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覺直愣愣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反應。眼瞅着狂奔的馬蹄就要踏上她,歐陽柯一個伸手,將她拉到道邊。
那打馬的漢子卻並未稍作停留,直直往鎮子西邊去了。衛覺見一匹兩匹馬兒一路奔馳擦身而過,這才發現那馬背上的,不是黑風寨的土匪,而是穿着官服的士兵,這下子終於鬆了一口氣,但一顆心還是砰砰砰跳得厲害。
兩人眼見着那幾人策馬到了西邊的菜市子,就勒馬不前。一個士兵取出褡褳裡的一張羊皮紙卷,取了那漿糊刷子在背面隨意塗了幾下,便貼在了牆上。一手拿下馬背上的銅鑼,一手拿着梆子敲得咣咣直響,鎮上的居民和商旅都聞聲湊近看着熱鬧,衛覺和歐陽柯也走上前去。
“新帝即位,大赦天下、減免稅收!朝廷發了告示,各位鄉親們來瞧一瞧看一看啊……”
那士兵又繞着不大的鎮子敲了幾遍鑼,估摸着該聽着的人都聽着了,就又翻身上了馬,估計是繼續往隔壁村鎮通知去了。
衛覺還是第一次看到朝廷發告示的情景,心下十分好奇。這會兒也不氣不悶不扭捏了,撥開人羣就往裡面鑽,想看看這古代的告示是怎麼寫的。
結果,又讓她給發現了一件很鬱悶的事。
這個世界的文字,她看不懂!
那告示上筆畫繁複,似畫又似鬼畫符的玩意兒,絕對不是繁體字那麼簡單,看起來倒像是中學時期,在歷史課本上見過的那些小篆之類的文字,甚至是更爲久遠之前的象形文字?
看不懂告示,這對衛覺簡直算得上一個晴天霹靂了。她是高材生啊,是21世紀的職場精英,擁有雙學士學位和碩士學位的她,莫名其妙穿越到古代,竟淪落成一個睜眼瞎!
不過此時此刻,像衛覺一樣睜眼不識一個大字的,佔這羣圍觀民衆中的絕大多數。大家雖然都圍着這個告示,耳朵卻都豎長聽,一箇中年的斯文男子照着告示讀,一邊讀還一邊講解。總之就是老國君歿了,之前的二皇子即位爲南延帝,百姓要披麻戴孝三個月,期間禁止一切娛樂活動,一年內禁止婚嫁,來年改國號紀元之類之類的。
佈告講什麼內容,此刻的衛覺已經全無興趣。這會兒她訥訥的撥開人羣,往外圈走去。心如死灰的樣子,卻讓緊隨其後的歐陽柯誤讀了。
“你倒也不必灰心至此,事情未必沒有轉機。”等兩人走到僻靜處,歐陽柯忽然出聲勸慰。
衛覺以爲他講得是識字的事,嘆道:“從頭開始也未嘗不可,只是費時費力,很是麻煩啊!”
歐陽柯略點一點頭,顯然很是贊同衛覺的說法。只見他舉着扇子搖了一搖,狠戾的眼神望向天邊,低聲道:“哪怕是費盡歐陽家的最後一絲力量,也在所不惜。”
衛覺剛想接話,卻頓覺話題不對啊!詫異的望向眼前的男人,她只是要學習這個國家的文字而已,用得着說出這種話麼?再看着歐陽柯,此時視線已經定定的盯着自己,忽而誠懇的說道:“剛剛的話,就是我歐陽家的立場,請務必轉告主上!”
耶?什麼情況?衛覺直覺想掏一掏耳朵,她是不是聽到什麼不該聽到的消息啊。
這個叫歐陽柯的男人,說他要舉全家之力,幫助那個所謂的主上……聯想到剛剛告示上通知的新帝即位事宜,她不由得瞪大眼睛,詫異的看着眼前這人。歐陽柯卻仍沉浸在自己的小宇宙裡,只繼續問着:“不知主上最近有何打算?”
衛覺此刻卻直覺不再與他說真心話了,也不推說她認錯人了,只模棱兩可的回道:“先看看吧。”
似乎在無意中,插足了一樁很大的陰謀裡呢!衛覺這個來自現代的技術宅,前世連辦公室鬥爭都是被排除在外的,但這並不意味着她對這些爭名奪利的遊戲不感興趣。只是再怎麼覺得有趣好玩,人家不帶她玩,也鑽不進去那個圈子啊。
既然這一世這個身體的原主,有那麼多令她詫異的秘密,那就留待她慢慢觀察開發吧。看看這羣人,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歐陽柯沒有打聽到有用的訊息,面上略微閃過失望的神色。不過他很快收拾情緒,又問道:“那最近,可以讓我拜見主上嗎?”
廢話,當然不行。因爲她根本不知道所謂的主上是誰,能帶他去見誰,因此衛覺繃着臉說:“最近風聲太緊,等過了這陣子再說。”
歐陽柯也知道此事的利害,也不再多提。“尤姑娘……”
衛覺趁機正名,“我是衛覺。”
歐陽柯想着,這人既要隱姓埋名,自己還是配合一些,便從善如流的改口:“那衛公子,接下來準備作何打算?”
衛覺想了一想,對於一件她完全不知道的事件,似乎總是會多說多錯,因此只是沉吟不語。歐陽柯猜測這人此時處境難堪,正是需要自己伸出援手的時刻,便主動邀請:“衛公子若是得空,不妨到在家家中小住幾日。無玄鎮來往的朋友很多,大家也互相有個照應。”
衛覺又裝模作樣了一陣,最後還是略點一點頭,隨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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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
臨安城。澤和宮。東暖閣。
長長的膳桌上擺了三十幾盤精緻的菜餚,桌邊卻只有一個席位。甫即位的新君南延帝坐在其間,正慢條斯理的用餐。
在他身後,頭埋得低低的太監宮女們站了一排。在外間,戰戰兢兢的大臣跪了一地。偌大的澤和宮裡無人吭氣,只聽見隨着新君進膳的動作,帶動着羹勺與杯盤細微碰撞的聲音。
君主越是若無其事,站着跪着的一羣人越是心裡不安。
抖抖索索,冷汗直冒,年已老邁的魏大人一個堅持不住,便直直的往地上栽去。跪在右側的左御史大人只作勢要拉一把,可很快又把手縮回去,低低的垂着頭繼續跪着。不是他狠心不顧同僚死活,只這會兒自己也是自身難保,心裡恨不得隨着昏死過去,就不用受着這些非人的心理折磨了。
今日一早下了朝,他就得了宮裡的傳召,說讓到澤和宮外候着。被傳進來的時候發現這殿中已然跪了幾個人,仔細一看,心裡咯噔一下,自己腿腳一個發軟,也隨着跪下去。後來又稀稀落落陸陸續續的過來了幾位大人,也是得了通傳,一句話也沒落着辯解,一進來直挺挺的跪着。一晌午沒人搭理,只聽着裡間的新君先是傳了茶,過了老半天又傳了午膳,這一屋子被晾着的臣子們卻一個都不敢抱怨。
因爲這羣人,都做了虧心事兒。
昨兒夜裡,他們才受了某位大人的請帖,在一處把酒論天下、醉裡指江山。可惜一晚的豪情和興奮還沒有過去,一早便又濟濟一堂,齊齊被召了來。
衆大臣雖是沒有目光交接,卻也各自心知肚明。紙團終究包不住火,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弱弱的新君,也並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大家說過做過的那些事,恐怕是都沒有逃過這位爺的法眼。
卻不知他要怎麼處罰?
自古做君主的,不管是新君還是舊帝,最最忌諱的就是朝臣聚衆謀逆。本以爲這個從離國回來的質子沒什麼三兩三,僥倖得了命回來繼任大典卻未必有那個福氣坐穩江山。這一朝的老老少少,自詡明白風向,一窩蜂的追隨那個所謂有能力的公子,卻一時忘記那人與這人是同時得了先王去世的消息,在趕回來即位這一步就已是輸了,又怎能寄希望於他還能掰倒已然登上王位的這一位呢?
不止是左御史大人,此時跪了半天的各位朝臣,此時都是類似的心思。衆人都是越想越清晰,越憶是越覺得當時腦子被漿糊堵了。好好的,幹嘛要去摻和那些事?新官上任還得三把火呢,新帝上任,必定要殺掉幾隻雞,嚇嚇幾隻猴嗎?
也不知今天誰會是那雞,誰會是那猴兒。一想到這個,衆人心中又是一痛,頭縮得更低了。
這廂衆人心事百轉千回,那邊的南延帝也在努力權衡。
新君即位這才十幾天,就收到密報,說是那田丞相公然聚衆謀反,若是照着他的本性,這羣人哪裡只在這外間跪一跪而已,恐怕早已是一命嗚呼。可惜這些人不是他逞兇鬥惡的對象,而是未來協助他管理這個國家的朝臣,而這些,絕不是意氣用事就可以解決的。
所以他藉着飲茶壓抑怒氣,藉着用膳平穩心情,如今終於可以心平氣和一些,走到外間看到那個摔到的老人,也終於撿回了一些被狗啃了所剩無多的良心,轉頭吩咐道:“把魏大人扶起來,叫太醫過來看看。”
太監們聞聲而動。
南延帝這才順一順衣衫,好似這會兒才見到這一屋子的人,雙手擡起在空氣中虛浮一下,朗聲笑道:“衆位愛卿跪着作甚,快快平身。”
衆大臣感恩戴德的謝了,想站起來卻無奈各個腿腳發麻。原地順了好久的血液循環,這才一個個相扶着撐起身子,站得東倒西歪。
南延帝居高臨下觀察這些人的神色,待得衆人安靜了,方出聲宣佈:“今日召諸位愛卿來,是想和大家商量一件事。”
衆人齊聲道:“臣誠惶誠恐。”
南延帝微不可聞的冷哼一聲,一個眼神示意,身後的太監便恭敬呈上一本奏摺。
“念。”
“是。”
那太監恭敬的回了南延帝,便展開奏摺,徐徐念出:“今新君即位,三國環伺、百廢待興,此值我大夜國生死存亡之際,舉國上下當團結一心,然有丞相田伯通者,專權弄巧,驕奢淫逸,夜夜笙歌,荒淫無度,懈怠國政,臣請彈劾。……”
這一份不知是誰呈上的奏摺,足足寫了三頁,歷數田丞相強搶民女、夜夜笙歌、貪污腐敗的各項證據,句句屬實,卻唯獨把他聚衆謀逆的最大罪證給忽略了。衆大臣聽得是心知肚明,座上的這位並非不知情,而是賣給衆人一個面子。當下心裡安穩下來,紛紛落井下石,只把那田丞相說的罄竹難書、罪惡滔天,最後羣體討伐,要求將這人斬了了事。
南延帝半推半就的接受了衆人的建議,判處田丞相抄家罪行,所有家產充了國庫,念其爲國操勞一世,不忍其淪爲刀下亡魂,只判了永久流放邊疆,此生不得回國。衆大臣得了威懾,又踩着前任田丞相表達了對新君的忠心之後,終於得了大赦,紛紛告退去了。
“陛下,莫不使人往無玄鎮去探一探?那人總喜歡糾結一些民間遊俠,此時失了勢,說不得又要跟那些人糾纏不休,若放任不管,恐要埋下日後的大麻煩。”樊老頭見那一羣朝臣撤了,這纔過來拜見。
“也好。”南延帝喊出一名暗衛,命他:“十三,跟着樊老去,萬事聽樊老的安排。”“是。”
“那老臣告退。”
“屬下告退。”
兩人正待離去,卻又被南延帝稍稍示意攔住了。“請問陛下還有什麼吩咐?”
南延帝背起手來,臨窗而立,良久才說:“你們這趟外出,幫我留意一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