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就好像電影裡的那些慢鏡頭動作。沒有聲音,整個會場是安靜的,所有的人都是安靜的。那個電光火石的剎那發生的事,全部凝聚成一個一個的黑白剪影,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深深鐫刻在祁雲月的記憶裡。
他先是看到臺下有名攝影記者揮舞雙手錶示不滿,好像是有人推了他一把。樊虞剛想笑笑說大家不要推,等會兒有集體拍照的時間,那名攝影記者就被推倒了。他摔到的時候連帶碰翻了身邊的好幾臺器材,攝影記者區頓時亂成一團,保安立即過去維持秩序。
這時,有一個穿藍色外套剃着平頭的男人趁保安沒有注意,跨過那些器材和倒地的人,迅速衝過來,手裡一閃而過的光芒明晃晃的刺痛人眼球。
祁雲月心裡一驚,本能地回頭去看臺側,他看到李肖臣在打電話,宋琉臉色蒼白地擋在他身前。他跟前的樊虞已經起身往臺側跑,跑出沒兩步宋琉跌倒了。然後李肖臣出現在他的視野裡,由遠到近,很快,一眨眼就到了自己跟前。他清楚地看到李肖臣臉上的表情:驚恐、焦慮、沮喪,眼裡甚至因爲緊張而蒸騰了水汽。這是他從來沒有在李肖臣臉上看到過的表情,忽然就覺得心臟猛然一突,彷彿被狠狠剜了一下,一個黑洞洞的缺口汩汩往外冒血。
他張開嘴,一個“別”字還沒出口,李肖臣就從他面前跑過去,一閃而過的殘影還留在他的眼底。祁雲月一驚,擦身而過之際他一把抓住李肖臣的胳臂,李肖臣被帶得轉了半個圈,他自己也順勢轉了半個圈。轉過身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李肖臣放大的臉,然後是剛纔那個小平頭的半個臉,就在李肖臣身後,近在咫尺的距離。
他徒然震了一下,懊惱不已地想把李肖臣往旁邊推,推了一下沒有推動。接着就看到李肖臣整個人一滯,然後眼神就散了,軟軟地往自己身上倒。
祁雲月伸手接住李肖臣倒過來的身體,一時之間還沒來得及去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託着李肖臣後腰的手又溼又暖又粘,一看,全是血。
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叫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叫了什麼,頓時覺得所有的血液在那一剎那被抽離了身體。他四肢冰冷,手腳無力,然後就這樣摟着同樣無力站立的李肖臣一起坐到了地上。
下一個瞬間,所有喧囂的聲音,所有流動的時間,所有渲染的色彩全部都回來了。
祁雲月抱着被刺傷的李肖臣頹然坐在地上。他看到保安衝上來,七手八腳地把小平頭按倒在地。看到底下的攝影記者紛紛搶拍這驚人的一幕,看到文字記者眼冒綠光地捕捉每一個細節。然後,他看到宋琉從旁邊走過來,樊虞好像知道他要幹什麼,想阻止,被甩開。
然後他看到宋琉面無表情地朝着小平頭的胸側狠狠踩了一腳。
祁雲月聽到了肋骨折斷的聲音。
很快,警車和救護車都到了。
被擡上擔架的時候李肖臣還沒有失去意識,祁雲月要跟,李肖臣指着會場氣若游絲地說,你給我回去呆着,這事不能見報,不論用什麼辦法都得壓下去,你們全聽琉的安排。說完這句,突然燦然一笑,然後說,還好不是你,否則,留了疤,那個牛仔褲廣告就不能拍了……
祁雲月呆立在當場,眼看着幾個醫護人員擡着李肖臣迅速遠去,腦海裡不斷重複着李肖臣剛纔的話——還好不是你。
還好不是你……
那個笑容,那句話,祁雲月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祁雲月最後沒有聽從李肖臣的話,還是跟上了救護車。李肖臣一路都在說話,聲音很輕,棉絮一般的無力。救護員給他止血、量血壓、套氧氣,他一直說個不停。救護員很納悶,就問祁雲月,他在說什麼?讓他別說了,節省點體力。
祁雲月安靜地笑了一下,回答道:“他在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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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也不知道宋琉動用了什麼方法,這件事真的沒有任何一家媒體報導,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所有的宣傳口徑都熱力報導了這天他們的慈善舉動,一派歌舞昇平的和諧景象。
祁雲月知道宋琉向來手眼通天,能擺平這件事他並不覺得有多意外。而且,他沒有空閒、也沒有精力去管那些——他把所有私人時間都扔在了醫院。
李肖臣傷得雖不致命,卻也着實不輕,至少是動了手術了,並且需要臥牀靜養兩個星期。這人偏偏又是個閒不下來的,聯繫了Kitty把工作都拿到了病房裡來做。
那天李肖臣剛剛能告別流質食物下牀,祁雲月拎着吉他走進病房的時候就怒了——這哪裡是病房,分明就是一間辦公室!
把筆記本拿到病房也就算了,居然還弄來了傳真機和複印機,還不知道從哪裡搬來幾張臺子,把公司的屬下也帶來了!
祁雲月進去的時候李肖臣正在打電話,對方似乎是文化局的某個領導,他嘻嘻哈哈地表示最近在外地,今晚那個飯局不能去參加了,請領導包涵包涵再包涵,下次一定回請賠罪云云,精神燿躍得簡直可以馬上去參加鐵人三項比賽。
李肖臣看到祁雲月,向他點了點頭,神色在一剎那間看起來有點疲憊。祁雲月愣了愣,想到李肖臣幾乎從來不會推卻任何應酬,這次總算還有自知之明,心裡的鬱結稍稍平復了些。走到角落裡的時候看到宋琉坐在三人沙發的一頭,正在安靜地看書。
祁雲月皺了皺眉,遲疑着要不要坐下——病房裡人很多,都是Glaze Project的職員在忙碌——除了這張沙發,沒有別的地方坐,可他又不太想坐到宋琉的旁邊。
宋琉從書裡擡起眼睛,朝他笑笑,然後繼續看書。
祁雲月對這個人的印象始終不太好,講不清楚爲什麼,他總覺得宋琉爲人缺乏應有的真誠。尤其是一年半前,樊虞因爲他結婚而自暴自棄,弄得他們差點解散之後。他居然還可以假裝不知道,回來之後以長輩的身份給樊虞發紅包,語重心長地教育他要事業爲重,不要整天胡鬧。好像完全不記得當初是誰騙樊虞說,只要他公開宣佈和自己的母親斷絕母子關係,就和他在一起。樊虞那個被愛情衝昏了頭腦的傻瓜,居然真的相信,召開了發佈會。要不是自己搶先一步奪了話筒宣佈另外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事情還真不知道會發展到怎樣的地步。
因爲這件事,樊虞整整兩個月沒有和祁雲月說話。祁雲月既無奈又無力,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兩個月之後,宋凌和宋琉在比利時結婚。
如今一轉眼,宋琉又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學生”,硬塞給樊虞。明眼人都看得出樊虞對那孩子沒意思,卻礙着他的情面不好推辭,弄得進退兩難。“荒草”也像變成了四人組合,整天跟着個拖油瓶。雖說那柯雪喬看起來老實單純,對樊虞也似乎是死心塌地的,可只要和宋琉扯上關係的人,祁雲月就沒好感。
但是,有個人除外。
正想着,只見宋琉突然合了書站起來,對着一屋子忙忙碌碌的職員說,請大家喝下午茶。衆人欣然接受,興致盎然地往外走。宋琉走在最後,出門的時候好像是對李肖臣做了個鬼臉。
祁雲月看到李肖臣的表情驀然的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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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肖臣看看祁雲月,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乾脆閉嘴,一聲不吭。
這段日子祁雲月天天來,來了也不說話,只是坐在角落抱着吉他寫曲子,往往從下午坐到晚上門禁了才走。也不知道他來幹什麼,可李肖臣又似乎下不了決心趕他走。
人都走光了,李肖臣沒辦法繼續做事,只好百無聊賴地坐在那一個音符一個音符裡,望着窗外的透進來的陽光。
祁雲月低着頭坐在一團金黃色的陽光下,光線勾勒出他側面的輪廓,有棱有角,有形有跡。李肖臣凝神看着那些輪廓的時候,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他覺得這樣的祁雲月很好看。他一直認爲宋琉是他見過的人裡面最好看的一個,可是這會兒,金水般的陽光落在他的眼睫上的時候,他忽然覺得,祁雲月比宋琉還要好看。
他看到陽光罩着他,他的背後是醫院雪白的牆壁,那些光芒好像把他烙在了一個金色的大盤子上,做成花紋。整個世界都有一種變軟、變得漸漸熔化的感覺,看上去恍若童話。
他記得那天在發佈會場,他一把將宋琉拉倒之後就往臺上衝。他沒看到樊閬是怎麼靈巧地跳下會臺開始打電話報警,也沒看到樊虞是怎麼神色驚慌地想去保護宋琉,他只看到祁雲月在最靠近那一頭的會臺,沒有去看危險來臨的方向,而是回頭看着自己,眼裡是難以自抑的驚恐和焦急。
李肖臣記得那個電話,那一剎那電話裡難聽得驚人的笑聲充斥了他的耳際。他當時不知道那個小平頭手上居然是有武器的,他只想對祁雲月說:快跑!可是那傢伙偏偏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只是滿眼震驚地傻看着自己。他急起來又想去阻止小平頭,卻被祁雲月一拉……
後來的事,他記不太清了。只覺得手腳發涼,整個人昏昏欲睡。朦朧間看到祁雲月放大的了臉,蒼白的在眼前晃。
他看到祁雲月的臉,腦袋裡只想起了一件事——還好不是他,否則,那個剛接的牛仔褲廣告,就不能拍了……
忽然,音樂停了,李肖臣猛地清醒,擡眼看到祁雲月起身走了過來。他看到祁雲月的表情,似乎是想說什麼,有點緊張地在被子下攥緊了牀單。
祁雲月在牀頭站定,遮住了他面前的一大片陽光。
李肖臣擡頭,看見祁雲月從牀頭櫃上拿起一個蘋果,然後說:“吃點水果吧。”
李肖臣呆了一下,說:“哦。”被子下的手鬆開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