒有,反而是深深地厭煩,他覺得一切都晚了,母親已經不在了,那麼她日思夜想的小安再回來又有什麼用?
他憤怒地推開了柏若安的手,對他大吼,“我沒有你這個哥哥,請你滾,滾回你的美國去,滾得越遠越好。”
可是柏若安,卻始終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即使眼眶裡早已蓄滿了淚水,卻始終對他微笑盈盈,“若承,對不起,若承。”
柏若承輕輕地拍着方未耶的背,“哭吧,如果這樣能讓你好受一點。”
劇烈的痛楚,由底下的胃部狠狠地穿透至全身各處,幾乎令他再一次當場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