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琉看看祁雲月, 祁雲月的眼神相當不懷好意,好像狗狗被搶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一樣的神情。他暗地裡吐了吐舌頭,覺得今天也差不多把他們兩個折騰夠了, 再玩下去, 只怕祁雲月真的要暴走了。
於是他揮了揮手說:“好, 那就這麼決定了!畫展辦完之後這裡就是Glaze Project的辦公室!”
說着走到旁邊扶起停在旁邊的自行車, 跨上去, 說:“拜拜。”
祁雲月看看李肖臣:“這算怎麼回事?”
李肖臣攤手:“就是這麼回事。”
祁雲月指指另外一輛自行車:“你和他是騎車過來的?”
祁雲月接到李肖臣的電話,從攝影棚趕過來的時候,他和宋琉已經在這裡了。
李肖臣點點頭:“老闆最近迷上騎自行車啊, 琉就跟他一起騎。老闆總是過一段時間就迷一種匪夷所思的東西。以前有段時間迷珠寶設計,於是琉每天就戴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手鐲戒指什麼。還有一段時間迷養花, 居然還給他培養出一個雜交新品種。”李肖臣有點哭笑不得。
祁雲月“哦”了一聲:“騎車還是不錯的。有益健康, 我上學的時候天天騎。”
李肖臣笑笑:“我也是……”
祁雲月有些詫異:“我以爲你都有車接送……”
“有車接送的那是琉, 他在的時候我跟着沾光。後來他出國了,我都是自己上下學的, ”說着頓了一頓,輕聲道,“我不喜歡靠家裡。”然後笑了笑,“我家裡也沒什麼好靠的。”
雖然作爲宋家的管家,李肖臣的父親收入不菲, 但從小到大, 除了必要的開銷之外, 他沒要過家裡一分錢, 也從沒借過宋家的什麼光。尤其是後來考進大學之後, 花的都是自己的獎學金和打工賺來錢。在這一點上,李肖臣有自己的堅持。
祁雲月看看李肖臣, 他覺得他就好像一隻天鵝,優雅萬分地飄浮在水面上,悠閒地盪來盪去。可是在所有人看不見的水面下——只有天鵝自己知道——雙腳在拼命地划着水。
李肖臣就是這樣一個總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努力的人。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到了華燈初上、萬家燈火的時刻了。但這樣的萬家燈火裡,似乎沒有一盞屬於李肖臣的。他和父親生活在一起,卻不是在自己家。他自己的家在哪裡,好像從來都找不到。
可是李肖臣沒有在乎這些,他父親盡忠職守地守護着宋家的主人,李肖臣守着宋家主人的寶貝。宋凌把他當成自己的弟弟,宋琉是他最親密無間的朋友,他在宋家過得好像沒什麼不好。可他們對他再好,那也不是他自己的家。
祁雲月忽然有了一個神奇的想法——想給他一個家。
他再次扭頭去看李肖臣,李肖臣正在看着弄堂盡頭慢悠悠騎走的宋琉。
宋琉速度奇慢,慢到好像隨時會倒下來一樣,可是他又沒有倒下來,表演雜技一樣地騎。祁雲月想起上高中的時候和同學比賽飈自行車——看誰騎得慢——就是這個樣子。
他順着李肖臣的眼神去看,目光一路跌跌絆絆。窄幽幽的弄堂裡,路燈已經亮了,因爲天黑的緣故,黃澄澄的燈光中漂浮着藏藍色的小顆粒,滿眼都是黃色和藍色,很難分清楚哪個是哪個。
很遠很遠的盡頭,依稀升起一團又一團的煙霧,彷彿他經常站立的舞臺邊沿,那些無窮無盡的汽化乾冰,汩汩地流出來,一分一秒也不能停止。
宋琉在這樣的一種光線裡,朝那樣的一個煙霧瀰漫的盡頭騎車直奔而去了。他穿着一件長外套,風吹起外套的下襬,像大鳥的翅膀——燈光投下影子,一會兒在他前面,一會兒在他後面,也像一對翅膀。
祁雲月好像知道李肖臣在想什麼,又把手放在了他的脖子後面。
李肖臣心裡有許許多多對宋琉的憧憬遇熱蒸發,想從頭頂冒出去,可是被祁雲月的手掌阻擋在半路。於是他伸手把他的手拿下來,用雙手握住,然後繼續望着宋琉的背影,無限神往地說:“我發現,琉真是好看,好看得瘋掉了。而且他現在越來越好看,比以前還要好看。如果老闆一直能和他好下去,那真是很好的。”
他握緊祁雲月的手,繼續朝遠處張望,一直到宋琉絕無僅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野中,纔不得不把喉嚨深處的一口氣嘆出來,重複道:“實在是很好的。”
祁雲月輕輕抽出手來,重新去摸他的脖子,語氣溫柔地說:“你這個人,詞彙貧乏。”
李肖臣的眼光釘在煙霧騰騰的弄堂盡頭,笑道:“你話說反了吧?詞彙貧乏的人是你不是我。”
祁雲月笑笑。
李肖臣繼續申辯:“像你咯,說什麼東西好,一天到晚只會說,好,好死了,好得不得了。能有什麼新詞兒嗎?”——他好像忘記了剛纔那個翻來覆去“好”啊“好”啊的人是他自己纔對。
祁雲月用力感覺着李肖臣手心那個千萬分適合他的溫度,微微低頭對他說:“李肖臣,你這個人真是好,好死了,好得不得了。”
李肖臣注視了他一會兒,咧開嘴笑。
祁雲月的魂突然飛出九天之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見他這樣笑了!能記得清楚的,還是去美術館的那一次……他笑着,他的頭髮和眼睛在風中高聲吟唱……他的李肖臣並不常常像這樣笑的,而他這樣笑起來,簡直就像一個神仙一樣!
他把手貼在李肖臣的面頰上,說:“肖臣,我帶你去兜風吧。”
李肖臣一直在笑,笑得天也要翻過來了。
祁雲月着迷地望着他,正對他的笑臉。
李肖臣笑了一會兒說:“兜風可以,不過要我帶你。”
祁雲月也沒有反對,就說好。
李肖臣有些詫異:“你怎麼不反對?”
祁雲月問:“我爲什麼要反對?”
李肖臣想了想,好像他的確是沒什麼理由要反對的,於是他就說:“對哦,我們一起出去的時候,經常是我做司機的。”
祁雲月就笑:“是朱小萌做司機吧。你做司機,都不知道要開到哪裡去。”
李肖臣白了他一眼,白到一半就被祁雲月拖過去抱了一抱。在他的懷裡李肖臣聞到他那件外套的氣味——現在他整個人都浸在溫暖的水汽裡。
他貪心不足地把面孔朝祁雲月的懷抱深處探了一探——現在,漫長的神志不清中,彷彿全世界都是祁雲月身上那件絨線衫曲曲彎彎的紋理。
李肖臣讓祁雲月坐在他自行車的橫檔上,他好帶他去兜風。祁雲月怎麼會肯?他要坐在後面的書包架上。
李肖臣想了想,大概覺得祁雲月又高又大坐在前面會擋住自己的視線,於是就讓他坐在後面。
車一踩起來他就說:“你怎麼那麼重的?”
祁雲月脾氣很好地笑笑,說:“嫌我重,那麼我們換個位置。”
李肖臣哼哼着不說話,真的踩起來了,其實也就不覺得祁雲月重了,他就是沒話找話。很快騎到了馬路上。
祁雲月一手抓着書包架,一手搭在李肖臣的腰上,望着他的後背,忍不住伸手頂了他一下,問:“這裡允許騎車帶人嗎?”
李肖臣笑笑,說:“只要敢,哪裡都允許騎車帶人。”他把踏板踩得虎虎生風。
李肖臣帶着祁雲月,飛一般穿過一條又一條黃色藍色的馬路。
祁雲月在他身後一直叫,你慢一點,有車,你別那麼激動,小心……可叫聲一下子就被風吹走了,吹到最高最高的淺藍色的天上。
這個地段不算僻靜,可晚上警察叔叔都下班了,路上也沒有什麼人,祁雲月的叫聲和李肖臣的笑聲鋪天蓋地,滿滿地一下子就浸溼了膝蓋。
有一次轉彎的時候,接連有兩輛大卡車轉彎過來,李肖臣晃得很厲害。他說:“你看看後面有沒有車。”
祁雲月說:“轉都轉過來了,我看不到。”
李肖臣說:“你坐好了,別掉下來。”又大叫:“掉下來我們就完了!車毀人亡了!”
然後他們兩個人大笑着,一滑就滑過了十字路口。
祁雲月說:“我還是擔心被警察抓住,你現在是騎車帶人。”
李肖臣回了回頭,說:“那我就說,我車上的不是人。”
祁雲月笑笑,只聽見李肖臣繼續很起勁地說:“雲月,記住,到那個時候,你就說是你不是人。”
祁雲月也起勁了,附和道:“我就連忙對警察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李肖臣大聲說:“不對,你問他:‘咦?你看得見我?’,記得要用咒怨那樣的語氣,要半死不活的!”
然後兩個人又是大笑。
轉過了那個兇險的路口,車突然平穩起來。
祁雲月詫異地說:“咦,怎麼現在那麼穩?”
李肖臣笑道:“我前面嚇嚇你呀!”
祁雲月把手伸到他脖子後面,捂了一捂。
李肖臣很心滿意足地笑了幾聲,好像吃飽的貓咪。
騎出幾條馬路之後,他們換人騎,李肖臣很久沒有騎車了,再加上載了個大活人,這會兒已經有點氣喘吁吁。
祁雲月把車騎得很穩,李肖臣也一手抓住書包架,一手搭在他腰上。過了一會兒改成一手搭腰,一手搭肩膀,他把臉貼在祁雲月的背上。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李肖臣問:“雲月,我們不會吵架吧?”
祁雲月說:“爲什麼突然這麼問?”
李肖臣悶了一下,然後說:“剛纔琉拿那個照片出來的時候,你的樣子很嚇人的,好像隨時會跟人吵架一樣。”
祁雲月安靜地笑笑:“我要吵也是跟他吵,爲什麼會跟你吵?而且那是小時候的事情,又不作數的。”
李肖臣忙問:“你不在乎嗎?”
祁雲月說:“我小時候好像也被我媽媽強吻過,你在乎嗎?”停了停,又說:“帶了感情的親吻才叫是親吻,否則,就是最普通的肢體接觸,就跟握手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看宋先生在乎過上次宋琉和小虞那件事嗎?”
祁雲月的話就好像一陣穿堂風,從李肖臣熱烘烘的頭腦裡“嗖”地直穿過去,現在他整個腦袋都清醒了。
——是啊,不帶感情的吻,那算個什麼數?
他們現在身處的這條馬路,因爲人少的緣故,顯得特別寬闊。李肖臣太太平平地坐在祁雲月後面的書包架上,兩眼直通通望着馬路對面,一幢一幢一幢掠過眼簾的房子,所有東西都籠罩在那種黃澄澄的燈光下面,空氣裡還有藏藍的夜色在流離失所。
祁雲月的話在李肖臣腦子裡兜了一圈又一圈,他的魂跟在它後面,揹着手,兜了一圈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