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了楊軍的事情,李肖臣便提議放他走。這人餓了十幾天,幾乎站不動,之前又斷了根肋骨,雖然已經被宋琉接好了,但畢竟沒有接受過正規的治療,看着挺可憐的。李肖臣向來心軟,看到楊軍狼狽不堪的樣子,就把他之前刺傷自己的事情忘到了爪哇國。
宋琉無可無不可,只是囑咐柯雪喬給李肖臣畫好詳細的回家地圖,便扔下他們幾個,自己收拾東西上課去了。
倒是楊軍,讓他走了,他反倒不肯走,纏着李肖臣安排樊虞和楊娟見面。
李肖臣被纏得哭笑不得,發現自己平時那番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交際功力到了楊軍面前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他向來引以爲豪的縱橫裨闔的三寸不爛之舌,能夠輕易擺平那些領導、客戶、媒體,可是這會兒他突然發現,縱然自己有再好的口才,遇到了楊軍就變成了悲劇。
李肖臣活了二十五年,這天終於明白一個道理——如果一個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堅守自己的一套原則,不論那個世界是正常的還是妖孽的,不論那套原則是務實的還是虛幻的,只要堅信,那個人必定百毒不侵。
楊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就在李肖臣一籌莫展的時候,柯雪喬不知何時叫來了救護車,醫護人員一查楊軍的狀況,不由分說就把他架上車帶走了。
李肖臣感激地朝柯雪喬笑笑,柯雪喬又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李肖臣忽然覺得,這個乖巧而善解人意的孩子還真的……真的挺可愛的。
======================
接下來的兩天,宋琉和柯雪喬忙着查“明空”的事情,沒空理他。李肖臣閒着實在無聊,想看書,集中不了思想,想看電視,又提不起精神,上網打麻將,被人大殺四方輸得找不着北。
他覺得自己的心思好像掉了,猶如一滴雨水掉在水池子裡,掉進去了就找不到了,不知道跑去了哪裡,撈也撈不回來。他覺得再這樣在家裡蹲下去無所事事,別說心思掉了找不回來,就連他整個人都可以變成一個大蘑菇了。於是他決定去公司晃晃找點事情做。沒想到還沒出門,就接到了朱小萌的電話,說MV已經拍好了一大部分,她傳了個粗剪的版本到公司服務器,讓他去看看。
李肖臣一聽就來了精神,覺得他那滴像雨水一樣掉在水池裡的心思,此刻變成了一滴明晃晃的油,又悄悄浮了上來,飄在水面上晃來蕩去的。撈不上來,但至少可以看到,知道它在哪裡了。
MV拍得很美,儘管還是一些沒有做過後期的原始鏡頭。
班弗的雪山,白得沒有一絲雜質,明明是冷冰冰的白,不知爲何看來竟有些軟綿綿的溫暖。在一馬平川的白色盡頭,是藍得驚心動魄的天空。整個鏡頭裡,除了藍和白什麼顏色也沒有。徹頭徹尾的純淨。
他看到祁雲月穿着一件藍T恤站在雪山的邊緣,那件T恤的顏色說不出是一種什麼藍,總之是非常非常藍的一種藍,藍得一點渣滓也沒有,藍得徹心徹肺。他看着祁雲月在這種藍裡面,不明白爲什麼他在這種藍裡會那麼好看,比天空下的白雪和白雪上的天空還要好看。他那個人就像一面藍色的旗,沒有什麼分量,在音樂聲中迎風招展。
李肖臣看着看着,就覺得好像連自己的呼吸都變成了藍色的。他覺得怎麼鏡頭就這麼暗呢,明明是大晴天,明明有着遍地積雪折射出的大自然最原始的反光,但是在祁雲月這面藍得不能再藍的旗幟的映襯下,鏡頭實在是太暗了。
李肖臣覺得自己壞掉了,可能是腦殼,也可能是身體的其他部位,總之是有一個地方壞掉了。某個零件,在某天清晨起來的時候突然脫落下來,散架了。他知道要是這會兒給朱小萌打電話告訴她他覺得鏡頭太暗,他們一定會當自己神經病處理。可是他偏偏就是沒有辦法地、不可自抑地覺得暗,暗無天日的暗。除了藍色的旗幟之外,周圍的一切都是漆黑一片。
他默默地看着電腦屏幕,定格、拖回、重放,再定格、拖回、重放,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他眼巴巴看祁雲月像一面最藍最藍的旗那樣飛揚不已。他使勁地盯着他,想把這種藍顏色牢牢記在心底——多嘹亮的藍色,亮得像在大聲歌唱。
他忽然想:唉,這個人,活這一世,真是值得。
那天晚上李肖臣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是深海里的一條魚,這是一條藍色的魚。這條藍色的魚生活在藍色的海洋裡,海水溫柔地包裹着他。目之所及盡是藍色的一片,沉重溫暖的藍色,覆蓋在魚兒的身體輪廓上面,一點一點,微妙地起伏。水流在鱗片上打出的一根根羅紋線,並肩從他的脖子開始往下奔跑,半路上,一點一點地起伏,一直到最後,到邊緣,似乎打了個彎,在尾巴的盡頭又一直往上跑去了。
他的目光吃力地打彎,打彎,打彎,打無數個彎。一片沉重溫暖的藍色。清晨他睜開眼睛,滿眼都是藍色,把他的眼淚也薰出來了。
流着眼淚醒過來這種事,在李肖臣生命中是頭一次發生。他整個人稀裡糊塗,夢裡的景色還在眼前,好像能抓住一點點夢的邊緣。但是它身法敏捷、腳步神速,“呼”的一下就跑遠了。好像掌心裡還留着它帶出的藍色氣流,只是它的身影已經看不到了。
李肖臣愈發糊塗地瞪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白色,觸目驚心的白。他想,哦,還好,沒有變成色盲。
然後手伸出去的時候摸到了一杯熟悉的溫水。
溫水?!
李肖臣一驚,頓時睡意全無,藍色的夢境跳了跳,閃了個無影無蹤。他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揉了揉眼睛——
沒錯,牀頭櫃上放着的確確實實是一杯水,用的是他最喜歡的那隻純白的馬克杯,不是幻覺。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十月十六日,離他們回來的日子還有兩天。既然祁雲月不在,那這杯水是哪兒來的?
李肖臣萬分不明所以,連拖鞋也沒來得及穿就跑出了臥室。
由於幾天沒有打掃而稍稍顯得凌亂的客廳,此刻又被整理得一乾二淨。窗簾全部拉開,承接着早晨稀薄但明亮的陽光。他看到祁雲月和衣倒在他的沙發上,睡着了。
地板的溫度很冰,從光着的腳底心滋滋地往上冒,衝破腳掌、衝破膝蓋、衝破腰際,衝到胸口的時候,冰涼的溫度化爲感動。那種感動接着往上升,不停地升,勢如破竹,無可抵擋。很快就從他的頭頂漫出來,傾泄在被擦得發亮的地板上,水漫金山。
他輕手輕腳地給祁雲月抱來一牀毯子。蓋上去的時候祁雲月半睜了一下眼睛,那眼神分明還在睡眠狀態,只是糊里糊塗地望了李肖臣一眼,半夢半醒地吐出一句:“嗯,我想你。”
毯子掉下來,李肖臣當場就傻掉了。
========================
李肖臣手忙腳亂地撿起毯子重新給他蓋好,同時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散落了一地的理智。
只可惜時差還沒倒回來的祁雲月說完這句話,頭一歪繼續呼呼大睡,否則他就可以看到李肖臣此刻緋紅的雙頰和如水般的眼神。
這種怦然心動的眼神,錯過一次,難得再求。
李肖臣沒有去想爲什麼,祁雲月會在明明該在地球另一邊的日子裡出現在自己家。在祁雲月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沒有什麼爲什麼。這種事情簡單得幾乎用不着他的腦筋去想。
該知道的事情,全都知道了。
很簡單,很清晰。就好像一加一等於二那樣簡單。
========================
幾個小時後,祁雲月精神飽滿地醒過來。看到李肖臣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對他說:小虞和小閬已經打電話來投訴過了,說他罔顧攝製組的進度,硬要提前拍完自己的所有鏡頭。害得他們兩個前幾天閒得出竅,剩下的兩天會忙得出竅,在此嚴正提出抗議。
李肖臣故意把語氣整得很嚴厲,他向來嘴毒,這會兒更是刻意挑了最刻薄的語句,好像有意在掩飾什麼。
可是祁雲月可以很清楚地聽出他掩藏在語言後面暖洋洋的溫柔。
其實,根本不用祁雲月去捕捉,任何一個認識李肖臣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來——他嘴裡在罵人,眼睛卻在笑。
李肖臣罵完,從鍋子裡拿出幾個蒸得熱氣騰騰的菜肉包子,祁雲月平時最喜歡吃的那種。
祁雲月拿在手裡有些納悶,就問,你去哪裡買的?我半夜來的時候看過冰箱,沒看到這些包子啊。
李肖臣瞪了他一眼說,給你吃就快吃,廢話那麼多幹嘛。過了一會兒,又笑了笑,很軟很軟地說了一句:“奇怪了,竟能給我找到那個攤子,你說有趣不有趣……”
他們說的那個攤子在祁雲月以前上的小學附近。有一次他們的保姆車路過,正好大家都餓着肚子,祁雲月說那家的菜肉包子不錯,值得一試。他們就買來試試,一吃,果然不同凡響,朱小萌還嚷嚷着下次要帶幾個好姐妹來。
祁雲月說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家的包子,幾乎每天上學都要買一個。十幾年了,沒想到味道一點沒變。
他記得那個攤子他們只去過一次,那句話他也只說過一遍,當時大家都跟包子奮鬥得熱火朝天,本以爲根本沒人注意。沒想到,李肖臣竟然聽進去了。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他一個路癡,居然可以一個人找到,找到了不說,還能給他找到路回來。以至於祁雲月在咬到包子的那一刻一度以爲,李肖臣這麼多年的路癡,究竟是不是裝出來的……
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和若干小時的補眠,剛剛醒過來的祁雲月是真的餓了,三兩下解決了第一個包子,很快又消滅了第二個。
吃到第三個包子的時候,他在心裡暗暗下了一個決定。
李肖臣看着祁雲月吃包子的樣子,忽然有種母親般的滿足。
但他仍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搖頭嘆息着說:“你這吃相什麼時候可以改改,不要求能像老闆和琉,哪怕能像我的一半,我就可以少操一份心,將來白頭髮也能少好幾根了。唉……”
於是祁雲月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