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吧, 怎麼不去投胎啊?是不是找不到路?”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接着男人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轉頭看他,搖了搖頭, 擡起手上的枷鎖給他看。
那是一個乞丐模樣的遊魂, 應是在前世還有些什麼留戀, 纔沒有及時投胎, 因此誤了機緣, 只能留在這地府遊蕩。
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是要去受刑的?什麼時辰啊?”
我答:“快了,最多還有半個時辰,鬼差就要來了。”
他淡淡笑了一下, 問的很隨意:“前世都做了些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啊?”
我卻是苦笑,說出那幾個字來, 口裡似乎都在泛苦:“我殺了自己最愛的人。”
他不以爲然的揚眉:“還算輕的, 我見過一個貪官, 生前殘害百姓,驕奢淫逸無惡不作, 那下場才……”
我苦笑的更深:“怕是我的罪孽也不差他多少……”
他不語,用詢問的眼神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而我怔了很久,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小時候我和她同住在一個村子,是鄰居,我們雙方的爹孃早就爲我們定下了娃娃親, 後來一歲一歲的長大, 我們也一直開心的玩在一起。”
“哦?青梅竹馬?”
我點點頭, 小扣那笑的甜甜的臉似乎又浮現在我的眼前:“那時候總聽同鄉的玩伴說些什麼修仙的事情, 便自此有了念想, 也想手持長劍御劍人間,懲奸除惡……我把這願望與她提起, 她自是什麼都聽我的。總是笑着對我說,阿祥哥,你去哪裡我都跟着你,你要去修仙,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我一直抱着這個願望長大,後來有一次去山中打柴,竟真的機緣巧合碰到了在外除魔的劍仙,就懇求他帶上我,那劍仙許是心善,許是看我資質不錯,許是懷着別的什麼目的,就答應我考慮一下,讓我過幾天再到那裡等他。
我自是十分興奮,回去以後第一個告訴了她,她替我高興的同時,也想跟我一起去,我便答應下次帶她一起去見那位劍仙。
好不容易盼到了那天,她把我收拾的乾乾淨淨,我們一大早就在山中等候,那劍仙倒也守時,沒多久就到了,只是在看到她的時候,神情突然有點奇怪,我當時也沒有多想什麼,只是問劍仙我和她有沒有機會隨他一起修仙,劍仙沒有回答,只是拉過我和她,爲我們把了一下身上的氣息,神色未變,卻對我說:三天後,讓我再到這裡來等他,只是……不要帶上她。”
“這麼說,是隻挑中了你,沒挑上你那相好的?”
我笑笑:“我當時也是這麼以爲……那日和她一起回到村子,她也看出了劍仙的意思,雖然難過,卻未加阻攔,只是默默回家爲我準備衣物行李,我知道她很難過,和那劍仙去修仙,可能就意味着我們以後會生死永隔,可她知道那是我最大的願望,從未說過一個不字。那三天裡,她默默的爲我做飯,打點一切,甚至沒有把這個消息向我們的父母提起……父母自然是不願我去的,而我若去了,她卻要守我一輩子,她的父母肯定也是不願意的,而她爲了我,竟然一個字也沒有說,依舊在看着我的時候笑的甜甜的,替我把能準備的都準備了。
我們那裡的鄉下有個風俗,相愛的男女在成婚前,女方要爲男方跳一支舞,而男方則要給女生一件信物。走之前的那個晚上,她來到我的面前,穿着一身紅色的長裙,眼裡的淚光第一次抑制不住的溢出,她說,她不求什麼,更不敢求我跟她成親,她只想爲我跳一支舞。
而我思考良久,卻還是拒絕了她的要求,我不能答應,跳了舞,她這一輩子就都要守着我,不可以嫁給別人,我怎麼捨得讓她爲我守一輩子?所以……我沒有讓她跳。”
手腕上的鐵鏈叮叮響起,我低下頭,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握緊了拳頭。
乞丐遊魂滄桑的一笑:“那時候的你,還蠻有人性的……”
人性?我笑了,這個詞用得真好:“是啊……那時候的我們……雖然不能御劍飛仙,卻着實活的逍遙自在,無憂無慮……
只是……當我跟那劍仙上了山,入了派,他亦成了我師父,我才知道他是新接手不久的掌門,許是爲了鞏固地位,才廣納賢才,招了許多弟子,而我則是他的大弟子。
雖是大弟子,這日子卻不好過,以前在村裡,我也算是玩伴們中的領導者,可是到了山上,講的是資質和能力,我雖然是大弟子,卻遠遠及不上很多後輩。尤其是我的師弟玄霄,眼看他一日日飛速的進步,我心裡嫉妒又焦急,表面上卻還是要表現的和善,大弟子,呵,是啊,我是師兄,自然要多愛護師弟師妹。
我雖已對師弟師妹們極盡關懷,可是自己天生資質不夠好,即使再怎麼努力,也比不上玄霄和其他幾個師弟,又加上旁人的閒言碎語,日子久了,內心竟也生出幾分陰狠和功利心來,但師父卻不曾輕視我,一直將我視如己出,這是我能在派裡感受到的唯一的溫暖,我卻也沒有想過,一向在別的同門口中,步步謀算的師父,爲什麼會平白無故對我這麼好。
……就這樣在派裡待了幾年,雖有好多次機會下山除魔,可我卻再也沒有回村裡看過她。我以爲我們此生都不會再見,而我也不想見她。我已是修仙之人,不能成親,見她又有什麼意義?”
“那後來,你又是爲何要殺她?”遊魂臉上的表情淡淡的,彷彿思緒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是師父的委託。當時爲求昇仙,師父和幾個師叔想了很多辦法,都不成事,後來他們終於抓到突破口,而我也因常在師父身邊走動,聽到了些許風聲,我怕此次若是自己再不努力,昇仙的機會都會被玄霄搶了去,便向師父自薦,希望自己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沒想到師父盯着我看了一陣,卻突然想起了什麼,說:‘你……你的家鄉,是不是有個妹妹,我第二次見你時的那個女孩?’
我愣了一下,回答:‘她不是我的妹妹,只是我鄰居家的孩子罷了……’
師父卻突然大笑,感嘆天不負他,旁邊還有幾個師叔似乎想要勸他,可他卻不聽,看向我,問:‘玄震,你也知我派若是昇仙,那麼便可以解救蒼生於水火之中……’
飽經人事的我竟然能心領神會:‘弟子明白,這其中,有些人必是需要付出。’
師父又是大笑,滿臉的喜悅,後來的事就順理成章,我知道了雙劍鑄成劍柱的秘密,終於和師父站在一條戰線上,再不怕被其他人排擠掉……
但我,卻已經失去了她。
她甚至在死的時候,神情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我。
而我那時候卻已經顧不了其他,腦子裡,除了昇仙,就只剩下昇仙。”
我閉了閉眼睛,那一幕幕的血腥、背叛、狂妄、瘋狂,一剎那間撕心裂肺般侵襲了我的內心,我站不穩,搖晃了幾下。
“呵呵……”那遊魂卻是低低的笑了,說,“其實我們都一樣,自始至終,她們都沒有怨過我們。你知道麼,我也殺了最愛的人。”
我看向他,他笑:“我殺了她後,就自殺了,後來我們一同來到陰間,她卻替我向閻王請求,免了我的罪罰,後來她去投了胎,而我卻自願的留在了這裡。”
這次,換我用詢問的眼神看他。
“還記得我剛剛說過的那個貪官吧,就是他搶走了我的妻子,還逼她去做小妾,可是當時她爲了保我周全,不知吞下了多少眼淚,才能站在我面前,說她是因爲過不慣和我在一起的窮日子,才選擇去有錢人家做小妾。而一時怒火沖天的我竟然信了,我都忘記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是她在我身邊照顧,縫補破衣,耕田農作……
而我也是殺了她之後,才……”
我很公正的說:“你比我好,起碼,你沒有丟了自己的人性。”
他無聲的笑了:“又有什麼用,我還是已經失去她了。”
“既然如此,爲何不去投胎?”
他的眼睛第一次明亮起來,灼灼的看向我:“因爲我不想看着無數人,不斷的輪迴,卻又一直在犯着同樣的錯誤。”
我終於明瞭起來,微微笑了:“吳祥受教了。”吳祥,那是被我遺忘了多久的名字……
他拍拍我的肩膀,和來時的動作一模一樣,指了指我的身後:“你該走了。”
兩個鬼差很快上來架住了我。
我與他最後對視了一眼,便平靜的走上了自己的受罰之路。
走了一會兒,我回頭看他,見他又攔住了一個魂魄,手照樣拍了拍那魂魄的肩膀。
我的內心突然一片清明。
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還是油炸針扎,小扣,等我輪迴,我都會去找你。
然後在一個繁星滿天的夜晚,看着你爲我身着紅衣,跳一支那未完成的舞。
玄震番外:未完之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