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說話間醒言便遠遠看到饒州城的輪廓。 這是個冬日的早晨,空氣冷,晨光中景物一片蕭條。腳下這條城西的驛道,兩旁樹上的葉早已掉光。從郊野上吹來的西北風,掠過光禿禿的樹枝,吹到行人身上,將一股寒意順着脖灌進衣領,讓人遍體生涼。城外道上絡繹不絕的進城行人,大多縮着脖,悶着頭一個勁兒的趕,只盼能早點進城,找個地方歇腳,暖和暖和身。
當然,這些繞身而吹的西北風雖然寒涼,但對醒言這人毫無影響。寒冷的朔風裡,雪宜的色倒比平日更加自若,脂玉一樣的素手中提着一個粗布行囊,跟在醒言身後款款而行。瓊肜此時,仍是那麼好動,顛顛着跑前跑後,偶爾發現道旁樹木枝頭殘留的一片枯葉,便好像碰到天大的發現,興奮的讓堂主哥哥雪宜姊擡頭一起看。 見她這番天真爛漫,原本鄉關將近心情激盪的少年,心中也不禁稍稍平復,臉上露出莞爾笑容。 過不多久,醒言人便跨進饒州城的城門洞。
來到城裡,身後高大的城牆擋住了野外吹來的寒風,眼前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道兩邊商販吆喝不停。紅火的市景,讓這清冷的冬日也變得有些溫暖;此時那明亮的陽光再從城牆垛上射進來,照到人身上,便讓人覺得好生暖洋洋。 進了饒州城,耳中聽着嘈雜而親切的鄉音,口鼻裡呼吸着早市特有的食物香氣,遠遊在外兩年的遊,忽然平生第一次感覺到,原來自己家鄉,還真有一股熟悉的氣味;即便自己走出多遠,離開多久,也永遠都不會忘記。 “這就是哥哥常說的那個城嗎?” 神色複雜的少年身畔,瓊肜正轉動着烏溜溜的眼睛,好奇的朝四下不停張望。 “是啊!這就是饒州城。
哥在這城裡,呆了十幾年!” 說起來,這饒州城本就不大,醒言又打小就在城中廝混,按理說來,那些街坊鄰居應該早就認出他來纔對。只是走了這大半天,雖然身後尾隨了不少市井行人,旁邊的商販市民也對他們指指點點,但過了幾條街的功夫,居然沒一個人叫出他醒言的字! 也許,當年的少年已經長大。兩年的清修磨礪,已足夠把他從一個整日混生活的窮苦小廝,改換成丰神清俊的公哥模樣;而更重要的是,此刻他身邊那兩個女孩兒,俱是嬌娜仙麗,小女明媚,大女出塵,行動間恍若天人 二女這樣的體態姿容,即使放在佳麗如雲的揚州城,也已是超凡入聖;現在行走在這小城中,又如何不讓滿城鬨動!一時間,即使那些當年和醒言大有淵源的街坊四鄰,也全都將兩顆眼珠死死盯住他身畔那兩個絕世嬌娃——一雙眼睛早已不夠用,哪還顧得上要去察看是誰在和她們同行? 這些驚豔的市民,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花了麼?眼花了麼?那仙女兒白天就下凡了?” 且不提所到之處人羣**,再說醒言,帶着堂中這倆女弟,又轉過兩條街,來到一個他非常熟悉的場所。 剛到了此處,醒言便看到一位胖正在臺階前賣力的吆喝: “各位南來北往的大爺大嬸、公小姐們!快來咱稻香樓享用早膳!咱稻香樓,可是那上清宮堂主曾經照料過的酒樓!” ……聽了這公鴨般的破鑼嗓,不用說,一定是那位吝嗇成性的胖掌櫃了。當即醒言便上前,笑着打起招呼: “我說劉掌櫃,生意不錯嘛!” “那是那是,承惠承惠!” 聽見有人稱讚,稻香樓老闆劉掌櫃趕緊轉過頭來,要看看這位識趣的好人是誰。
“你是……哎呀!” 畢竟是開門做生意之人,這胖乎乎的劉老闆真個眼力驚人;才一踅摸,便立即發現這人是誰。當即,身體發福的酒樓掌櫃便猛一轉身,奔上臺階就往酒樓門裡逃去。 “站住!” 慌不擇的胖掌櫃,幾乎才跑得兩步,就只見眼前人影一閃,那位當年被他得罪的少年就已經擋在他面前! “哎呀!” 見前面無,劉掌櫃便趕忙轉身;誰知剛一轉過來,他便只覺一股寒氣逼來,面前那兩個俏麗女娃兒,正一臉不善的擋在自己面前。 見得如此,胖劉掌櫃只好轉過身來,一臉訕笑着跟眼前少年陪話: “咳咳,張大堂主,當年是小的不對,是我狗眼看人低!堂主您說,您老人家今天要怎麼才肯放過小人我!” 一臉嘻笑着懇求完,便等少年發落;但真等醒言眉毛一揚,想要說話,這位劉掌櫃卻又立即嚇得臉色蒼白,趕緊哀求道: “張堂主!大人不記小人過,您下手可千萬要輕些啊!” 見他這麼害怕,醒言卻哈哈一笑說道: “老東家,您說哪兒去了?我這張堂主可不是白當的,哪還會跟你計較當年那些雞毛蒜皮!” “啊?” 此言一出,心中忐忑不安的劉掌櫃頓時如聞大赦。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當年的憊懶小夥計話一說完,自己身後那股不停逼來的徹骨寒涼,頓時消失。
只是剛等劉掌櫃鬆了口氣,轉念一想,卻又覺着有些不對,便小心翼翼地問道: “既然堂主不想報仇,那不知爲啥要抓住我?” “哈!” 聽他相問,醒言又是哈哈一笑,然後肅容認真說道: “是這樣,剛纔我聽見你拿我當幌招客——你該知道,當年我和清河老頭走街串巷幫人淨宅請神,那商譽是好的;你現在拿我當幌,要是趁機擡高菜價,剋扣分量,那不是砸我招牌?” “呼~” 雖然此刻少年表情嚴肅,說話認真,但劉掌櫃卻打心底裡真正鬆了口氣。定了定神,他那張胖臉便笑得稀爛,趕緊力邀張堂主和兩位仙女一起上樓視察。聽他邀請,醒言便帶着雪宜瓊肜欣然上樓,饒有興致的檢看了一番菜價,再大致望望滿樓食客面前已經上了的菜點,便知這稻香樓,雖然往日頗爲不良,但現在是真的洗心革面,價美物廉了。覷得空處問問原因,那劉掌櫃立時諛詞如涌,言這都是醒言的功勞;因爲有了他這塊金字招牌,自然客如雲來,又何必再……說到此處,胖掌櫃忽然醒悟,趕緊閉口不言。 檢看完畢,劉掌櫃又力挽留醒言幾人在酒樓用膳;但此刻醒言歸心似箭,又如何有心情吃飯。
見他堅持要走,真心感謝的劉掌櫃也沒辦法,只好跟裡間大廚吩咐一聲,讓他們做好一桌上等酒席,稍後送到馬蹄山張府去——見他盛意拳拳,無可推辭,醒言也只好應了。 此後,醒言又大致問了一些情況,便和瓊肜雪宜離開酒樓,往城東去了。 等他們走得遠了,那位滿心歡喜的劉掌櫃,心中一個疑惑忽然解開: “呀!張堂主說的那清河老頭,不就是那位上清馬蹄別院的清河真人嘛!” 想到這裡,這位酒肆掌櫃的心中不禁又敬又畏,虔誠想道: “唉,都是我等凡人沒眼力!怪不得這一老一少,當年就走得這麼近,原來,他們都不是凡人!” 不提他心中敬畏,再說隔着稻香樓兩條街的一處街角,現在那兒正支着一座粥棚;粥棚裡兩位小道士,正坐在棚中,負責給貧苦之人施粥,發放過冬衣物。 不過有些奇怪的是,要是換在別處,這樣的行善粥棚前定然人潮如涌,衣衫襤褸之人絡繹不絕。但現在這處標明“上清善緣處”的粥棚,卻是門可羅雀,半天也不見人來。
因此這兩位小道士,無所事事,現在正靠在撐起棚的竹竿旁,籠着手在那兒曬陽。 正這樣懶洋洋的打發時光時,其中一位年輕道人,忽然推了推旁邊那位正盯着行人背影入神的小道士,說道: “淨塵兄,你看剛纔過去的那位少年,像不像原來那個張醒言?” “哦?” 正看得入神的淨塵道友,被旁邊道士一推,這才如夢初醒,恍恍然說道: “張醒言?慚愧,剛纔我光顧看那兩個仙女,沒注意旁人……” 說到句尾,淨塵已完全清醒過來,詫道: “咦?淨明你剛纔說的是那位好命的張堂主?他不是在羅浮山上享清福嘛……” 不說他們之後爭論淨明是否眼花,再說醒言,走過幾條街,轉過幾個街角,快到城東門時,他還是特意留意了一下東門附近那個李記雜貨鋪。只是,店中那位當年夢縈魂繞的姑娘沒看到,卻見一個面相憨厚的小夥,正在櫃檯前忙着招呼客人。看了一下,醒言認出,那青年正是離此處不到半條街遠的王木匠之,王大有。看來,現在這王大哥,已經和他青梅竹馬的李小梅成親了…… 就這樣行行走走,不多久醒言人便走出東城門,踏上前往馬蹄山的官道。
也不知是不是因馬蹄仙山崛起東郊的原因,原本記憶中崎嶇不平的郊野驛道,現在已變得平坦寬大,幾乎可以並排駛過輛馬車。在各處州縣遊蕩了這麼久,如此寬大整潔的官道倒還真不多見。 一上,醒言又看到不少行人,手中提着香袋,上面繡着“上清馬蹄”。不用說,這些一定是上清宮馬蹄道院的善男信女了。 大約半晌之後,醒言依着那劉掌櫃的指點,帶着二女直奔馬蹄山而去。
過不多久他們人便看到,在那座巍然高聳、雲氣繚繞的大山腳下,道旁有一座向陽的茶棚,一幅“茶-免錢”的幌正飄擺隨風。 按着劉掌櫃的說法,那張員外張夫人,也就是醒言的爹孃,此刻就該在那座茶棚中積德行善,給過往的香客遊人免費供應茶水了。 一行來,終於要見爹孃了。 “呀!兩位小姐快裡邊請!” 忽見兩位模樣出衆的女孩兒在茶棚前停下,那位正閒在壚前的和藹大嬸,趕緊招呼一聲,手腳麻利的拿過兩隻茶碗,放上些茶葉香片,給她們準備茶水。只是,正這樣忙碌不停時,卻見那兩個女娃一動不動,站在茶棚前並不進來。
見此情形,醒言娘有些詫異;正要相問,卻忽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她們身後傳來: “娘!孩兒回來了!” “……” 這聲音不大,但卻無比清晰,醒言娘不禁一時呆住。等過了一會兒,定了定心神,她纔看清茶棚前那片明爛的陽光中,正立着自己不知牽腸掛肚多少回的寶貝孩兒——是啊!正是自己寶貝孩兒! 愣了片刻,樸素的村婦終於清醒過來,整個人都變得慌里慌張,一雙手不停搓動,不知道該放在哪兒好。 “孩他爹!孩他爹!是兒回來了!” 慌了半晌,她纔想起要提醒老伴,便朝棚裡大叫。 “慌什麼慌。” 正在茶棚一角和老夥計聊得不亦樂乎的老張頭,見老伴慌慌張張,便大爲不滿,說道: “什麼事嚷這麼大聲?不就是——” “啊?!兒回來了?” 到了這時,便連老張頭也知道,醒言兒回來了! 久別重逢,一家團聚,自然讓人格外激動;等激動的心情稍稍平復,醒言娘便在茶棚壚前擱下一塊“憑君自取”的木牌,連圍裙也顧不得脫,便和老伴一起將兒迎回家去。
而直到走上回家的山很久,這老兩口才知道,原來先前那兩位如花似玉、有如戲裡仙一樣的女孩兒,竟是和兒一起!而且,她們的稱呼還是那麼的怪異。 到了家中,兩個女孩兒便給老夫婦倆見禮: “四海堂主座下婢女寇雪宜,拜過老爺夫人!” “醒言哥哥座下小妹張瓊肜,拜過叔叔阿姨!” 直到這時,醒言才知自己還是疏忽了;這一行來,竟忘了跟這倆女孩兒商量一下如何稱呼。 等拜見過爹孃,雪宜便從包袱中取出兩雙繡着嫩黃“壽”字的青布鞋,略含羞澀的雙手奉給醒言雙親,說這是她們姐妹倆給堂主爹孃的一點小小見面禮;這之後,瓊肜又上前呈上最近買來的桃酥糕點。 此時,老張頭夫婦見這倆女孩兒行動溫婉,舉止有禮,直把他倆樂得合不攏嘴!而那醒言娘,把布鞋先給丈夫看過,又拿到自己手中反覆觀看,越看便越覺得驚奇,忍不住嘖嘖稱讚: “寇小姐,您這女紅真不錯!看這針腳,沒有十幾年的苦功也做不成!” 醒言娘只贊雪宜,因爲這樣精緻的針法,不可能是那個粉嘟嘟的小囡扎出來。聽了孃親這話,醒言趕緊提醒,讓孃親直接叫寇姑娘“雪宜”便可。
就在這時,那位羞着臉等着誇獎的小妹妹,趕緊跟哥哥的孃親提醒: “阿嬸,那個字兒,是我寫的哦~” “是嗎?” 聽瓊肜這麼一說,張氏夫婦頓時肅然起敬: “這字真好看,就像朵祥雲一樣!” 對他們來說,那些識字之人都十分值得尊敬;何況,還是這麼小的女娃! 這番初見過後,接下來張氏夫婦二人,便手忙腳亂張羅起中飯來。醒言的爹孃,雖然因爲兒的緣故驟然脫了貧寒,但他們一輩當慣山民,仍然十分善良淳樸。現在對他們二老來說,兒歸來反倒不那麼重要,如何招待好這兩位貴客,纔是一等一的問題! 而在這忙碌之中,那兩位仙女一樣的尊貴客人,又總是想着要幫手;於是這山居之中,推辭之聲便不絕於耳。 又過了一會兒,正當老張頭要去場院雞窩中捉雞來殺時,卻有幾個城裡伴當挑着食盒上門,說是稻香樓的劉老闆讓他們送來,請張堂主一家享用。 略去閒言,到了這天下午,這張家小哥帶了兩個女孩兒回家過年的消息,便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整個馬蹄山村。
而張氏一家,向來都和鄰里關係很好,富貴之後也不望賙濟村裡窮人;因此現在聽說張家公回來,那些熱心的山民便讓婆娘抱着雞鴨醃菜,上門送給張家。 而除了大人上門,那些村裡的小伢們,也來看張家哥哥帶回來的“妹妹”和“媳婦兒”—— 望着趴在門柱邊朝自己好奇張望的孩童,小瓊肜非常好客的請他們進屋來玩。等初始的膽怯認生過去,這羣還穿着開襠褲的小伢便七嘴八舌問起話來: “瓊肜姐姐,你真是醒言哥哥的小妹妹嗎?” “是啊!還是童養媳呢~” 竟有人叫她“姐姐”,瓊肜臉上頓時笑開了花。 “可是,瓊肜姐姐,二丫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呢? 提出這疑問的,是個穿花棉襖,比瓊肜還矮一頭的胖小囡。這小妞兒正奶聲奶氣的置疑道: “我和我家哥哥,很早就在村裡認識了呀~” 聽了她這可笑的問話,瓊肜卻想也不想就理直氣壯的回答: “二丫妹妹,姐姐是你們醒言哥哥半上撿來的啦!” “這樣嗎?” 聽了瓊肜這回答,周圍小童們都有些半信半疑。
不過,那胖乎乎的二丫卻接受了這答案: “原來姐姐也和二丫一樣!我問過我娘,二丫也是她從半撿來的!” “這樣啊!” 聽了二丫的話,周圍頓時響起一片附和聲。只是在這片贊成聲中,有個稍大的男孩卻有異議: “胖丫,你說得不對!我聽我娘說,我是從我家房後的草垛裡撿回來的!所以——” 這男孩兒爲自信的說道: “所以胖丫還有大家,都該是從我家後院草垛裡撿來的!” 頓時這話又在這羣孩童中引起一片爭論。 “真可愛呀!” 見到這羣小孩兒七嘴八舌的爭論,瓊肜心中卻有些感慨: “真是小孩呀!想法就是這麼古怪有趣!” 想至此處,小瓊肜趕緊回身拿了一盒上買來的糖果,分發給這羣可愛的小夥伴吃。 閒話略過,大概就在午飯後一個多時辰,醒言家門前忽然來了一位道童。只見這青衣白襪的小道士,進門見禮之後,便對醒言躬身一揖,清聲說道: “稟師叔,淨雲接得清河真人號令,請師叔前往後山思過崖,與真人一敘!” 點擊察看圖片鏈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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