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雲月動了動,伸出手,在想象中抓住了天上的一隻鳥。
“你知道嗎?班弗的天,是很藍的。”
李肖臣聽他說完,忽然真是難過死了。他後悔死了自己沒有跟他一起去,後悔死了沒機會跟他一起站在那片藍得令人心悸的天空下,站在那面藍得令人心悸的旗幟邊,一起迎風招展。
天曉得那天楊軍根本沒有要扎他的意思,他要是沒衝上去,也許根本不會有任何人受傷。可是他又不能不衝上去,因爲祁雲月站得離危險那麼近……
他忽然就想,人生下來就一直一個人也就算了。爲什麼偏要幾次三番地把一羣人牽扯在一起,培養出一種叫“感情”的莫名其妙不知爲何物的東西,然後再拆拆開。真是,既費神又費時,何必呢!
感情?
他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驚了一下。宋琉說他戀愛了,難道戀愛就是這樣嗎?——後悔,患得患失,渴望分享,渴望在一起——陌生而奇特的感覺,但是,並不令人討厭。
李肖臣開始覺得那蒼白的天空很好看了。
“下次一起去看吧。”李肖臣於是說。
祁雲月回頭看他,說:“好。”
李肖臣看着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祁雲月的眼裡很深很深,深到差不多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微漾笑意。
“一定。”李肖臣補充了一句。
祁雲月又微笑,堅執地仰望蒼白的天空,好像那裡就是他的歸宿。李肖臣現在已經很喜歡這樣望着天空了,因爲它那麼遠,那麼空,那麼幹淨,什麼也沒有,連透明也沒有。
祁雲月的聲音很近,很親切,空得一無所有:“這裡很好吧?至少,不錯吧?可你有時候覺不覺得它沒什麼好?你有沒有覺得厭煩,想逃?想不想飛上去——”
他把頭擡得極其高,好像已經在雲層背面了:“飛上去。升上去。上去!隨便哪裡,只要另一個世界就好……要另一個世界——不僅僅是另一個地方……想不想看着自己離開這裡?離開。脫離。到上面去,上面……”
李肖臣看着他了然地微笑——他第一次看到祁雲月這個樣子,覺得這樣的祁雲月簡直不是祁雲月。可是很奇怪的是,在他心底,他覺得祁雲月就是這個樣子的,好像這個樣子的祁雲月他已經認識了一百年、五百年,甚至更久。沒有人看到過祁雲月這個樣子,除了他自己。他忽然覺得很開心了。
太陽在往下傾斜,蒼白的天空靜靜地燃燒起來。
祁雲月撤下手臂,定定地望着在燃燒的天空,說:“我小的時候,喜歡玩火,蠻正常的事情。燒東西,再也沒有比燒東西更好玩的事了。有一次,我爸拿來一個扁平的盒子,外面用白紙包着。我想打開看看裡面有什麼,就用火燒。我認爲,把盒子燒掉,裡面的東西就出來了——我不一定真的不懂,只是極想燒。現在想來,假如肯相信的話,好像也並無不可。於是一盒巧克力被我燒掉了。”
他頓一下,接着說:“你想想看,當太陽把天空燒掉的時候,會露出什麼來呢?”
說到這裡,他看看李肖臣,眼睛裡沒有問詢,只有問詢以外的一切表情。
“很多很多年以來,我一直很熱切地期待揭曉這個謎底:當太陽把天空燒掉的時候……當太陽把天空燒掉的時候,會是末日吧。我以前看過太多關於末日的電影《未來水世界》、《明天》、《火星撞地球》……我覺得那些電影裡的人很可笑,都說了是世界末日了,再怎麼掙扎都是全人類一起滅亡,那又有什麼好掙扎的呢。如果地球上的人都死光了,只有自己活着,那不是一件比災難更加災難的事嗎?況且,我從來不相信會有什麼世界末日的。”
李肖臣望着他,他第一次聽祁雲月一口氣說那麼多話,幾乎比他們認識到現在所說的全部話加起來還要多。他一直以爲祁雲月不太會說話,可是這一刻他忽然發現,自己以前真的是小看他了。
“可是李肖臣,你知道嗎?”祁雲月突然放棄瞭望天,轉頭盯住李肖臣的眼睛,他下了很大的決心醞釀這段對話,現在終於要把它說出來了。
“那天在記者會場,你這樣突然衝上來,又突然倒下來,你倒在我懷裡,我看到自己手上都是你的血的時候,我真的覺得是世界末日提前到來了。”
李肖臣忽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的,可是我以爲那些都是電影裡的事。電影裡越危險,我們越安全。其實地球真的天天着火,撞車,煤氣泄漏,有人跳樓——誰是安全的?連做一盒巧克力都會無緣無故地被人燒掉,更何況是人?你說,誰是安全的?”
李肖臣已經明白了祁雲月要說什麼,他的心在喉嚨口跳得很快,很快很快。他仰着脖子,死命望着祁雲月,生怕錯過了他說的任何一個字。
太陽在祁雲月的身後慢慢沉了下去,黛青色的夜晚從李肖臣背後一點一點爬上來。
晝夜交替,一日一次,永世不渝。
李肖臣盯着祁雲月看,祁雲月就在那件藍色要死的T恤裡,太陽掉下去的時候,那種藍忽然顯得非常非常悲傷,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像是一滴巨大的眼淚。
“那一刻,我很怕,很怕很怕,我是真的怕,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我真怕你就這樣死掉了。我到現在還能回憶起那時候的感覺,我的手腳冰涼冰涼,全身發冷。那種冷是從身體最深處萌發出來的。即便是我穿着短袖T恤,零下十幾度站在雪山頂上吹風,都沒有那麼冷。那樣的發抖,真的是控制不住的。一秒鐘前你還站得好好的,你還在跑,突然之間就站不住了。我覺得這很荒唐,我想扶你站好,可是連我自己都站不好……”
李肖臣找到他的手,用力握了握。
祁雲月反握住他的手,沒有鬆開。他的手早就恢復了溫暖,三十八度半那樣溫暖。
“那時候我就想,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的話。哪怕全世界都死了,我也希望你活着。我覺得自己以前的想法是很荒唐的,好像也突然能明白電影裡那些主角拼死拼活是爲了什麼,那些我曾經看不順眼,覺得好笑的東西,突然之間全都有了理由。充分的理由。我……”
“全世界都死了,那可不行。”李肖臣突然打斷了他,站起來,和他面對面。
“我要你也活着。”他說。
祁雲月看着他,忽然覺得他身後正在漸漸暗下去的天空全亮了,亮得刺眼,恍若白晝。
“但是你放心,”李肖臣笑着說,很溫暖很明亮的笑容,好像在大聲歌唱。
“世界末日什麼的,是不會來的。”
祁雲月看着他,李肖臣的眼睛深處滿滿地盛着至少一公升的柔軟。他明白,自己也同他一樣——他心裡的一根彈簧鬆掉了,永遠鬆掉了。他們相互對視,柔軟地笑着。以前以後,他們再也沒有這樣地知根知底、心心相印過——甚至可以觸摸到彼此呼吸的形狀。
李肖臣久久凝視祁雲月——他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麼。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遊移了一下,說:“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說也沒關係的。”
他的手還在祁雲月的手裡,沒有抽回來,反而蜷曲了手指,把他的手握得更牢一些。
可是祁雲月認爲,該說的話一定要說,而且,這是一句很重要的話。
他緩緩地呼出一口氣,然後很慢很慢、很輕很輕地說:“李肖臣,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李肖臣的臉驀地紅了,從髮際紅到脖子根。
“都叫你不要說了。”他皺了皺眉頭,眼睛卻笑了。細長的鳳眼,彎起來的笑,好像開了遍地的鳶尾花。
祁雲月很認真地看着他,很仔細,很嚴謹,不依不饒:“那你的意思呢?”
李肖臣有點恨鐵不成鋼地吼:“都說了我知道了!”
“哦……”
李肖臣不敢看他,盯着隔壁大樓頂上的煙囪看了很久。他很忐忑,這是他第一次被告白(當然之前被告白過無數次,因爲對人家沒意思,都被他當成在放屁)。確切地說,是他第一次接受別人的告白,是不是同性這種事情他是根本無所謂的,宋凌宋琉那一對他從小看到大。他曾想象過自己會在一個怎樣的情況下告白或者被告白,那個場景被他想得無限浪漫無限美好。
今天的晚霞和屋頂的天空已經有點接近他幻想中的那場告白了,這讓他非常滿意。可是由於缺乏經驗,他不知道接下去應該怎麼辦。祁雲月“哦”了一聲就沒了下文,他才忽然想起,祁雲月跟自己一樣沒有經驗。如果兩個人都不知道接下去應該怎麼辦,那……到底應該怎麼辦?
李肖臣等了很久,久到他以爲祁雲月也已束手無策,然後打算一起下樓的時候,忽然覺得身子輕了輕,回過神來發現已經被祁雲月攬在懷裡。他的臉正好擱在祁雲月的肩膀上,可以看到後面一整個完整的夕陽。
“那……就這樣吧。好不好?”祁雲月在他耳邊輕聲說。
李肖臣沒有說話,只是把臉一側,埋到那片令他心醉的藍色中去。他點了點頭,鼻息咻咻噴到祁雲月的T恤上,空氣不大流通,又溫暖又溼濡。
恍惚間,李肖臣彷彿看到一個幻象——
他看到自己站在一個很高很高的陽臺上,四周全部是灰的,只有在他樓下的晾衣架上,掛着一條畫滿小貓的小被子——那真是一條太好看的小被子,他探出身子,不停地看,越看越覺得好看。可是這個時候,吹來了一陣灰撲撲的狂風,小被子的被角一掀,他趕忙伸出手去……他夠不着……眼看着就要眼睜睜看着這條小被子被風吹走……他絕望地叫了一聲。突然從旁邊伸出一隻手,胳臂很長很有力,穩穩地接住了小貓被子。
祁雲月把小被子遞給他。
呼!
他舒了一口氣。
四周灰白、空曠,晚霞在眼前靜靜地燃燒,黑夜在身後悄悄爬升。
暮色四合,四下裡安靜得如同世界末日。
沒有人,人都去了哪裡?只有李肖臣依舊在祁雲月溫暖溼濡的懷抱裡,在他自己灰濛濛的幻象裡。
他伸出手,抱住祁雲月的背,很暖,很寬厚,諾亞方舟那樣的博大和安全。
再有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只不過是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