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琉扔了拍子走過來, 往剛剛祁雲月坐的椅子上一坐,打算抹汗,翻了半天口袋發現自己忘記帶手帕了。
李肖臣及時摸出一包紙巾, 遞給他。
宋琉皺了皺眉, 有點嫌棄的樣子。
“別那麼挑, ”李肖臣說, “正常人都用這個。不是人人都過你這樣的日子的。”
宋琉笑了笑接過來:“我哪有你挑?手帕都只用白色的, 有一塊還是典藏版……”
李肖臣一愣——自從上次祁雲月把那塊白手帕系在他脖子上之後,他就一直把那塊手帕帶在身邊。又捨不得用,只好買了一堆一模一樣的白手帕, 輪着用,就是不用祁雲月那塊。以至於他身上總是帶着兩塊白手帕。只是這些手帕都一個樣子, 宋琉是怎麼發現有兩塊不一樣的?
轉念之間宋琉已經抹完了汗, 他眼睛看着球場, 手上開始撕紙巾,把紙巾撕成細細的一條一條, 很快在腳邊撕了一堆。
“琉,”李肖臣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說了,“你和老闆,究竟出什麼事了?”
宋琉怔了一下, 很快又開始繼續撕紙條, 一直撕, 一直撕, 沒有回答李肖臣的問題。
李肖臣轉頭看他——他的臉飄浮在一片夢一般的光影裡, 一半暗,一半亮, 有種非常悽楚的感覺。李肖臣把椅子往他身邊挪了挪。
“琉?”
宋琉忽然擡頭笑笑,停止了撕紙巾的動作,他沒有看李肖臣,而是朝着柯雪喬的方向,說:“雪喬,我忘記帶飲料過來了。你去裡面拿一點出來好嗎?”
柯雪喬正在專心致志地看樊虞打球,聽到這句話,很聽話地站起來,說“好的”,就走開了。
“要水,不要拿可樂哦!”宋琉囑咐了一句。
然後看看李肖臣,笑了笑:“這孩子真好。”
李肖臣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你呢。”
宋琉問:“肖臣,有沒有煙?”
李肖臣又是一愣:“你不是說老闆不能聞煙味?”
一句話脫口而出之後他就呆住了,後悔自己問得太快。可轉頭去看宋琉的時候,他好像完全沒讓這個問題上心的樣子。
“問你有沒有啦。”宋琉催促。
李肖臣摸摸口袋,發現真的有一包煙,下午和吳莞兒見面的時候抽了一根,剩下的還很完整地藏在那裡。
宋琉從他手裡接過煙和打火機,點燃了一根。李肖臣想了想,自己也點了一根,陪他抽。
抽了半天無話,兩個人都很悶,悶悶地抽菸,煙氣在燈光裡扶搖直上,好像燃着了兩堆潮溼的稻草。
差不多半根菸抽掉的時候,宋琉終於開口了。
“我剛到德國那會兒,還在跟凌賭氣。拼命讀書,想快點長大。幾天幾夜的不睡覺,讀書,自己折騰自己……”他的表情在煙霧裡有種莫名的悲傷,“十六歲就考進慕尼黑大學啊,多風光。國內讀到初二出來,才兩年時間……一開始一句德語都不會說。”
李肖臣嘆了一口氣。
“談不上辛苦,自己一點都不覺得。只想多讀點書,多長大一點。凌是嫌棄我吧,嫌棄我是小孩子……他有那麼多情人,襄藍又那麼好……”
聽到“襄藍”的名字,李肖臣震了一下——他一向以爲,如果說這世上還有最後一個人可以讓宋琉害怕,稱得上是宋琉的“天敵”的人,那這個人,一定就是襄藍。
這次的事,莫非和他有關?
“後來就把自己搞得亂七八糟了,白天不抽菸看不了書,晚上不吃安定睡不着。後來爲了凌戒菸,可沒把我累慘了……要不是遇到了仙水,我可能就一直這麼下去了……二十幾歲有着N個博士頭銜,每天窩在實驗室裡,整個人就像個機器一樣不停地讀書、讀書、讀書……就像是動畫裡天才瘋博士的那種……呵呵……”
宋琉笑了笑,散落在夜涼如水的空氣裡,冰冷冰冷的。
“你想他嗎?”李肖臣輕聲問。
宋琉緩緩吐出一口煙:“想。怎麼不想?”
“和老闆在一起的時候也想?”
宋琉有些驚異地看看他,驚異了一會兒之後又溫柔地笑了笑。
“你心裡只有一個人,你懂不了吧。”宋琉說,“凌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又何嘗不在想襄藍?”
李肖臣掐滅了菸頭:“那不一樣。老闆對你不一樣。你要我說多少次才相信?”
他有些急了——宋琉骨子裡的自卑和敏感,他這個大親友看得再清楚不過。明明是這麼聰明優秀、又這麼漂亮的一個人,偏偏要活在自己悽楚的自我詆譭裡,他團團轉地想把他撈上來,宋琉卻一點機會也不給他。這讓李肖臣覺得既心痛,又無可奈何。
“你說有什麼用?他自己不說,你說一萬遍也沒有用。”宋琉的語聲很輕很輕,輕得沒有任何依附。
“琉,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就不懂呢?”李肖臣無奈地說,“有些事,不一定要說出口的。”
宋琉垂了一下眼睛:“他不說,我怎麼知道……”
李肖臣忽然覺得身上發冷,幽靈,好像剛纔宋琉撕的面巾紙,一條一條薄的長的沒有骨頭的,在他們周圍飄來飄去,地上面樹的影子,一條一條,游來游去。
場子上祁雲月和樊虞還在打球,網球撞在球拍上發出空洞的聲音,在夜晚的空氣裡掀起迴響,很空很空的迴響。
李肖臣突然在想,他好像從來沒有對祁雲月說過“喜歡”。只有那一天在祁雲月小學的天台上,他說了一次之後,他們之間彷彿形成了一種默契,誰都沒有再提起過那個詞。“喜歡”啊、“愛”啊什麼的,不用說,他們彼此心裡都有着厚厚、沉甸甸的認知。
因爲根本就不需要說啊,他分辨得出祁雲月看自己的眼神,跟看別人的完全不一樣。這不已經是最好的證明了嗎?
像宋琉這樣敏銳的人,他又怎麼會看不出自己在宋凌眼裡是多麼的不同。爲什麼?爲什麼一定要等他說出口才相信呢?
搞不懂。李肖臣搞不懂——他的人生中很少遇到過難題,即便是讓全世界都聞風喪膽的哈佛商學院的考試,都沒有讓他像現在這樣困惑過。
有腳步聲從小徑那頭傳來,走得有些慢。李肖臣以爲是柯雪喬拿了水回來了,扭頭去看的時候卻看到了宋凌。
“老闆……”他叫了一聲。
餘光瞥到宋琉抖了一下,然後他掐滅了手上已經差不多要燒到濾嘴的菸頭,笑嘻嘻地站起來。
“你怎麼出來了?夜裡風涼,吹多了對你的身體不好。”宋琉說着迎上去,又換上了平時那幅在宋凌面前人見人愛的樣子。
“出來看看你。”宋凌說。
他們面對面在一盞路燈下站着,相互之間保持着兩米左右的距離——這讓李肖臣覺得有點彆扭。
李肖臣每次看到這兩個人同時出現,總是像連體嬰兒一樣黏糊在一起,分都分不開。他曾不止一次地向宋琉提出過抗議,說他太肉麻。而且,自己躲在房間裡肉麻就算了,還偏要拿出來現。宋琉就說什麼時候你自己談戀愛了就知道了。可事實是,現在李肖臣自己也談戀愛了,可還是沒有像他們那樣。別說在人前了,即便是沒人的時候,他和祁雲月也僅僅是手牽着手,最多擁抱一下……說起來,他們好像還沒有接過吻……
李肖臣甩甩頭,拋開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他在一片陰影裡費力地去看燈光下的那兩個人。如今,他們沒有粘在一起,反而讓李肖臣覺得有些不習慣了。
呆了半晌,宋琉輕輕說了一句:“我有什麼好看的……”
宋凌不說話,只是看着他。宋琉也不說話,目光有些虛浮地瞧着路邊一株隨風飄擺的車前草。
李肖臣趕緊走過去,笑容可掬地說:“老闆,你來晚了幾分鐘。剛纔琉在和小虞打網球,他打得可好呢。”說着在暗地裡拉了拉宋琉的手。
宋凌笑眯眯的,一副無限愛憐在心底的樣子,說:“琉不論做什麼都是很好的。”
宋琉抿了抿脣,沒有答話。
宋凌的笑容飄了一下,然後輕輕嘆出一口氣,說:“琉,你不要這樣……”
宋琉突然從頭到腳哆嗦了一下——他的身體對這句話的反應強烈得超出了李肖臣能夠理解的範圍。他擡起頭,直僵僵地瞧着宋凌,宋凌也瞧着他。
網球場上的兩個人也注意到了這邊,樊虞停下來,有些好奇又有些擔憂地看着這裡。祁雲月看看他們,又看看樊虞,然後很凌厲地發了一個高球,準確無誤地打在樊虞身上。樊虞一驚,回頭看看祁雲月,祁雲月又摸出一個球,再發。樊虞只好手忙腳亂地去接,沒有再看這邊。
在泛光燈的渲染下,宋凌和宋琉兩個人看着就像一對冰涼的鬼魂。宋琉的臉錚錚發亮,彷彿一面破碎鏡子裡的倒影。他的眼神殘酷蕭索,望着宋凌就好像他站在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他失去盡頭地望着他、失去呼吸地望着他。
李肖臣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手還握着宋琉的手,不知從何時起變得滾燙——他從來沒有碰過那麼燙、燙得果真要燒起來的手。
隨後宋琉的神色模糊了,似乎他的精神一下子從冰山墜落到沼澤裡。他整個人都掉了下來、冷了下來。他的肌肉鬆弛下來,於是臉上糊里糊塗地出現了幾許笑意。他依舊望着宋凌,但是眼睛已經灰了。
片刻,他說:“我沒有這樣。”說着笑笑,笑得李肖臣在一旁都要哭出來了。
宋凌的臉色也掉了下來,面孔又白又幹,輕聲嘆着氣,說:“你不要這樣……”
沉默。
宋琉沉默。
宋凌沉默。
李肖臣也沉默。
只有球場上傳來的網球撞擊球拍的聲音,“咚”、“咚”、“咚”,有節奏的一下一下,只是所有的迴響消失了,所有的涼風消失了,燈光水一樣的傾泄下來,四周是一團漆黑的,沒有邊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