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四十分, 李肖臣接到第四個電話。他不耐煩了,把手機關了扔在抽屜裡,找秘書安排了一下下午的工作, 然後一個人晃了出去。
他今天心情很不好, 上午莫名其妙收到一封郵件, 裡面夾了幾張昏暗糊塗的照片。背景是酒店的走廊, 祁雲月和一個妙齡女郎依偎在一起從某件房間裡面走出來, 直到走進電梯。
接着電話就來了,陌生的年輕女人的聲音,問他看了郵件沒有。他二話不說就把電話掛了。對方不死心, 又打來,他問候了對方全家一番之後再次掐了線。第三次, 電話那頭換了個男人, 聲稱照片在他手上, 想要拿回去就拿一百萬來。李肖臣嘴裡說着燒一百萬紙錢給你還差不多,可心裡突然覺得有點空。
然後就是第四個電話, 還是那個男人,說祁雲月搞了他女朋友,他女友可是個名模。讓他這個經紀人自己估摸着該怎麼辦,說完沒等李肖臣開口,就搶先一步掛了電話。
李肖臣沒來得及開口, 也不打算開口, 他只是忽然覺得累了。
不止是對祁雲月, 而是對整個的自己。沒完沒了的交際應酬, 沒完沒了的宣傳走穴, 沒完沒了的談判合約,這些他原本喜歡着、熱衷着, 並願意爲之奮鬥終身的事情,突然像是失去了意義——這樣的忙忙碌碌,到頭來是爲了什麼呢?
照片,又是照片,又是潛伏的狗仔,又是勒索,沒完沒了,無窮無盡……他突然感到有些膩煩了。
記得小時候他和宋琉一起打電子遊戲,那個年代還沒有電腦,只有任天堂的紅白遊戲機。有一個是小人接磚塊的遊戲,磚塊掉到地上就輸了,他玩得很好,每次都會刷新記錄。
宋琉說他這個人就好像遊戲裡那些接磚塊的小人一樣,成天風風火火勇往直前,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讀書、當班幹部、校刊、廣播臺,什麼事情他都有份,一旦參與就做得很好,老師們對他無不讚譽有加,同學們也樂意與他交朋友。儘管有些累,但很充實很滿足。
李肖臣能感到自己身體裡那些小人馬力全開,爲了理想,爲了實現自己的價值而幹勁十足地東奔西突。
但是,這些,好像一下子就沒有了。
那些小人,突然之間集體罷工了。他身體裡的機器停掉了,悶了,啞了,歇菜了。
最讓他鬱悶的是,他都不知道這是爲什麼!
他當然不會幼稚到看到幾張似是而非的照片就以爲祁雲月真的跟那女人有什麼,可心裡有了牽掛,難免忐忑,難免胡思亂想。他也當然認得出照片上的女人就是牛仔褲廣告的女模特,今年迅速竄紅的一個新人。
他看到郵件就摸出電話打算找祁雲月問個明白了,可電話過去轉到了語音信箱,這纔想起來今天他們進棚錄音,手機不開。他捏着聽筒愣了半天,最後總算啞着嗓子憋出一句“結束了給我電話”。很多想說的話找不到人說,想問的問題找不到人問,悶了一會兒,就變質壞掉了。
李肖臣什麼也沒帶,一個人晃到街上去了。他打算花一個下午的時間去學學宋琉,消極怠工,不思進取。
走到街上,他忽然有了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周圍有很多人,可他偏偏是與世隔絕的。這個時代,出門可以不帶錢,但是手機一定不能不帶,尤其是做李肖臣這種工作的,不帶手機簡直要了他的命。
像是這會兒,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口袋裡除了錢包之外空空如也,沒有手機,他與世隔絕了。
李肖臣想,如果是祁雲月,他應該是無所謂的。他的手機跟着他,一百年不會響幾次。頂多是垃圾短信和中獎電話。他媽媽也很放心他,基本不會打來問他“幾點收工”、“今天回不回家吃飯”之類,手機於他只是一個擺設。
換了宋琉,他的手機裡奇奇怪怪的東西比較多,有他和李肖臣小時候親嘴的照片,還有專門用來嚇唬人的鬼叫鈴聲,麻將遊戲什麼。他基本沒電話,學生找他會打辦公室座機。宋凌想他也不打電話,直接就過來了。有沒有手機對宋琉來說,好像也是無所謂的。
到頭來,離不開手機的人,始終只有李肖臣一個。
他走過琵琶湖公園的圍牆。在馬路對面有一家看上去非常高級非常裝X的髮廊和另一家看上去非常高級非常裝X的燈具店。
當他走到拐彎處的時候,順便瞥了一眼他經常去的那個露天茶座——又有好幾個外國人坐在湖邊的位子上,胖胖的外國小孩在桌子椅子之間跑來跑去。
他最終徒步走到了水橋上,經過公園的門口——他忽然覺得,跟這些東西比起來,他是那麼的不自由,那麼不自由。
有一次祁雲月坐在舞臺下面裡跟他聊天,臺上樊虞在排練他的SOLO,旁邊坐着正在校對場刊的朱小萌。
祁雲月對他說,你這個人啊,是要絕對的自由的。
李肖臣說,我怎麼不知道?
朱小萌馬上說,我也是的呀,我也是要絕對自由的。
祁雲月望了她一眼,說,不是的,像我們這種人,自由一天到晚三番四次地掛在嘴上。可是他不一樣,他從來不說自由,可是他是不能忍受不自由的。
李肖臣說,是嗎?我怎麼不知道?
朱小萌推了推眼鏡,說,老闆,什麼時候如願了,記得把你的自由分給我們一點,然後低頭繼續校對她的場刊。
祁雲月沒有睬她,對李肖臣笑了笑。
祁雲月說他是最要自由的人,可是他現在走在馬路上,沒有手機,找不到祁雲月——他怎麼有自由?
李肖臣走過了一個音像器材店,走過了一個賣首飾的店,又走過了幾個專賣店,然後他離開了湖畔地區,來到安平市最大的一條步行購物街上。以前他好幾次想來,最終都因爲找不到路而作罷。今天他瞎晃,居然給他晃過來了。
“踏破鐵鞋無覓處”——好像不是這麼用的。
李肖臣站在路口笑了笑,然後朝人堆裡一頭紮了進去。
他走過很多很多商店,走到某某品牌專賣店,走進去,又走出來,走到書城,走進去,又走出來,走過小吃街,走過天橋,走到太平洋百貨,走進去,又走出來。太平洋百貨的門口總是很熱鬧,他站在那裡,有點頭昏腦脹。
人那麼多,每個人都在跟他爭奪氧氣。全世界六十億人全都在那裡爭先恐後地爭奪氧氣。李肖臣身體裡的衝鋒隊小人罷工了,他掙不過人家。缺氧,讓他的支撐點在搖晃,晃得很厲害。他忽然很驚恐,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到哪裡去——在哪裡纔可以找到祁雲月。
太陽直接照到他的瞳孔裡,他自己很渺小地躲在太陽光後面,扭頭看看太平洋百貨高大寬闊的門口。到處是時髦的紅色,有一次他對祁雲月說,我喜歡死了這種紅顏色。祁雲月回答了什麼呢?他忘記了。他好像說,“哦。”,也可能是說“這怎麼可能?”。他現在突然很想問問祁雲月,爲什麼這就不可能,爲什麼他就一定要喜歡藍色不可以喜歡紅色?
但是他現在沒有辦法找到祁雲月。步行街上找不到他的信息。
李肖臣走到路邊的投幣電話前面,扔進一塊錢,撥了一個電話到祁雲月手機上。沒有人接。“嘟——嘟——”的聲音響了一下又一下,然後祁雲月說“你好,我是祁雲月,我現在不方便接聽你的電話,請留下你的信息,我會盡快給你回覆”,細小的一聲“啵”,然後一聲明亮的“嗶——”,轉語音信箱。
李肖臣側過身子,靠在有機玻璃上面,望着馬路。他投了一個又一個一塊錢,把身上僅有的幾個硬幣都用完了,就爲了聽一遍那句話,不留言,只是不厭其煩地聽。
一輛陸虎開了過去。和祁雲月的那輛是同一個款。祁雲月喜歡它,因爲它高大寬敞,介於SUV和越野之間的車型,好像把家當往上面一扔,就可以浪跡天涯去了。李肖臣一直認爲,要浪跡天涯的話,就要開這種車。他的寶馬Z4肯定是不行的,樊虞的奧斯頓•馬丁也不行,宋琉喜歡的公交車也許管用,但太大不好控制。
李肖臣瞥了一眼車牌,當然不是祁雲月的那輛,心就往下靠了一靠。自從交往以來,每當他一個人在街上,看到一輛陸虎心裡就會跳一跳,不自覺地去看車牌,感覺祁雲月就好像就在他的身邊。可是現在,路上沒有祁雲月的信息。祁雲月的手機裡也沒有他的信息。
李肖臣直直往前方看着,累得眼皮一下又一下地掉下來。他伸出手,用手背在眼睛上擦了幾下——隱形眼鏡移了位,戳得他流出好幾滴眼淚。
他掛上電話,環顧四周。第一眼看見樓房之間白色的天空的時候,他的眼前突然出現幾行字幕:
謹以此片獻給
所有在一夜之間失去了
父母朋友和愛人
而
孤獨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的人
那是宋琉某次和他一起看的一部捷克電影結束時打出來的字幕。不知道爲什麼,現在投影在白色天空上面,一行一行,凸現出來,然後淡出,凸現出來,然後淡出,淡出。一瞬間,他就愛上了那部電影。
有一次,他對祁雲月說,將來我要在家裡買一個大的屏幕,然後,放投影,我一個人看,看看睡睡。
祁雲月點點頭說,嗯,你就是一個追求高檔生活的人。
李肖臣大笑,說,沒辦法啊,要是換了你在宋家長大,你也會對生活有不同品質的追求的。
他此刻想念着,在那部捷克電影裡,有一個很好看的留長卷發的男孩子,總是在家裡把好萊塢電影投影到窗簾上面,於是有許許多多小孩站在他的樓下看電影,看到的人和字都是反過來的。
李肖臣轉了個身,往回走去。他的支撐點搖晃得厲害,暈乎乎地走着,想着:是不是應該回去,聽聽祁雲月有沒有回過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