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葉高霍地起身,一手抓起那柄特別長大的橫雲古劍,冷冷道:“那很好,今日你施施然而來,想必是認爲我們都是徒有虛名,決計奈何不得你了?”

薛陵靜靜地望住他,過了一會,才道:“我知道你平生最傾佩的人是朱公明,是以如今想用言語煽動在座諸位,羣起對我攻擊,假如我猜得不錯,你此舉未免太自貶身價了。”

葉高其實並無此等存心,但所說的話卻足以令人誤認爲如此,是以氣得他一聲怪叫,提劍大步走出,他身材極爲矮小,但手中之劍卻特別長大,對襯之下,相當奇特可笑,他喝道∶“我一個人就夠啦!你亮劍吧!”

薛陵拱拱手,道:“對不起,在下竟錯估了你的意思,敢情非是如我的猜測,不過,在下如若畏縮不前,恐怕今日也難善罷干休。”

秦三義厲聲道∶“你說得不錯,今日你若想從容退出此地,只怕沒有那麼容易。”

薛陵舉目一瞧這座寬敞的廳堂,曉得假如不是羣毆的話,地方足夠了,當下微笑點頭,道∶“在下來時亦不曾打算如此容易脫身,說老實話,在下乃是有心前來獻醜一趟,讓諸位曉得我薛陵以前東躲西逃,並非沒有真才實學之輩。”

蔡金娥柔聲道:“那麼你爲何東躲西逃呢?”

惡州官閻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心想這個蕩婦已看上薛陵啦!否則她的聲音決不會如此嬌柔。

薛陵道:“在下乃是已陷入難以自拔的陰謀之中,假如受迫不過而出手與諸位決鬥的話,萬一有了傷亡,天下武林都將把我列爲第一號敵人。”

葉高仰天冷笑一聲,道:“聽你的口氣,竟是因爲技藝太高,怕傷了我們這些人,纔不願動手的?嘿!嘿……”

薛陵很認真地道:“在下不敢說定必贏得諸位之中任何一人,可是在下的武功確實得有真傳……”

葉高一聲斷喝,道:“空言無益,我先瞧瞧你的武功再說。”

他左手一揚,劍鞘已飛墜一邊,露出森寒的古劍。

薛陵也掣出長劍,道:“很好,在下先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在下的武功可不是得自朱公明所傳,葉老師請吧!在下頗想見識滄浪快劍的威力。”

葉高揚起古劍,運聚功力,倏然邁步盤旋,找尋可以出擊的空隙,他此舉已顯示出他極爲重視對手,方會如此慎重行事,原來這葉高到底是開宗立派的名家高手,眼力極是不凡。

他單是從薛陵掣劍的動作之中,已覺察出此子具有名家大匠的氣度,他自家的一世英名得來不易,豈敢大意斷送?

薛凌長劍斜出,指住對方,隨着他的身形轉動,霎時間已轉了十餘圈,葉高仍然找不到空隙,心中大駭。

大廳中使劍大行家還有兩位,一是武當沙問天,一是崑崙方錫,他們的劍術各有源流,造詣極高,這刻亦瞧出薛陵的劍法具有一種古今罕有的霸道氣象,門戶勢式極爲兇野,假如沒有十分把握而妄行進攻的話,定然反而死在他的劍下。此所以葉高遲遲不敢出擊。

其餘的人亦莫不是武林高手,雖是觀察得不及沙、方二人深微,卻也看得出一個大概,頓時全廳愕然,靜寂如死。

薛陵長劍微微移低了一點,登時露出了破綻,說時遲,那時快,但見葉高的古劍已幻出一片劍浪,洶涌卷將過去,他反應之快,出手之準,果然不愧是當代高手。

葉高的滄浪劍乃是武林一絕,瞬息之間,已劈出了十餘劍之多,卻絕不拖泥帶水,每一劍都清楚玲瓏,有根有脈。

薛陵被這排空劍影逼得連連後退,轉眼間已退了七八步,像這等名家高手之爭,講究的是主動之勢,以及那一線的機先。任何人如若被迫得連退七八步,那就等如山崩柱倒,大勢已去了。

全廳之人都在等候薛陵敗北的那一剎那,他們猜測也許還要一會兒工夫,也許就在下一瞬間就出現。

然而放手進攻的葉高卻感到不大對勁,儘管他的攻勢依然如長江大河般涌卷出去,但對方劍上那股絕強的潛力卻漸漸侵入他劍圈之內,使他呼吸已感不調,必須運功抵禦,這真是極爲可怕而又陌生的經驗,他從未聽說過有這麼一種功夫,可以使對手血氣受到禁制的。

眨眼間他又劈了十七八劍,薛陵這會子居然寸步不退,面上泛起了微笑。

他已運起剛剛纔悟通的內功,從劍上發出一股真力,在無形中反擊敵人,現在敵劍上力道銳減。可知已經奏效了,這可是他值得大爲慶賀之事,因爲他的內功又精進了一層,只須再有一段時間讓他修煉,必臻成功之境,他若不是要試驗一下他的內功威力的話,早先一上手他就將使出師門□傳神功絕藝,揮劍先攻,那是“巨靈六手”化入劍法的招數,總是先行攻擊,而且具有無堅不摧的威力。

假如薛陵單單仗着這一路師門絕藝,應付今日的局面,很可能殺人流血而不能善罷干休了,昔年他的老恩師歐陽元章便因巨靈六手太過霸道,出必傷人,是以自號無手將軍,不肯出手,便是此故。

薛陵面上笑容一斂,流露出凜然之色,頓時威儀赫赫,震懾人心,這正是他要施展師門絕藝的徵象。

但聽他大喝一聲,在千百道劍光中突然揮劍直劈,“當”的一大響過處,名震武林的葉高竟然站不住腳,蹬蹬蹬連退四五步。

他手腕已經痠麻不堪,難以運劍,而他心中更知是對方這一劍若然不是故意找他的古劍劈落,而是向他身體攻擊的話,只怕早就□橫就地了。

他冷冷的凝視着薛陵,心中回憶他這一劍的出勢手法,但覺威猛絕倫,霸氣猶自籠罩着自己,簡直無法可破,尋思了一會,不覺頹然長嘆一聲,提劍走回座中。

要知葉高並不是如此容易就會被薛陵擊敗,換了金明池亦不是三招兩式就可以得手,不過薛陵武功路數特別,他的一劍和一百劍都是一樣,如若贏得,一劍就夠了。如若不贏,一百劍也是不贏,金明池便不相同,他可以從功力招數之間求勝,變化較多,不似薛陵如此死板。

因此之故,葉高算來算去總覺得他這一劍實在是抵擋不住,便只好退下,暫時認輸。

全廳之人都沒有聲響,薛陵收起長劍,平靜的道:“在下的武功別走一格,家師複姓歐陽,諱元章,自號無手將軍,他老人家從不踏入江湖,與金明池他的師父一樣,亦與他師父徐斯齊名。”

武林中至今尚無人曉得金明池的師承流派,因此,薛陵的話使他們大感興趣,都默默傾聽。

薛陵笑一下,道∶“徐前輩自號孤雲山民,罕得與俗世之人往還,他的武功博大精深,幾乎是無所不識,無所不精,金明池亦是如此。”

沙問天道:“如此說來,金兄的武功與金浮圖無關了?”

薛陵道:“在下不大清楚,但大概沒有關連。”

他尋思了一下,決意把朱公明的武功源流公諸世間,此舉或者在將來對自己有幫助,當下又道:“當世之間有幾位異人,俱不爲世所知,而事實上他們的武功造詣確實超越世俗,古今罕見,想來金浮圖內那兩位前輩異人遺下的武功,差不多都被他們追上了,這幾位異人,其中之一便是朱公明的師父。”

此言一出,廳中更是靜寂無聲。

要如金刀大俠朱公明的聲名在武林中響了數十載,不論是白道或黑道中人,對他無不景仰之極。目下當然尚是如此,他的惡行還未曾揭破,誰也不會想到他竟是那般大奸大惡之徒,然而在座一衆高手爲何都肯靜聆薛陵說話呢?原因竟有兩個之多,一是薛陵自從被追捕之後,至今已達三年之久,在這段時間內,薛陵從未作過惡孽,沒有得罪過或跟任何一派結過仇恨,是以他縱然當日鑄下武林盡皆不齒的大錯,但衆人卻對他沒有任何仇恨,加以這些高手們個個經驗豐富,凡事沉穩小心,薛陵既是抖露過絕世武功,又有話說,當然先等他說完,再作道理。

第二個原因便是因爲朱公明的武功淵源,當世從無人知道,這個話題太引人入勝了。

薛陵瞧瞧衆人沒有異議,便又道:“朱公明的師父姓袁名怪叟,創立大□門,一身武功,出神入化,朱公明大概已盡得真傳,成爲大□門的第一位人物,不過,他的淵源尚不止此,那袁怪叟尚有一個哥哥,自號萬孽法師,此人乃是古今第一等的大魔頭,生平用不着親手作孽,但數十載以來,字內上至兵燹災禍,下至狙襲謀殺,幾乎都與他大有關係。”

他特地停頓一下,等待衆人提出疑問,果然沙問天開口道∶“這話未免近乎牽強了,你容或說的是實情,但教別人聽了,卻不無誹謗中傷之感呢!”

薛陵道:“這個評論十分中肯,但在下卻要反問一聲,在下如若捏造故事,對朱公明加以誹謗中傷,難道就能洗清在下的蒙冤麼?自然是萬萬辦不到的,在下既毫無得益,何須多費脣舌?這當然是事實俱在,不容狡辯的,諸位肯讓在下繼續說下去,足見諸位心地光明,並非不分皁白,心存偏袒之人。”

他稍稍尋思一下,又道:“萬孽法師創立萬惡派,袁怪叟的大□門隸屬其下,朱公明亦須歸萬惡派節制行事,事實上朱公明卻是萬孽法師一手做成的得意傑作。萬孽法師不但武功高絕,心計更是震古爍今,精通醫藥之道,甚至連世間各種學問亦無一不精,他曾經訓練過一個人才,於舉世之學無所不窺,此人複姓夏侯,名空,當日幾乎把□湖隱屋出來的紀香瓊姑娘難倒,可見得這位夏侯空的胸中之學,何等高明瞭。”

衆人都驚訝相顧,他們乃是直到薛陵提到紀香瓊,又指出紀香瓊是□湖隱屋一派之人,方始信了幾分,只因他們無不曉得□湖隱屋以智謀博學爲最高宗旨。薛陵居然引出這一派之人作證,可見得夏侯空真是機智博學之士,雖然直到這刻尚未能夠證明萬孽法師爲惡之事,可是已初步使人相信真有這麼一號人物了。

薛陵徐徐道:“萬惡派認爲世人盡是自私貪鄙之徒,如能誅殺越多,對這個人世更有好處,是以像朱公明建立了仁俠大名,其實暗中做盡惡事,萬惡派更幫助奸臣擾亂朝政,以致西北有俺答及土蠻之亂,沿海有倭寇入侵,軍民□骨填溝盈壑,朝中忠良也大都遭受滅門之禍,這都是萬惡派的傑作,在下且舉沿海倭禍爲例,倭寇由來雖遠,但如若不是朝政不修,邊將無能的話,無法坐大,加上倭寇內部不斷的分裂,亦增加了沿海居民受害之劫。”

雲峰禪師道:“阿彌陀佛,施主這話似是有點令人不解,倭寇如若內部作亂散裂,力量自然減弱,何以反而爲害更大呢?”

薛陵道:“這些倭寇個個兇悍無比,素性殘酷,假如由一兩個首領統率所部,雖是力量強大,但攻掠沿海之時,反而不致見人就殺,而且謀定後動,亦不會日日行劫。但一旦零星分散,全無軍法部勒,各自爲政,爲禍百姓之大,可以想見。”

這個道理大出衆人之外,人人俱瞠目無言,薛陵又道:“萬惡派在沿海負責此事的人姓華名元,是三海王,手下有五鯊侯,俱是武功極強,精悍無比之士。他們一直使倭寇分裂,是以沿海百姓的劫難,日有數起,當真慘酷無比,聞者色變,幸而在下這次踏入江湖之前,已把這一批惡人全部殺死了,在下今日如若不說,萬惡派永遠也查不出來。”

他隨即略爲把三海王華元盤據水晶宮之事說出,最後轉變話題,談起昔年殺死江山精之事,人人聽得萬孽法師能把人變成怪物,都暗感駭然。

薛陵最後下結論道:“萬惡派所作所爲,完全是邪惡絕倫之事,即使是黑道高手,也將受不了這種種惡毒暴行,是以當今武林同道,俱應留心提防這一派之人,更應當合力消滅他們,爲世除害纔對。”

廳中衆人都默然尋思這件聞所未聞之事,不過他們一想到朱公明居然是萬惡派的主將,都覺得難以置信。

薛陵微笑道:“諸位的想法在下十分明白,諸位用不着相信朱公明乃是一代罪魁,但萬惡派的存在卻是的而且確,絕無虛假,諸位可知道萬孽法師既然如此厲害,爲何從未在江湖上出現過的原故麼?”

姚海道:“這卻是什麼原故?”

薛陵道:“萬惡法師生來只怕一個人,假如他的作惡一旦公開,這位前輩異人定然無法袖手旁觀,這位異人姓邵名玉華,外號廣寒仙子,武功通玄入聖,如今已達百歲高齡了,但容顏猶如少艾。”

蔡金娥一聽有這等事,連忙問道:“你親眼見過她麼?”

薛陵道:“在下當然拜見過她老人家,而且蒙她老人家指點,方始能拜在家師歐陽元章門下學藝,她老人家就是齊茵姑娘的師父。”

衆人都恍然點頭,只因齊茵昔日在齊家莊曾與金明池較量了一下內功,這些大行家們都瞧出了,直到如今都很納悶,同時由於他們之間的關係已弄清楚,大家這才明白齊茵何以會跟薛陵在一起之故。

薛陵接着又道:“萬孽法師並非真怕邵老前輩,因爲邵老前輩淡恬隱退,從來不肯參與世俗之事,但邵老前輩有兩個好朋友,俱是能與她頡頏的異人,一是家師,另一位就是金明池的師父,他們全都很聽邵老前輩的話,假如他們聯手去對付萬孽法師的話,不管萬孽法師使毒手段何等高明,或是擺設任何陣圖埋伏,都攔不住這兩位異人。”

衆人一想到那金明池的武功,加以剛纔親眼見到薛陵的威力,都覺得他的話沒有吹牛。

葉高眼見人人都對薛陵之言相信了大半,忍不住厲聲道:“薛陵,你爲何不提一提你昔年之事?你的身世又爲何不提?”

衆人皆知薛陵的父親與朱公明乃是好友,其後薛陵這個遺孤由朱公明撫養成人,而他卻做出圖奸師母的獸行,眼下葉高這麼一提,人人心中惕凜,暗作準備,以防薛陵翻臉出手。

薛陵靜靜地注視着葉高,他曉得葉高今日放在自己劍下,一世英名,遭此折損,自然十分含恨,因此,他一點也不怪責他如此尖銳的對付自己。

他緩緩道:“我的身世說出來,諸位不知能不能相信,但無論如何,在下仍然要據實奉告的。”

他仰天長嘆一聲,才又道:“在下本來出身名門,先父便是曾任左都御史,其後忤旨慘遭滿門抄斬的薛爽了,只不知諸位當中可有人曉得此事沒有?”

座中一衆名家高手俱是五旬以上之人,大部份都頷首表示知道這個人以及滿門抄斬之事。

薛陵道∶

“先父全是被一奸臣嚴嵩所害,其實卻是朱公明指使樑奉,導演這一幕慘劇。”

羣雄一聽又扯上了朱公明,便都流露出不信之意,薛陵沒有理會他們,接着說下去∶“在下其時年紀尚幼,朱公明收留了我,得以長大成人,諸位定必會問,朱公明如是陷害我家之人,何必留下禍根?這一問恰到好處,根據我調查所得,朱公明爲了博得俠義之名,時時做這一類的事,在他眼中,在下還不是隨便弄個圈套就可以殺死的,何須顧慮?是以其後在下忽蒙奇冤,竟不容於天下武林,假如在下不是運氣夠好,早就死在樑奉掌下,而且還得被後人唾罵,誰也瞧不出半點破綻。”

沙問天搖頭道:“你這話只怕難以使人相信呢!”

薛陵苦笑一下,道:“在下全無這等奢望,別人信與不信,在下已管不着,我,記得在朱家多年,從未真正學過武功,其後又蒙奇冤,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紀香瓊姑娘在京師查出了寒家舊事,又親見樑奉入見嚴嵩,並且查出來朱公明安排了不少高手保護那奸相,方始完全明白。這些話諸位當然也很難置信。”

誰知他這麼一說,衆人對朱公明的信心居然大爲動搖,雖然並非就此相信朱公明是大奸大惡之士,可是卻感到薛陵的話絕對不會全無根據,是以對這件事已開始存疑了。

他們開始各自與信得過的老友低聲談論起來,葉高則默默尋思,面上一片憤色,他突然大聲問道:“薛陵,你說了這許多話,尚未能使我們任何一人相信,只不知當日那位邵仙子何以立即就介紹你投師學藝的?她考察過你這個人麼?”

薛陵精神大振,心想:“葉高這話表面上雖然好像對付我,其實卻是暗助我,莫非他竟對朱公明生出疑念?”

當下答道:“在下據實說出經過,但望諸位肯相信一二,那就不枉在下脣焦舌枯一場了,當日在下隨齊姑娘去見邵仙子之時,邵仙子深居於地心宮,宮外有一道冷圈,經過冷圈之人,須得抵抗七情六慾所生的幻象,尤其是色慾一關,最是難渡,在下居然安渡冷圈,邵仙子大爲讚許,這還不說,當她曉得在下是朱公明門下,忽蒙奇冤之時,她便言道,那朱公明是袁怪叟弟子,袁怪叟行爲古怪無比,朱公明居然能夠忍受,可見得必是大奸大惡之輩,就憑這兩點,她遂介紹在下投師學藝,其間齊姑娘從未代在下向邵仙子懇求過一句。”衆人都不知信好抑是不信的好。白陽突然厲聲道:“兄弟有一個法子可以驗明真僞,那就是咱們聯合把他擒下再找朱大俠與樑奉兄當面對質,自然金明池兄亦是證人,如此定可弄個水落石出無疑。”

薛陵憐憫地望住這個人,心想他目下還在偏幫朱公明和樑奉,殊不知他的女兒和姬妾均已被這兩個惡人**,這種人實在可憐而又可氣。

白陽這個提議居然激動了羣情,當然大家都不敢單獨出鬥,但若是一齊出手,可就誰都不怕了。

座中已有四五個人站起身,薛陵發覺那滄浪一劍葉高居然不在其內,心中大爲安慰,他微微而笑,朗聲道:“在下已派人去約齊茵姑娘至此,假如諸位並無別意,僅系要在下跟朱、樑二人對質,在下決不離開,靜候諸位派人把他們找來。”

站起身的幾個人一聽這話,都紛紛落坐,免得衆人聽從這個提議的話,薛陵定要把他們認作敵人。

這時只剩下白陽孤零零的站着,顯得十分尷尬,葉高忽然開口道:“我們如若真想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自該依他之言爲是。”

說時,揮手請白陽坐下,又道∶“兄弟深感這次突然出現,甚是蹊蹺,他如不是握有某種暫時不便宣佈的證據?焉敢公開露出?而事情又如此湊巧,朱大俠和樑兄都忽然離開,全無音訊?莫非真的有什麼顧忌?諸位不妨在這一方面想想,便將發覺此中大有玄妙了。”

黃旗幫左壇主七步開碑姚海接口道:“葉兄這話說得有理,咱們俱是奔走江湖多年的人,不比年輕氣盛之輩,該當小心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纔好。”

惡州官閻弘不覺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原來前此不久,姚海曾參與由樑奉率領的小隊伍,攔截過薛陵一次,薛陵當場擊斃樑奉的副手曹艾,只在一個照面之間而已,接着又顯示出絕世功力,單掌震退了以掌力着稱武林的樑、姚二人。

有這一段過節,故而姚海這麼一說,閻弘也是參與此役的人,便忍不住瞪他一眼,心想:這□敢情是怕了薛陵,所以出言袒護於他?

殊不知姚海確實是爲了薛陵武功奇高,卻又處處躲避這些武林同道,不肯出手對敵,因而覺得他的話大有可信之處,雖然他仍不肯相信朱公明是壞人,但樑奉卻可能是奸惡之輩。

他行走江湖多年,深知人性可怕之極,往往本是很好的人,會因環境之故而變爲壞蛋,或是被迫而做一件壞事,因此,朱公明俠名雖着,但他的一生之中,只做這麼一件壞事也不是全無可能。

薛陵表示感謝地向葉、姚二人點頭,然後道:“在下一身的血仇,希望諸位不要牽涉進去,但這個願望在下亦知道不易達到,因此,如若到了陣壘分明,在下被迫出手拚鬥之際,希望諸位還記着在下今日這番話,在心中存着疑念,暗中加以觀察,在下本身之事,到此爲止,不敢再煩瀆各位清聽。現在要談到另一件事,便是天下武林名家高手莫不關心的『金浮圖之鑰』了。”

此言一出,果然使得人聳然動容,莫不側耳而聽。

薛陵徐徐道:“在下對金浮圖略有所知,這刻不妨將胸中所知,全盤托出。”

他略一凝神,掃瞥在座諸人一眼,才又道:“這座金浮圖乃是前代異人合力建造,一位是中原武學宗師天癡翁,另一位就是天竺高僧圓通大師,他們一身絕學不但凌古絕今,並且又淵博之極,幾乎無所不識,無所不精,這兩位前代奇人俱都找不到當真合意的傳人,爲了可惜一身絕學,怕會湮沒於世,便建造了這座金浮圖,將各人絕學都鐫刻在這座寶塔內,傳說他們不但留下武功,同時又在塔內留下寶藏,得者富可敵國,是以掌握金鑰之人,無異掌握着通入權勢之門的力量,這一段傳說,在座諸位想必人人得悉,不必多說。”

衆人知道他這就要轉入正題,更加打醒精神,只聽薛陵接着說:“據在下所知,那一枚金浮圖之鑰,僅能打開塔上數以千計的一個門戶,這道門戶其實算不得門戶,只不過是兩尺見方的一個方形洞穴而已。”

在座有不少人曾經去過大雪山,親自見過這座高達三丈,方圓廣及十丈的巨塔,知道所言不假,他們如若不是全都武功超卓,根本就無法試行開啓接近塔頂的門戶,饒是人人武功極高,但其時也驚險百出,動輒有摔死之禍。

薛陵又道:“那枚真鑰匙開啓了其中二房門戶之後,裡面有兩把鑰匙,至此就得瞧這人的福緣如何了。”

他說到這兒好像已經說完,衆人都有被吊在半空,滋味難受已極。

一人起身問道:“薛兄只知道這麼多麼?”此人乃是泰山派高手譚以智。

薛陵道:“不錯,只知道這麼多,至於爲何要到時憑自家福緣,決定得失之故,在下便無可奉告了。”

衆人登時紛紛交頭接耳,對此事加以猜測,薛陵可就注意到全廳之中,獨有崑崙派的方錫沒有做聲,也沒有人跟他說話,他心中一動,便舉步走過去,坐在他旁邊,說道:“方兄好像對金浮圖之事不大感興趣呢?”方錫道:“不錯,小弟奉師命到中原來,並非爲了金浮圖。”

薛陵但覺這方錫十分坦誠,更生親近之意,便道:“那麼方兄何以參與今日之會?”

方錫道:“小弟聽了薛兄的一番話之後,正要找機會跟你談一談。至於小弟今日竟會參與此會之故,實是因爲聞得雲峰禪師在開封,特來訪晤,恰好趕上了這場盛會,也因以得睹薛兄施展巨靈六式的絕學,大大開了一次眼界,因此方知中原能人輩出,令人景慕……”

他雖是十分拙□,不擅詞令,但措詞文雅,敘事清晰,反而更勝於巧言善辯之士,他的話除了使人一聽就明白之外,倘有一種使人相信的誠意。

薛陵幾乎驚訝得跳起來,這可是他第一次聽外人道出“巨靈六式”的名稱,登時對他另眼看待,心想我本來最重視他,竟不料他更高於我所料之外。

方錫□實的面孔上,沒有什麼表情,所以薛陵瞧不出他看穿了自己的心事沒有,只聽他緩緩道:“小弟奉了師尊之命,到中原來查訪一件事,只緣不久以前,家師忽接敝派一位長住中州的同門密函稟告,說是另一位同門被萬惡派開山之祖萬孽法師所害,沉淪在一處叫洪爐秘區的所在,這位同門以做派秘語爲了一點個中情形在一塊木板上,另外又寫上中州這位同門的地址,說是把木板送到之人,可得酬勞百兩紋銀,而這一方木板經過不知多久,竟輾轉送到中州。”

他停口尋思了一下,又道:“這兩位同門雖然皆是敝派出身,但家道富厚,向來不涉足江湖,只因機緣巧合,曾經學過敝派武功而已,是以江湖上全無人知道敝派尚有人在中原,接獲求救消息的同門因爲不諳武林之事,特地遣人向家師稟告,故而小弟被派至此,小弟恰恰找到雲峰禪師,尚未說話,就在此間遇見薛兄了,關於薛兄之事,小弟先聽雲峰禪師提過,本來對薛兄甚是不齒,可是見面之時,卻感到薛兄乃是正派之人,便又覺得十分奇怪,果然內情複雜,薛兄竟是被人誣陷的。”

薛陵笑道:“多謝方兄推許,但我也不怪別人,假如方兄也久聞朱公明的俠名,你就曉得他們何以如此不齒在下了。”

方錫道:“朱公明既是萬孽法師手下高人,可知一定不是善類,那洪爐秘區就在山東某處,小弟查詢明白,自當挺身出來爲薛兄做個證人。”

薛陵大驚道:“方兄孤身一人,最好不要冒險前往。”

方錫微微一笑,道:“小弟雖是武功低弱,不及薛兄萬分之一,但家師嚴命在身,縱是冒險,亦須走上一趟,小弟這樣叫做未到黃河心不死,總要領教過萬孽法師的真實本領之後,方能死心。”

薛陵這一來就不便勸阻了,假如力加勸止,不啻表示瞧不起崑崙源的劍術,他向來是仁俠爲懷之士,急人之難,不計險阻,當下衝口道:“如若方兄不棄,在下甚願得附驥尾,消滅萬惡派乃是在下平生之願,得這機會與方兄同行,自是最好不過。”

方錫大爲感激,可是表面上卻不露神色,微笑道:“我有一個心願,那便是此去洪爐秘區,兇險無比,假如要與我同行,須得先過得在下長劍這一關,薛兄雖然絕學超世,但最好還是不要讓我爲難,如若真要同行,咱們便找個機會印證幾招。”

薛陵含笑道:“若是方兄堅持己見,在下只好從命。”

心中卻大爲凜惕,忖道:“他明明親眼見到我的巨靈六式,但仍然要親自一試,同時又談得出我的武功名稱,可見得必有幾成把握,假如我敗在他劍下,若恩師知道了會怎樣說呢?”

有人又向薛陵問及金浮圖之事,因此,他和方□的交談暫時中斷,這時一衆高手的話題集中在如何揭開金浮圖之秘這件事上面,所以雲峰禪師便向薛陵徵詢。

雲峰禪師徵詢他意見之時,措詞雖然十分客氣和緩,但薛陵一瞧衆人神色,便知此事關係太大,假如應付得不好,這些人都能當場反臉成仇。

他慎重考慮了一下,決定須得盡力把這些名家高手爭取過來,以便與朱公明、樑奉以至萬惡派這一批魔頭對抗。因此,他假使掌握住金浮圖之鑰,定然毫不吝惜的□出來,不過,事實上此鑰不在他手,是否已落在金明池手中,尚未可知,是以他的答覆就不容易了,一方面他不能完全推卸責任,但另一方面,他也不能作任何承諾。

衆人都耐心地等待他的答覆,薛陵想了一陣,才道:“在下也巴不得早點揭開金浮圖之□,免得武林各家派爲了此事而猶疑傾軋,不能相安,不過這個問題恐怕不是在下獨力能夠奉答,最主要的問題是那金浮圖之鑰是否能取得到,大有疑問。”

閻弘立刻接口道:“這樣說來,薛兄竟是曉得那金浮圖之鑰的下落了?”

薛陵道:“可以說是曉得,但亦可說是不曉得。”

一直不曾開腔的北邙派的邱氏兄弟,這刻發出一陣陰惻惻的冷笑聲音,老大邱左雷道:

“薛兄這話令人難以理解,聽起來倒像是在戲耍我們。”

薛陵道:“在下是真心直說,全無虛言,諸位如若不信,那也是沒有法子之事,在下甚願找到金鑰,交託與諸位揭開金浮圖之秘,但我能不能取到手,甚成疑問,是以不能承諾……”

察金娥嬌聲一笑,道:“那麼這樣好了,你到那兒去,我們就跟定了你,等你取到金鑰或取不到,都有個交代,你說對不對?”

薛陵苦笑一下,目光掃過衆人面上,發覺他們似乎都贊成此計,暗忖:“假如我前赴洪爐秘區,你們難道也跟着走不成?該處兇險無比,假如有人損折,這個責任由誰來負呢?”

他一露出爲難之色,衆人可就猜疑他乃是想獨吞金鑰,私下去揭開金浮圖之秘,秦三義首先道:“蔡姑娘的法子甚佳,薛兄假如真的是存心把金鑰交付與我們,便不妨這麼辦吧!”

薛陵沉吟一下,左思右想之下,無法推卻,只好道:“這樣也使得,不過我有一句話先說在前頭,那便是在下第一步先帶諸位去找那枚金鑰,萬一找不到,在下尚有要事,不能陪諸位再找金鑰了。”

邱右電冷冷道:“不怕得罪薛兄,兄弟可要問上一句,那便是第一次找不到的話,我們想知你老哥不是私下再到處去尋覓金鑰呢?”

他的話總算還客氣,沒有直接說出薛陵乃是玩花樣,但衆人聽了個個心中明白其意。

薛陵道:“這就是我要先行聲明的,假如其實諸位仍不死心,亦不放心在下自去辦事,定要跟隨,那時在下如若拒絕,便真是情虛了,然而在下要去辦的事,兇險無此,那處地方,只怕龍潭虎穴也難以形容萬一,因此,若是有人不幸送了性命,在下如何擔待得起?不知內情之人,定會以爲在下想借重諸位之力……”

他凜然地掃視衆人的面龐,氣氛頓時變得十分沉重緊張,可是他這話的真實性倒底怎樣?憑在座這許多名家高手結成的隊伍,天下間難道真有能夠危害他們的地方不成?

方錫站起身,道:“在下願作證人,證明薛兄之言不假。”

說完便坐下,也不解釋那是什麼地方,有什麼兇險,不過,他語氣中的誠意,卻使人很難不信。

大廳沉寂無聲,衆人雖是多半相信薛、方二人之言,可是又考慮到這方錫的份量,假如他武功平常,則很多地方都可以稱爲兇險了。

滄浪一劍葉高開口道:“這個問題到時再研究不遲,假如咱們一去就找到了金浮圖之鑰,很多問題就迎刃而解啦!”

衆人莫不附和此意,薛陵只好不再說了,他自身有許多事要趕看辦,例如到金陵去與李三郎會合,到濟南去謁見齊南山,再就是到洪爐秘區等等,這都是需要秘密行動。可是被這一羣人絆住,就無法依計劃進行了。

他計算一下時間,便道:“在下跟齊茵姑娘約好,這就去跟她會合見面……”他說出此事,便是要瞧瞧衆人反應,看他們跟不跟來?

沙問天首先道:“薛兄與齊姑娘會合之後,是否就領我們往查看金鑰情形呢?”

薛陵道:“這事也不急在一時,在下還想等幾天才離開此地,我得瞧瞧朱公明和樑奉會不會出現?”

他一提起此事,大家都不肯答腔。雲峰禪師微笑道:“若然如此,薛施主何妨就在此地下榻?”

薛陵道:“自應如此,以示在下誠意。”

他站起身,向衆人望了一眼,又道:一那一位陪在下走一趟,好教大家放心。”雲峰禪師道:“善哉,善哉,薛施主此舉表示宅心光明,果然乾脆爽快,那一位願意走一趟?”

話未說完,已有人應聲起座。衆人視之,原來是香□子蔡金娥。她嬌聲道:”我陪薛兄走一趟。”

薛陵不覺暗皺眉頭,但也不好推卻,目光迅即落在方錫面上,道:“方兄也辛苦一趟如何?”

方錫道:“當得相陪。”起身離座。於是一行三人,走出這座宅第。

他們很快就到達龍亭,其實齊茵還未曾來,香□子蔡金娥拚命找話跟薛陵搭扯,薛陵爲了禮貌,只好盡力敷衍,心中卻對她十分不耐煩。

他們站了好一會功夫,方錫可就看出薛陵心中的煩惱。不過他也是向來不擅與女性打交道的人,對此也愛莫能助。他冷眼旁觀蔡金娥,繞得她已迷上了這個英俊而又武功高強的薛陵。以蔡金娥的姿色而言,也算是難得的人才了。但薛陵居然全然不把她放在心上,可見得他並非淫邪之輩。

方錫越是瞧出薛陵爲人,就對他越增敬慕之心。他摸一摸背上長劍,突然感到躍躍欲動,當下向薛陵道:“薛兄適才說起,很有意思想瞧瞧敝派劍術。那邊有片地方遊人絕跡,正合我們之用。”

薛陵笑道:“我們躲在那兒印證武功,萬一齊姑娘趕到,不見我們,豈不又是麻煩?”

方錫道:“蔡姑娘可以在這兒等着……”

蔡金娥嘴脣一呶,道:“我纔不幹呢,你們好像有什麼默契,假如你們趁這機會一溜,我回去如何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