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別一年多後,醒言與居盈,竟在鬱林郡太守的水雲山莊中無意相逢。
在這明月之下,蘆秋湖上,玉帶橋頭,醒言居盈二人對答完往日喜愛的詞句,品着其中意味,不覺都有些出神。相顧無言時,渾忘了身邊所有的存在;玉帶橋下,惟有一圈圈漣漪,圍着載浮載沉的少年,朝四下擴散開去。不知不覺中,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開始在兩人之間悄悄的蔓延……
片刻之後,一陣湖風拂來,醒言終於清醒過來。見居盈明眸望着自己,他便微微一笑,說道:
“居盈,沒想在此處見到你。方纔聽了歌聲,才知你在此地。”
望了望四下裡的煙波,醒言又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我這番御氣浮波而來,實是因爲認不得莊中道路,匆忙間只好踏水趕來,正好也練習一下道術……”
“我知道。”
半倚橋欄的居盈,聞言抿嘴一笑。
就在醒言說話之時,這玉帶橋邊水月正明。皎潔月輝中,居盈看得分明,橋下清波中這位凌波獨立的少年,挺拔的身形隨波起伏;青衫拂擺之際,就恍若破水而出的神人。相別一年多後再次相見,少女略帶嬌羞的發現,眼前這當年的饒州小少年,現在那靈動無忌之外,又平添了好幾分俊逸出塵的英華之氣。凝注之時,不知不覺間這位向要傲然對人的高貴少女,俏靨上竟悄悄現出一抹羞紅。
就在居盈臉上紅暈微漪之時,醒言也在微笑望她。明月清輝映照下,這位本就風華絕代的白衣少女,現在更顯得娉婷淡麗,明皓如仙。望着居盈,醒言心道:
“貴客原是居盈;那白郡守先前讚語,實在算不得過譽。”
他現在已知,白郡守口中貴客,定是居盈無疑。方纔自己凌波而來之時,那迎仙台中奔出不少人影;居盈只不過輕輕一拂袖,那些人便默不作聲,靜靜候在幽暗月影裡。
想到這裡,他才記起自己此來何事。略想了想,他便告訴橋上少女:
“居盈,其實我和瓊肜雪宜,正在白公子府中作客,此不過中途離席。現在既知道你的住處,那我明天再來找你;你現在還是早些歇下。”
原是醒言想起白世俊先前所說,居盈不慣人多之所,便準備讓她早些安歇。只不過,待說出這樣的關心話兒來,不知何故他卻又有些後悔。正在患得患失間,只見得橋上貌可傾城的少女俛首想了想,然後擡手攏了攏被清風吹亂的髮絲,朝自己這邊嫣然一笑,輕輕說道:
“醒言,瓊肜小妹、雪宜姐姐也來了?正好許久未見,我現在就想去和她們說說話,行麼?”
一聽這話,正有些後悔的上清堂主立時如釋重負。回首望了望身後那一路煙波,醒言便彎腰將手中紅蓮輕輕放在水面,讓它隨波逐流而去,然後擡首向居盈笑道:
“我帶你去。”
於是,枕流閣中衆賓客,便看到那位水月之間的少年,接住那個翩然跳下的少女,捉臂凌波而返。一湖煙水中,他兩人並肩點水而回,行動之間,憑虛御風,流帶飄飄,真恍若是凌波微步的仙子神人。
就在衆人看得目瞪口呆之時,座中那位青雲道人,心思卻似乎並不在觀看那兩位行動如仙的少年男女身上。望着西天邊那片正在蔓延的魚鱗狀雲陣,青雲心中正是驚疑不定:
“難道、這又是七十二地煞之術之召雲?”
原來,這青雲道人修爲,決不像表面那樣淺薄。醒言方纔吹笛之時,泠泠笛音中微蘊“水龍吟”之意,不知不覺就讓西天邊那幾綹雲翳,逐漸擴展成陣。這情形若看在別人眼裡,也只道是天上微雲漸起;但落在青雲眼中,卻又是另外一種情形。
且不說他內心裡驚疑不定;再說醒言,攜居盈返回枕流臺上,從容回到座前,便對臉色古怪的此間主人白世俊笑道:
“白公子,未想這麼巧,竟在你府中遇見故人。”
說罷,側首微微示意,身旁少女便上前盈盈一拜,笑吟吟說道:
“白郡侯,醒言是我居盈故友。今日能碰見,也真是湊巧。”
那白世俊也是七竅玲瓏之人,一聽居盈這話,立時反應過來,趕緊起身,回禮笑言說道真巧。待居盈在醒言旁邊側跪坐下,裙裾如白雲鋪地之時,白世俊覷眼看去,見她竟和其他二女一樣,跪踞處稍稍偏後,竟是執世間尋常女子禮。
見她這樣,白世俊和他身左那位心腹謀士,不約而同對望一眼,眼睛裡盡是驚疑神色。整個席間,也只有他和這位心腹謀士許子方,知道這居盈真正身份。這少年究竟何人?即使他法術再是高明,又如何能讓居盈這般以禮相待?
正當白世俊滿腹狐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時,便聽得居盈朝他笑盈盈說道:
“白公子,張醒言張公子是我修習道法的良師益友。我和瓊肜小妹雪宜姊一樣,也呼他作堂主。”
她這句話,就好似一道電光瞬間照亮心中迷霧,白世俊立即失聲叫道:
“張醒言、就是那位新晉的中散大夫?!”
原是居盈剛纔這話,正把白世俊心中那些隱約知道的事兒串聯起來,立即讓他想起一年前京城傳來的邸報。那時他義父昌宜侯派人傳話,曾順便告訴他,說是上清宮一位新晉堂主,年紀不大,因助南海郡剿匪有功,被皇上示以殊榮,將他從草莽間直接超擢爲中散大夫。據他義父耳目,探得這其間,似乎還得了傾城小公主盈掬之力。
當時,聽了這消息,白世俊也只不過是置之一笑。雖然對於一個山林草野的平民道人來說,能被御封爲中散大夫,從此進入士族階層,確實算是殊榮。但這等事,對白世俊這樣整日綢繆大事之人,又如何會放在心上,只不過是聽過便罷了。當時聽到這消息,最多也只是在心中讚揚一下心上人心地良善而已。。
只是,當剛纔,等親眼目睹這位上清堂主與居盈把臂而還,自認與她青梅竹馬的無雙公子,心中便如同打翻五味瓶一樣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不過,白世俊畢竟不比常人;看到居盈跟醒言同來的那兩個女孩兒,就如同親密小姐妹一般嘔嘔私語,白世俊臉上神情絲毫無異,只管舉杯向醒言笑言:
“醒言老弟,今日才知道,我白世俊還頗有識人之能。”
“哦?”
醒言一聽便知白世俊大略何意,只不過仍是湊趣相問。只聽白世俊繼續說道:
“其實,先前我就見你不似常人;剛纔又看到你高強法術,果然不愧是當世的少年豪傑!”
聽他這樣讚譽,醒言連道不敢。正謙遜時,白世俊卻認真說道:
“你不必過謙。說個不謙之語,當今世上,若數我白世俊爲第一少年得志之人,那張堂主你,就該在第二之數!”
聽他這話說得誇張,臉上神情也不似虛禮客套,醒言倒有些出奇。正要出言相問,便聽白世俊頗有些感慨的說道:
“醒言你真是命好。你可知道,當今聖上超擢你爲中散大夫,一則確實是天子聖明,二來、”
說到此處,白世俊略停頓一下,於是他右首有兩人,立時有些緊張的傾聽下文。只見白世俊慢條斯理的說道:
“二來,醒言你這散官擢拔,竟還得了傾城公主的進言!”
“呃?真的?!”
一聽此言,醒言頓時激動非常,連說話聲音都有些顫抖。
“那是自然。”
得了肯定答覆,又激動一陣後,醒言卻突然有些遲疑:
“白郡侯,那位公主殿下爲何要替我說話?須知我也只不過是山林間一個普通小民而已。”
“這個……”
白世俊這次又是話說半截;略一停頓後,卻突然望向那個看似專心和小姐妹說笑的少女,笑言道:
“此事其實還都靠居盈之力。”
“啊?”
“原來如此!”
就當居盈聞言大爲緊張之時,卻看到自家堂主轉過臉來,一臉恍然大悟的神色,對自己沒口子的誠心道謝,說道心中甚是感佩此情,但其實也她不必這樣。
見到醒言這般作爲,居盈正不知所措,然後就見他一臉好奇的問自己:
“居盈,你真是傾城公主身邊的侍女麼?”
“……”
原來醒言一聽白世俊之言,長久存於心中的那個謎團,就好似在瞬間解開。按他心中想象,那傾城公主身邊的女伴,自然都應是達官顯貴家的子女;居盈陪伴於尊貴的公主陛下身邊,自然能替他瞅空說些好話。
看着這位自以爲找到正解的少年,居盈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垂首略略思忖,便擡頭抿嘴一笑:
“醒言,我先和瓊肜雪宜說話,待幾天再告訴你。”
說罷,便又去轉臉和小瓊肜低低私語。
且不提席首這幾人一番對答,再說席末那位青雲道人。此刻,這青雲道心中疑懼之情,越來越強烈:
“這少年,果然不似端人。”
原來,在旁人只顧偷瞧那個舉止高貴的少女容顏時,青雲道卻暗中細細打量那個少年。許是剛剛施用過太華道力,現在醒言手指間那隻司幽鬼王戒,被流轉而過的太華氣機相牽引,正露出絲絲鬼氣。這絲詭異氣息雖然微弱,但青雲卻能清楚的感應到。在這縷邪氣的縈繞下,那原本就神采飛揚的少年,此時更顯現出一種奇異的神采。
不知何故,這位來歷不明的青雲道人,目睹眼前情狀,此刻竟是進退維谷。
也許,世間很多大事,最終能夠發生,也只不過是因爲一個小小的契機。就在青雲道進退兩難之時,卻見那個明瓏可愛的小女娃,見居盈姐姐替自己用手梳攏髮髻,便喜得笑靨如花,開心說道:
“居盈姐,謝謝你!——今天姐姐來晚了!先前有人在這兒用水變酒,還有堂主哥哥讓荷花開花,都很好玩!”
這句話,落到有心人耳裡,就彷佛是一個引子;那個一直遲疑不決的青雲道人,聽了這話,立時暗暗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
於是,席間正各自飲酒閒聊的賓客,便見得席末那個曾逡巡釀酒的道人再次起身,拱手請纓,朗聲說道:
“無雙莊主,諸位高朋,既然座中新添仙客,未曾見得貧道戲法,那貧道我不妨再獻醜一番,表演一個竹筷化龍的戲法,以搏諸位一笑。”
聽他此言,座間賓客俱各鼓舞;待白世俊點頭首肯後,衆人盡皆翹首待他演示。
於是那青雲道,便在衆人注目中,從懷裡掏出一支烏色竹筷,朝空中一拋——這一回,他再也沒念什麼咒語,那支烏黑竹筷便已經無翅而飛,在枕流臺上空盤旋繞圈。緊接着,就聽青雲道一聲大喝:
“神木有靈,顯化龍形!”
話音未落,只聽“呼”一聲風響,空中那支細長的烏竹筷,眼見着就變成一條長大的黑龍!這黑龍,化形之後一飛沖天,在圓月光中盤桓飛舞,烏須展動,鱗爪飛揚,就與往日畫像中描繪的龍形毫無二致!
看到竹筷果然化龍,衆賓客仰望瞻仰,讚歎之聲不絕於耳。此刻,在那條黑色巨龍飛舞夜空之時,立於地上的青雲道,則是袍袖盡鼓,如藏風飆;那張平凡猥瑣的臉上,現在鬚髮皆張,竟如同換了個人一般,莊重無比。
注意到他這副模樣,醒言心中卻隱隱覺着有些不對。青雲道人現在這副鄭重神色,竟彷佛是如臨大敵。
心中正有些狐疑,卻見這神情凝重的青雲道,突然間伸臂戟指,暴喝一聲:
“疾!”
目不轉睛的四海堂主看得分明,青雲道指點方向,竟似是衝自己這邊而來!。
……
“咦?”
出乎青雲道人意料之外,作法之後自己那法寶竟仍在空中盤旋,似是畏懼何物,只是不肯下來。這時,席間已有不少人面露懷疑之色。見得如此,青雲道再不敢遲疑,把心一橫,袖出一刃,將指割破,然後運氣一逼,就見一道血箭直射天空,化作一團血霧罩上龍身。
“不好!”
見他這樣舉動,饒是座中人大多並非術士,也看出他這番做作絕非善意。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那條高飛在天的黑龍,觸血後身形遽然漲大,巨目赤紅如血,朝席首這幾個少年男女張牙舞爪迅猛撲來!
這變化如此之快,以致於枕流閣中幾乎沒人來得及奔逃。纔想起逃跑,卻發現那條遮天蔽月的黑色惡龍,噴吐着嗆鼻的腥氣,已撲到枕流臺近前。
“咣啷!”
見奔逃無望,座中也有勇武之士,奮力向黑龍拋擲席中巨觥。誰知那些沉重金觥才一近身,便被黑龍利爪一揚,拍飛得無影無蹤。轉眼間,這歌舞樓臺中已是狂風大作,吹得衆人東倒西歪。
只是,就在旁人或懵懂或驚恐之時,那位似是首當其衝的少年,此時卻是神色如常。已經歷過幾次生死殺場,醒言此刻又如何會把這條幻影黑龍放在心上。見它搖頭擺尾而來,醒言泰然自若,微一招手,那把擱在枕流閣入口臺架上的瑤光劍已是應聲飛來。
就像是算好一般,幾乎只相差電光石火那一瞬,就在醒言神劍入手時,那條兇猛黑龍也飛撲到身前;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黑龍鼻息衝得他衣袖激盪之時,醒言雙手握劍,冷靜一劈——
“噠。”
只在一瞬間,已是漫天黑影俱消;整個枕流臺中重又安靜,只聽得啪嗒一聲輕響,一支小小的烏竹筷跌落席前。
幾乎與此同時,那青雲道見事不諧,立即身形激射,朝身後湖天中倒飛而去,轉眼就只剩下一條淡淡的人影。
醒言見狀,正要仗劍追時,卻聽得半空中忽傳來一聲充滿恨意的怒叱:
“無知小兒,助紂爲虐,他日必遭天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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