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今天就已經是來郡守避暑別苑水雲山莊第三天。用過中飯,雪宜就和瓊肜一道,在庭院中那兩株繁茂的花樹前,跟醒言稟報上午被白府王大娘找去的情況。
聽着這姐妹倆互相補充着將上午事情說完,醒言覺着好笑之餘,卻也第一次感覺到,這位莊主人白世俊,行事頗有些突兀。至少,名義上自己還是這二女之主,這樣大事,於禮來說他還應該先知會自己一聲。和這位名聲在外的青年俊傑相處了兩三天,醒言現在發覺,與上回妙華宮那位世家子弟南宮秋雨不同,鬱林這位少年得志之人,雖然待人彬彬有禮,但內裡讓人覺着並不是那麼真誠。
當然,雖然隱隱有這樣感覺,但畢竟這年代等級分明,以白世俊的身份能這樣待他們,已算是十分難得。想到這些,醒言現在愈發覺得,居盈能跟自己融洽相處這麼多時,真算是一個異數。
心中正想到居盈,便恰聽瓊肜提議,說今天他們應該再去找居盈,因爲她現在很想去湖裡划船。聽她提議,醒言擡頭看了看天,發現這夏日午後的天空中正是雲陣低沉,雖然雲朵時時遮住熾烈的日光,但這小院中沒有一絲風息,正顯得格外悶熱。
這樣沉悶的午後,憋在小小院落中受熱捂汗,確實不如去湖邊吹吹涼風。於是醒言便整了整衣裝,帶着瓊肜雪宜去蓮湖那邊拜會居盈。一行三人,就這樣悠悠閒閒的走到蘆秋湖邊,隱在綠楊蔭中朝玉帶橋那邊迤邐而去。
等他們走在湖堤上時,天空中的雲陣顯得愈發的低沉。從行走的湖堤朝東南望去,那天空中濃厚的雲團,就彷佛要壓到玉橋長堤連接的那幾個沙洲。水天兩側的波光雲影,正相互擠壓,就彷佛要捱到一起。
看眼前景象,似乎是山雨欲來。
見了這情形,醒言在心中想道:
“呵,若是下雨,那就在居盈草廬中談天說話,也很不錯。”
一路輕快腳步,很快就來到通往夕照草堂的玉帶橋前。
剛到橋近處,醒言看到朝向自己這邊的拱橋弧面上,有一位裙甲華麗的年輕女子,正倚在石欄邊朝湖中觀望;她身上,袍甲鮮亮,輕盔上裝飾絢爛羽毛,一看便知是女護兵中有地位之人。
見了公主麾下女兵,醒言正想上前請她通稟,卻見到這女子忽然轉過身來,朝自己說道:
“你就是張醒言張堂主?”
“正是。不知女將軍有何吩咐?”
見她發問,醒言依禮回答。
聽了他答話,這位英氣颯爽的女子也不忸怩,直接開門見山說道:
“那好,張堂主,我是負責保護公主安危的護衛首領,名叫宗悅茹。我現在有些事情想跟你說明,請你先跟我來一下。”
忽聽女護衛張口說這麼多話,醒言倒覺着有些奇怪。雖然聽得這語氣有些頤指氣使,他也不介意,回頭跟瓊肜雪宜示意一下,便跟在宗悅茹後面,來到橋邊小島一處樹蔭下。
到了綠樹蔭中,這位面貌標緻的英武女子,就和她剛纔自報家門一樣,直截了當說道:
“張堂主,請恕悅茹直言,你和公主殿下,絕不可能!”
“呃……”
沒想到這位宗護衛直接說出這話,醒言一下子愣在當場,渾想不起該如何答話!
而宗悅茹則似乎很滿意眼前少年這副震駭模樣,只管兩眼盯着他將心中想法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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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聽我慢慢道來。你和公主殿下的交往,我也大致知道。只是,雖然公主殿下她和善待你,但並不代表她屬意於你。堂主不知,我是當朝殿前執金吾宗將軍之女,自幼與公主殿下相熟。我知道,公主她從小就心地善良,不要說是宮中當差下人,就連小貓小狗小螞蟻,盈掬她都同樣憐惜。”
“所以,我想堂主您以前也許誤會了。公主對你友善,絕不會有其他意思。”
說到這兒,這位豪爽的殿前將軍之女,想了想又添了句:
“所以那什麼姻緣之念,還請您早些斷絕,以免將來傷心!”
說到這裡,宗悅茹就覺得自己已把事情說得十分明白,便不再多言,只管注目眼前這位公主青睞之人,等他回答。
原來,這位殿前執金吾之女宗悅茹,正是居盈閨中姐妹,平時可謂無話不說。深受聖寵的小公主,幼時生過一場大病,被上清羽士治好後,便被囑咐要多去山水間遊玩,修養身心。於是宗悅茹就和她父親宗漢宗將軍一樣,成了這位小公主出宮遊歷時的保鏢護衛。這回來鬱林郡無雙小侯爺別府避暑,她就率一班女兵,駐在迎仙台羣樓中;而她父親則領一鎮御林軍駐紮在鬱林郡治所布山縣中。而剛纔這番話語,正是她爲這鬱林郡守做說客而來。晌午前,白世俊暗遣家臣來找她,見面後一陣委婉言語,剖明他對公主的深情厚意。說話之時,宗悅茹驚訝的看到,這位素性矜持的昌宜侯公子,說到動情處竟然眼圈微紅,似是滿腹愁緒輾轉難明。聽他訴完,宗悅茹對他這段經歷正是十分同情:
求人吹笛,希圖能引來心上人見上一面,卻誰知,等到的卻是吹笛之客與心上人攜手同來。唉,這白小侯爺,也真夠倒黴的!
當然,同樣心氣兒很高的將門虎女,現在來跟醒言說這番話,也不完全是爲着白郡侯。這位公主自小的手帕交,對公主性情瞭如指掌;這一年中在一起時,就常常聽公主提起眼前這位張姓少年。看着公主殿下每次提起張醒言這名字時那副含羞帶怯的興奮模樣,宗悅茹便暗暗心驚。要知道,傾城小公主乃是金枝玉葉之身,將來只有天下最出色的公子王孫才能與她相配。而那什麼張醒言,雖然被情竇初開的小公主誇得智勇無邊,似乎是天下第一等知情知義的大英雄,但對這位心性早熟的將門女子,從公主話裡還是清楚認識到,這個被誇成一朵花的張姓少年,只不過是窮鄉僻壤中一個有些小聰明的膽大市井之民;雖然偶由機緣進了上清宮,但和公主天潢貴胄的身份一比,還是差得十萬八千里。。
因而,在宗悅茹眼裡,眼前這情形實在是個荒唐無比的鬧劇!她覺着自己作爲公主忠誠的屬臣和朋友,很有責任讓這山野小民早點死了這份攀龍附鳳之心。正是因爲這緣故,晌午前一聽白世俊說明來意,宗悅茹立即便答應幫忙——公主嫁給這位名滿京師的昌宜侯公子,無論如何都要好過被一個鄉野小子哄騙去。
因此,盡最大努力用她最客氣的語氣,跟這位出身低下的少年說過剛纔那段話,宗悅茹便雙目逼視,只等醒言回答——
而醒言心中,現在卻只剩下難過。
一個一直不願正視的事實,忽然就這樣被人毫不留情的揭破,便讓他胸臆間填滿悲傷。雖然眼前女子,所說都是最基本的事實,但現在讓自己親耳聽到,就讓他口齒間滿是苦澀滋味。
對這個剛剛識情的少年來說,之前就一直不願全力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去認真猜測居盈的來歷。但現在,就在他與居盈攜手共舟的第二日,就已經一切都無法迴避;心底間那一抹隱隱約約的幻想,就被人一番冷靜的言語給無情的擊碎。
就這樣默然無語,心中五味雜陳之時,醒言忽看到眼前英武少女,正拿兩道灼灼目光朝自己逼視而來——突然之間,他骨子裡那股倔強之氣,驀然又翻騰上來;於是醒言就覺得自己忽然想通:
“哈!難道這位宗姑娘說的不是事實?自己對公主,本就不該癡心妄想。但是,打自己和公主第一天見面起,兩人就一直是順其自然,真心交往;既然這樣,我又爲什麼要覺得羞愧難過?”
似乎只在一瞬間,他就一下子想開。於是,樹蔭中正一臉嚴肅的宗悅茹,便很奇怪的看到眼前原本目光呆愣之人,突然間咧嘴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忍不住問完,就見眼前少年忽然又是一笑,轉眼間竟已是一副歡呼雀躍模樣。只見他哈哈笑道:
“宗姑娘,我今日還要多謝你!”
“……謝我做什麼?”
聽他此言,宗悅茹一頭霧水。
“當然要謝你。因爲,原來我這升斗小民,本以爲能認識公主已是萬幸;沒想到今日聽宗姑娘提醒,才知道自己竟還可能娶當今公主!”
“您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啊!多謝多謝!”
笑謔完畢,這位回覆不羈之態的少年堂主,便拋下目瞪口呆的女子,振衣一笑而去。
……
過得良久,呆若木雞的宗悅茹才如夢初醒,駭然想道:
“怪不得公主說這人膽大包天;今天一看,果然啊!”
驚駭之餘再一想,剛纔這俊逸少年狂態發作時,竟有種說不出的豪氣,宗悅茹立即更加心驚,趕緊朝迎仙台方向追去。誰知道,等她急衝衝奔到公主所居草堂,卻聽手下女兵稟報說,公主已經陪那位張堂主下湖划船去。
“公主……陪?!”
注意到女兵自然說出這個“陪”字,立即又把宗悅茹氣得柳眉倒豎!
大約過了半晌之後,那位委託宗護衛從中說和的事主,在偏廳中聽她把這事情說完,坐在案前嘿然無語。
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過後,宗悅茹便見眼前多情公子站起身平靜說道:
“宗姑娘,多謝你,這件事你已盡力。我看那位張堂主,說的話也只是玩笑。”
平靜說完,臉色有些蒼白的公子又對眼前人勉強一笑,歉然說道:
“讓宗姑娘見笑了,現在我想一個人靜靜。”
聽他此言,正不知如何安慰的宗悅茹,便歉然望他一眼,然後轉身準備離去。就在她剛到門口之時,忽聽身後那位無雙公子又說道:
“對了,世俊想起來,還有一事想煩勞一下宗姑娘。”
“何事?”
宗悅茹轉身望向堂上之人。
“是這樣,今晚世俊在枕流檯安排筵席,想請公主殿下、張堂主,還有寇雪宜張瓊肜兩位姑娘一起觀賞湖景,宗姑娘您能否幫在下捎個話?”
宗悅茹聞言,立即答允。在白世俊囑她也要賞光赴宴後,宗悅茹便轉身離去。
又過得一陣,聽得門外那陣輕盈穩健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消匿無聲,白世俊便轉過身來,對着廳堂西北側的黑玉屏風說道:
“仙長,你怎麼看?”
隨着他這一聲問話,便有一人從屏風後轉出,捻着頷下鬍鬚說道:
“請小侯爺準我今晚也去赴宴。”
“哦?”
“稟侯爺,貧道聽說,前晚有人席間表演法術出了意外,我今晚便也想獻獻醜……”
“甚好。那今晚就拜託了。”
這幾句不急不徐的對答,在幽深高大的廳堂中反轉回響幾次,竟似乎變得有些陰惻惻。
與屏後之人對答完,這位鬱林郡守想起一事,又自言自語說道:
“奇怪,鄰郡蒼梧的都羅縣丞,怎會派人送賑濟災糧來?”
閒話略過;今晚這水雲莊中這臨水夜宴,在酉時正中準時排開。
與十五那晚不同,今晚這筵席客人少了許多,並且有不少面孔,醒言並未見過。至於這回與他相關的筵席席次,還和上次基本一樣,他與居盈瓊肜等人次第坐在白世俊旁邊。略有不同的是,現在醒言和居盈間,已經多了一位面無表情的帶刀少女。
等入席之後,那些美酒佳餚便流水般遞上來。一陣飲宴閒聊之後,幾乎就和上回一樣,醒言忽聽得席末一聲長笑,又有人高聲說道:
“諸位高朋,水邊夜筵若只是喝酒談天,着實無趣;何不讓貧道示演一手小小幻術,以助諸位雅興?”
醒言聞聲看去,正見得席末有一位土黃袍服的方臉道士,正立身朝衆人拱手而笑。在樓臺燈光中看得分明,這位顴骨突兀的方臉道人,嘴角邊有個豆大黑痣,上面生着幾根硬須,正映射着席間燈燭之光。
聽得有人請纓助興,席間主人大喜,鼓掌說道:
“好好!久未見飛黃道長演示仙法,今晚我正要大開眼界!”
聽他此言,席間一片附和。
只是,就在衆人湊趣相和時,與醒言同來的嬌瓏小少女,卻忽放掉手中正剝的一顆葡萄,朝席末那位佇立之人怔怔觀看。
片刻之後,就在那飛黃道長從腰間取下一隻葫蘆,正要開始示演法術之時,醒言忽聽旁邊有人正跟自己細聲細氣的問道:
“哥哥……如果瓊肜頑皮,一不小心搗了亂,哥哥會不會使勁怪我呀?”
醒言聞言愕然,稍稍側轉看去,就見那個花骨朵兒樣的小女娃兒正目不轉睛看着自己。
見瓊肜忽然擺出這副小心模樣,醒言不禁啞然失笑,回答道:
“瓊肜妹妹,哥哥怎麼會輕易怪你?”
“其實小孩子犯點錯誤,連三清祖師爺都會原諒的……”
——話音剛落,醒言卻忽然驚訝看到,小瓊肜眼中神光驟然一緊,臉上竟現出一副憤怒神色!
“……”
“壞了,我竟忘了避她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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