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萍渡口,一艘小舟慢悠悠地駛出來,順江而下。
小舟只有寥寥幾人。兩名舟子,一位船孃,剩下一個客人。
這客人身穿簡薄的素衣,露出一張素白清麗的臉龐。
船孃嘹亮的歌聲,在江面上飄蕩,襯着流水的聲音,分外鮮活。
這位客人坐在船頭,靜靜聽着。
船孃唱完了小調,一邊剝着蓮子,一邊笑着問客人:“姑娘南下是要探親呢還是訪友?”
客人目光微動,臉上浮起淺笑:“回鄉。”
“是嗎?回鄉好啊,外頭再好,都不如自家好。”
客人臉上仍然帶着淡笑,輕輕吐出一個字:“呵……”
船孃繼續問:“姑娘從哪來?”
“北邊。”
船孃歪着脖子想了想:“草原?”
他們所在之地,稱爲晉中。登萍渡在晉中之北,再往北就是草原了。
不料,客人搖了搖頭:“還要再北一些。”
船孃奇道:“草原還往北,是橫斷山嗎?”
橫斷山,草原之北的一條大型山脈,將整塊大陸一截爲二。橫斷山之高,凡人難以想象。其中生活着數之不盡的妖獸,翻過去的可能性幾乎沒有。據說,只有一些很厲害的仙人,才能夠從橫斷山跨過去,抵達另一邊。
“還要再北。”
船孃一愣,隨即俏皮地笑道:“姑娘定是逗我玩,橫斷山據說只有那些仙人才能越過去呢!”您怎麼看都不像傳說中的仙人啊!
後面那句話船孃沒說出口。
客人笑笑不答。
她外表不過二十出頭,相貌清俊秀麗,身上素袍簡樸,有一種瀟灑自若的氣度。說是大家小姐。少了嬌貴,說是小家貧女,太過從容大度,說是跑江湖的,顯得過於瀟灑。幾頭都不靠,實在說不上她是什麼人。
在船孃的心中,那些仙人。要麼像傳說中的老神仙。頭髮鬍鬚都是白的,要麼像畫中的仙女,綵衣飄飄。傾國傾城。而這位客人顯然都不符合。
這位客人,就是從橫斷山之北的漠廣平原歸來的懷素。
回到怡然莊,知曉羅白已死,懷素意外去了漠廣。
漠廣的修仙界。水平比晉中高一些,風氣更自由一些。懷素便留了下來。
其實,當初她就算想回來,也回不來。因爲她修爲不夠,翻不了橫斷山。
而現在。她終於達到元嬰,可以回來了。
她過了三十才築基成功,但在漠廣闖蕩苦修。僅僅三百年,便踏入元嬰。
有時候想起來。懷素都會覺得恍惚。她是怎麼做到的?三百多歲元嬰,對那些大宗門優秀弟子而已,不值一提,但在散修之中,不得不說極爲難得。
懷素元嬰後,有許多勢力前來招攬。她沒有選擇任何一個,而是決定翻過橫斷山,回到晉中。
時間差不多了,她該來討債了。只希望那些仇人都還活着,那樣報起仇來爽快一點。如果仇人沒活着,那也不要緊,一代代延續,她總能找到人報仇的。
順江南下,懷素的第一個目標是飛仙宮。
三百多年了,如果橫山真人沒能結丹,估計已經坐化了吧?如果是這樣,懷素會覺得很失望的。有些仇,還是報在本人身上比較好。從這個角度來說,懷素更希望橫山真人活着。
萬幸,老天實現了她的願望。
當一個陌生的元嬰前輩踏入飛仙宮時,那些弟子們驚惶失措。
“這位前輩,晚輩橫山,有失遠迎。”虯髯老者從飛仙宮出來,畢恭畢敬地行禮,“不知前輩光臨飛仙宮,可有什麼需要晚輩效勞的?”
懷素看着眼前的橫山真人,半晌不語。
橫山真人心中七上八下,等了許久,都沒有回答,忍不住開口詢問:“前輩?”
懷素問:“你是橫山?”
“是的。”
“你可有一個弟子叫劉世平?”
橫山真人愣了好一會兒,心裡突然升起一股恐慌:“前輩,那是……那是小徒,不過幾百年前就已經意外身故了……”
“意外身故?他不是被你清理門戶的嗎?”
橫山真人吶吶不敢言。
他心裡亂得很,劉世平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了。他沒有結丹之前收的弟子,基本都已經坐化,後面收的弟子,當然不會知道那段往事。至於徒孫,當年被劉璉那個叛徒殺了大半,嚴熙在歷練中死了,沒有回來,剩下的沒達到築基,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劉世平,這個名字他當然記得,一刻也不敢忘了。就算這麼久沒有聽過了,也能馬上想起他的樣子。
他能夠結丹,說起來都是靠的劉世平的機緣……
“前輩,您恐怕有點誤會……”
懷素打斷他的話:“我不會誤會,也不必誤會。你還記得自己有個徒孫叫劉璉嗎?”
橫山真人臉色微變。
懷素繼續道:“我也不必與你多費口舌,只需讓你知曉,我受劉璉之託,來滅你滿門就行了。”
橫山真人大驚失色:“這不可能!劉璉她早就死了!”
懷素淡淡而笑:“是啊,她早就死了。三百多年前,她被飛仙宮門下曾經的同門追殺,力竭而亡。”
“那……”橫山真人心裡亂得很。難道真是劉璉那死丫頭託的人?她運氣也真好,居然碰到了一個未來的元嬰修士。
“當年她助我踏上仙路,臨死更是將一身所有皆交到我的手上。那時,我便立誓,如果有一天實力足夠,定然要替她報仇。”懷素用淡淡的口吻說着這一切。
幾百年過去,她的性格早與往日不同。三十歲前的她,表面冷漠,實則內心激憤。殺意騰騰。
在漠廣修仙界打滾幾百年,她一點點磨去自己鋒銳的棱角,學會笑臉迎人,將自己變成這個模樣。
“你是當年那個……”靈光一閃,橫山真人想起了一些事。
當年劉璉死後,飛仙宮也曾派人出去查探,推算出有那麼一號人存在。曾經是劉璉的同黨。但是。劉璉等人死後,這個同黨就不見了蹤跡。
嚴熙當年找到懷素,完全是瞎貓碰到死耗子。當年的飛仙宮算什麼啊。哪有那個實力千里追殺?就算是現在的飛仙宮,僅僅有一名結丹,也算不上什麼。
懷素淡淡而笑:“你知道就好,省得我多費口舌。我與劉璉有那番因果。所以我應下了她的心願,如果是時候來還這個心願了。”
“前輩!”橫山真人大叫起來。“我願意將自身所有寶物奉上,只求……”
懷素沒有給他說完的機會,她輕輕一動,法陣落在橫山真人身上。他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便跌飛出去,直接橫死。
這一幕驚到了其他人。
懷素淡定的地抹了抹那隻手:“殺了你。你的寶物自然是我的,廢什麼話!”
她飛身而起。看着下面大亂的飛仙宮,平靜的聲音遠遠傳出:“橫山已死,飛仙宮解散,給你們半個時辰時間,如果不退出飛仙宮,便與飛仙宮同葬。”
親眼見過這位前輩的實力,其他人哪敢小視,驚嚇之下,拖家帶口,飛快地從飛仙宮撤出。
半個時辰到,懷素一掌壓下。
悶悶的爆響過後,飛仙宮從此成爲歷史。
將飛仙宮滅去,懷素心裡沒有一點快感。
飛仙宮不在了,劉璉大部分的仇人也不在了。那些害死劉世平的人死了,那些把劉璉排擠出飛仙宮的人也死了。這個仇報得一點滋味也沒有。
懷素想,如果她是劉璉,當初託付的時候,一定要加上期限才成——話說回來,劉璉託付她的時候,恐怕也沒有想過,她有朝一日真的能將飛仙宮滅門吧?
離開飛仙宮,懷素繼續南下。
時隔三百多年,她再一次踏上梨山的土地。可惜,上面再也沒有一個宮觀叫丹霄觀了。
丹霄觀成了廢墟,三百年過去,有許多可怕的傳說在梨山上流傳,卻沒有人知道,當年的倖存者在哪,殺人者又在何處。
月色下,懷素靜靜地看着丹霄觀的廢墟。
丹霄觀破壞得很徹底,除了幾處斷牆,其他的都已經被埋進了黃土。
她站在曾經觀門的位置,擡頭仰望那個不存在的觀門,閉上眼。
她的眼中沒有一滴眼淚,那些眼淚,都在那個滅門的晚上流盡了。
師父,師姐……全都成了白骨,三百多年,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轉世去了。
月亮西下,她離開了梨山。
七天後,離梨山幾百裡的一個小修仙家族被滅門,十六以上的男子,全部屍首分離。
懷素回到了梨山上。
這個仇報得分外沒有意思。這個小修仙家族,曾經三百多年的發展,沒落得不像樣。其實,就算是最鼎盛的時期,修爲最高的也不過築基修士。
懷素日夜坐在廢墟上,白天沐浴着陽光,夜晚與月色同眠。
這趟回來,她本打算將心事了結,繼續走下去。事到臨頭,她卻發現,沒有那麼簡單。
三百多年了,她日日夜夜受着煎熬,爲此,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經過考驗,結丹元嬰。而結果,她居然這麼輕易就報仇了。
或者說,她報不了仇了,因爲仇人都死了。
飛仙宮那些害死劉世平的人都死了,害死劉璉的人也死了。
姬天磊也死了,滅丹霄觀滿門的人也死了,三百多年,足夠他們埋入黃土。
仇人都不在了,報不報還有什麼趣味?
懷素靜靜地坐在廢墟上,只覺得三百多年來心心念唸的事情,全都空落落的。
她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報仇?只要活得比仇人長就可以了。她費了那麼多力氣,吃了那麼多苦,最終回到原點,原來一切都沒有改變。
這世上到底什麼纔是永恆的?又或者,這世上真的有永恆的東西嗎?
懷素知道在廢墟坐了多久,她陷入了一種玄妙的狀態,不知身在何處,不知己身爲何。
物我兩忘。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離開了梨山。
她想,她需要一個答案。
風塵迅速退去,眼睛逐漸清明。
靈玉從懷素的記憶中退出來,靜靜地沉思着。
“這又是什麼?明明報了仇,卻一片空茫……”靈玉似在自言自語。
不言道:“報仇?她何曾報了仇?仇人早就不在了,她永遠也報不了仇。”
“報不了仇?”靈玉眼中有着和懷素一樣的迷茫。
“是啊,仇人的一生,沒有她的存在,談何報仇?他們壽終正寢,與她半點關係也沒有。”
靈玉露出震動的神色。
“這……又與七情何干?”
“如何無干?”不言沉聲道,“喜、怒、憂、思、悲、恐、驚。丹霄觀滅門的那一天,主人由悲而始,體會到了怒與恐,而後劉璉讓她知道了驚,羅白讓她知道了憂與思,明明已嘗過七情,過後卻一片空白。她那種狀態,並非斬斷了七情,而是不得始終,纔會茫然不知歸處。”
“那她……”
不言嘆了口氣,低聲道:“一個連自己存在意義都不知道的人,談何斬斷七情。要斬斷七情,首先要了悟七情。”
“……”靈玉默然,懷素的世界,是她不懂的世界。
在這個時間停滯的世界裡,她隨着懷素的記憶,經歷了那麼多,仍然不懂得懷素的心思。
“不言,”她突然道,“我要重新經歷一遍。”
不言霍然擡頭:“你……”
靈玉目光堅定:“你說過的,如果我要拒絕,就先首先經歷。既然我要否定懷素的道,那我就要讀懂她的道。”
不言臉上慢慢綻出笑容:“好。”
風塵吹來,靈玉再一次沉浸入懷素的世界。
丹霄觀那夜的屠殺,年幼的流浪,艱辛的求仙。遇到劉璉,互相依賴,卻又彼此保留。她與劉璉從來沒有真誠相待,但她卻是劉璉到最後惟一信任的人。而她亦爲了完成一個承諾,幾百多年,滅了飛仙宮一派。
接着是羅白。這是懷素前半生裡最重要的一個節點。羅白到底告訴了她什麼?如果羅白還活着,懷素的人生是不是就完整了,是不是就能體會喜的滋味。
是的,懷素的半生,從來沒有過喜。也許羅白,就是她缺失的那個喜。
掙扎了半生,回到梨山的懷素,最終發現自己,並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