頸後那劍尖,只是略略碰觸,卻讓厲陽牙覺得萬般的寒涼。
劍觸之處,便似有螞蟻咬噬,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瞬即傳遍全身。那句謔笑話語過後,頭頂便再無了聲息;但就在這片靜默中,厲陽牙卻是寒毛倒豎,渾身的肌肉都霎時繃緊——不再是蓄勢傷人,而只是利器及身前身體本能的反應。
在這樣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讓這段時間變得分外的漫長。緊張萬般的厲陽牙,過了好一會兒才發覺,頸後要害處那點滲人的寒涼,不知何時已悄然撤去。
“罷了,原來這人並不想傷我。”
到了這時,這位蠻疆強人已是心神俱喪,再不敢興分毫反噬之心。面對如此智勇雙全的強敵,玩甚智謀顯然徒勞。於是,那些依少年手勢大氣都不敢出的官兵,無比驚訝的看到,不遠處那具張堂主隆重對待的死屍,竟突然翻身而起,渾若無事般出聲說道:
“唉,還是劍冷。”
一聽得這句陪笑答話時,這位一臉淡然的少年,內裡頓時如釋重負。
“爲何要助紂爲虐,阻擋官軍剿匪?”
語氣依舊不溫不火,不急不徐。
“你是說這些山匪?”
“不錯,或許他們十惡不赦,但幾月來真心護我尋寶,我便當蘀他們消災。僅此而已。”
聽得這樣奇怪邏輯,醒言一時倒有些錯愕。
略一沉默,這對面二人卻幾乎同聲訝道:
“尋寶?!”
“剿匪?”
略一停頓,這位灰頭土臉的厲門主便綴綴不平道:
“哼,你們這些漢人,最會假惺惺;明是來奪寶,卻總要找藉口——某雖打不過,卻是不服!”
“這樣啊……嗯,我只是奉師門之命來襄助郡兵剿匪,其他的確一無所知。閣下信也罷,不信也罷,就這樣了。”
醒言說這話時,正是一臉的睥睨傲然——若擱在這場戰鬥以前,年未弱冠的少年擺出這副面孔,林旭、鮑楚雄不免便會覺得十分不協調。但此時,卻沒人覺得可笑;所有人都覺得,張堂主這副神情是如此的合理自然。
顯然,包括厲陽牙在內的所有人都不會知道,這位與強敵近在咫尺還一臉從容的少年,內裡其實是多麼的虛弱!
越是見醒言這般傲然,厲陽牙越是不敢作其他想;只聽他繼續着剛纔的話題:
“真的只是來剿匪?那你那杆朱雀旗又要作如何解釋?”
“朱雀旗?”
回頭看看軍陣當頭處那面正獵獵作響的朱雀大旗,醒言仍是有些摸不着頭腦:
“那面旌旗?它只是太守大人臨行前贈我。又有何不妥?”
“難道真不是來奪我寶物?”
“當然不是!”
醒言還是沒弄明白眼前這人在想什麼:
“朱雀乃上古四聖靈之一,爲南方守護之神。哼,本道爺南來火雲山剿匪,用此旗正是適宜。莫非閣下以爲有何不妥?”
說話時,醒言故意將握劍之手緊了緊。這個動作雖然細微,看似不露痕跡,但又如何能瞞得過身經百戰的厲陽牙?——只見他趕緊接茬:
“罷了罷了,算是歷某想差;料想你也不會騙我這塊俎上之肉。”
“實不瞞道爺說,我祝融門素善堪察寶氣;這次前來揭陽,正因幾月前見火雲山上寶氣沖天,雲光紅豔蒸騰,正是五行屬火。算這星宿方位,應是傳說中古南越國之鎮國寶器朱雀神刃,即將出世了。”
“朱雀神刃是不世出的火系神器,我祝融門向崇火德,見此異寶出世,自然便要來尋。卻不料,這神物果與一般法器不同,竟是靈性非凡,整整和歷某在火雲山中捉了三個多月的迷藏,弄得俺對這處山場所有犄角旮旯都瞭如指掌!”
開始時,這位祝融門主還有些神情懨懨;但不知怎的,也不知他瞧見啥,說到後半截厲陽牙整個人竟重又變得容光煥發起來,直看得他面前這位強自支撐的四海堂主暗暗心驚不已。
此時曠野中,所有人都在靜靜注目着兩人的對答,不敢稍有輕舉妄動。不過,這些人中要除去醒言旁邊不遠處一直忙着把玩戰利品的小女娃。也不知這小丫頭使了啥法兒,她搶來的那對鮮紅短刃,現在竟正在她身週上下飛舞,流光點點,殘影翩翩,像極往日她在千鳥崖上與羣鳥相嬉的光景。
略過她不提;只聽厲陽牙繼續說道:
“只是,三月辛勞,寸功未得。直到今日,在你們與山匪戰事正酣時,我才終於能用本門異法,收得這對神刃。”
說到這兒,這位厲門主便有些黯然,嘆道:
“唉,真是天意!今日曆某方知,神物有靈,原是強求不來的。”
順着厲陽牙的眼光略略一瞥,醒言終於鬧明白他口中百般着緊的寶物是什麼——若按少年往日脾性,曉得此情後,定然會將瓊肜手中之物立即奉還。只不過判斷眼下情勢,醒言卻另有打算。只聽他淡淡說道:
“厲門主,得罪了。奪寶雖非我本意,但經得今日這場風波,我卻不能再將寶物還你。”
……
“閣下這是哪裡話!”
一聽這話的腔調,醒言懸在嗓子眼兒的一顆心,立刻又落回肚裡。現在,厲陽牙竟有些神采奕奕:
“天地有靈,物各有主,何況這樣神物。現在這對朱雀神刃,已自己尋得真正之主了!即使你要還我,它也不依。”
說到這兒,厲陽牙卻又變得有些悻悻然:
“我說呢!怪不得三月來一直沒結果,怎麼今日就讓俺輕易得手!”
隨着這話,他背後那襲烈火披風上的焰苗,又朝外躥出一二寸。
雖見厲陽牙懊惱,但醒言卻是心情大寬,曉得今日這場危機,基本已算過去了。
正慶幸間,卻聽得那厲門主突然大聲說道:
“寶物雖不敢再覬覦,但卻另有一不情之請,還望道爺能夠應允!”
“請說。”
“……懇請您准許將那位姑娘歸我!”
戟指之處,正是那位兀自玩耍一無所知的小瓊肜!
“啊?!”
“千萬別誤會,我只是想請她加入祝融門。”
一見少年神色不善,厲陽牙趕緊加快了說辭:
“並且,我想將這門主之位,就讓給這位姑娘來做!”
已決心聽到任何事都面不改色的少年,聽得厲陽牙這番話,還是不免有些動容。還沒等他來得及答話,便見眼前這位明顯受傷不輕的厲門主,已經無比迅捷的躥到瓊肜面前,彎腰低頭,正用盡可能和善的語調,誠懇告道:
“這位小女史,請做我們祝融門的掌門吧!”
只可惜,雖然厲陽牙無比真誠,但他面容本就蒼白怪異,現在再塗上一層血污塵草,便讓他所有改善形象的努力,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小瓊肜立即便被嚇得跑到醒言身邊,緊靠在哥哥身側,緊張注目着這個面目猙獰、背後噴火的怪物——一門心思和神刃玩耍的小女娃兒,已忘了這人的來歷……而那對狀若火鳥的神刃,也一路飛舞着跟她來到醒言身後。
見未來的門主跑掉,現任門主立即緊隨其後,亦步亦趨來到醒言跟前,眼中閃動着狂熱的光芒,低頭跟眼前的未成年少女繼續遊說道:
“您能讓朱雀神刃認主,便是普天下再合適不過的祝融門掌門!俺們祝融門,可是南越苗疆第一大派,您若當了門主,可真是威風之極!”
說到此處,厲陽牙挺胸擡頭,昂首望遠——卻瞥見眼前的小門主還是無動於衷,只管扯着身旁少年的衣角,嘴脣緊咬,將小腦袋搖得像只撥浪鼓。
見遊說失敗,厲陽牙也不氣惱。此刻,他已完全忘了醒言的存在,眼裡只有那位轉世火神。略一思忖,厲陽牙便換了個腔調,耐心哄道:
“我們苗疆,可是很好玩哦!有會飛的白蛇,能噴火的蟲子,會唱歌的葫蘆,很多美貌熱情的少女,還有……”
求賢若渴的厲陽牙,越說越不靠譜,立即便被從中打斷。只見醒言攬着小瓊肜的肩頭,不悅道:
“厲門主,誘拐女童官府可是要判重罪!瓊肜——”
“你想跟這人去做祝融門的掌門嗎?”
“不想!”
小丫頭不加思索的回答,清嫩的嗓音乾脆利落。
“好,厲門主可曾聽清?此事就請不必再提。”
“既然今日之事大都源於誤會,本堂主便不與你計較。請閣下速速離去。”
“可惜可惜……”
見事不諧,厲陽牙無比惋惜。不過他那意猶未盡的樣子,卻讓醒言暗暗心驚。
不得再糾纏的厲陽牙,並未立即依言離去,卻又開口說道:
“既然閣下無意傷我性命,那不知可否也放我兄弟一條生路?”
少年聞言大奇,正是不知所謂。只不過,他表面卻仍然保持雲淡風清,含糊道:
“唔,佩服,門主果然見機。那好吧。”
聞得赦令,厲陽牙趕緊轉身朝後走去。在背後一道好奇的目光中,厲陽牙走到一餘煙嫋嫋處,伸腳踢了踢,叫道:
“起來吧。再裝也躲不過!”
話音剛落,那位自門主“不幸遇難”便一直睡地不起瞑目若死的莽漢,此刻竟一骨碌爬起來,撣撣身上的火苗,竟似是渾然無事,只在那兒樂呵呵憨笑不已。
“我倆是老搭檔了,呵呵!”
見少年神色古怪,厲陽牙隨口解釋一句。然後,他又轉身略略搜尋了一下,找到被醒言劈成兩截的斷劍,在接口處略略對好,口中唸唸有詞。稍待片刻,只聽厲陽牙大吼一聲,揮手在劍身如流水般撫過——在衆人無比驚奇的目光中,那把斷劍竟又回覆如初,就好似從沒被砍斷;鋒光爍爍,火焰騰騰,便是剛從熔爐中重新鍛煉出來,也沒它這般光潔滑溜!
與周圍其他信心滿滿的官兵不同,看厲陽牙露得這手,醒言內裡卻是心驚膽戰,如履薄冰!
一俟執劍在手,本應轉身離去的厲陽牙,卻突然厲聲發狠道:
“倒差點忘了問,閣下倒底是何方神聖?!下這樣狠手打我!有朝一日,俺厲陽牙一定要再找回這場子!”
“呃……”
瞧他這氣勢洶洶的兇狠模樣,這位脫離市井不到半年的少年,第一反應便是胡亂編個話兒搪塞過去。只不過略一遲疑,醒言已記起眼下週遭的環境,雖非光天化日,但也是衆目睽睽。萬般無奈下,他也只好硬着頭皮高聲回道:
“本堂主、正是羅浮山上清宮門下張醒言!”
“上清宮?什麼堂主?”
“俗家弟子堂四海堂堂主!”
“呀!原來是上清宮的神仙。失敬失敬!怪不得,原來我是敗在上清宮四海堂堂主手下,也不算十分丟人!”
剛剛滿臉不平之色的厲陽牙,立即便換上一副笑顏,突然間心情大好。雖然,這位祝融門門主未必聽說過“四海堂”仨字,但現在他卻將這堂名說得順溜無比。
“咦?歷兄爲何前倨後恭?”
“張堂主這都不知?”
“嗯?”
“大丈夫能屈能伸啊!羅浮山上清宮,可不是俺區區一祝融門能惹得起,所以也只好將今日這仇撇過不記!”
勇悍非常的一門之主厲陽牙,現在這服軟話兒卻說得如此自然,直把醒言看得目瞪口呆。厲陽牙卻仍是渾若無事,笑道:
“對了張堂主,且不要太氣惱;今日與官軍對敵,我可未曾下狠手。那些被我傷及的兵丁,只是略中火毒,並無大礙,調養一些時日便好。”
聽得這話,鮑楚雄等一衆官兵盡皆鬆了一口氣。厲陽牙又拉過身旁小山般的巨漢,重點跟瓊肜姑娘介紹道:
“咳咳,我這位兄弟姓摩名赤岸,是俺們祝融門大護法;摩護法善能驅獸,縱橫南疆,無人能敵,人稱‘火靈獸神’便是……”
話還沒說完,卻已被摩赤岸甕聲甕氣的打斷:
“慚愧!在張堂主面前,還提什麼獸神!門主,咱還是快走吧。”
“好!兩位,咱們後會有期!”
話音未落,衆人便覺眼前一花,只見一道火光沖天而起,然後這祝融門二人就已蹤跡全無!
驚愕間醒言擡頭往天上尋找,恰見暮色天空中一道紅色的雲光,正朝西南方歪歪扭扭的飛去。
見厲陽牙被自己重創之後還有如此手段,醒言只覺得後腦勺一陣發涼。只有無憂無慮的小瓊肜,似是毫無知覺,見怪物走掉,又開始一心一意和那兩隻“火鳥”玩耍起來。
這時,已走到近前的天師宗林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可惜,讓那兩妖人給跑了……”
他這心直口快之言,只說到一半,就自覺不妥,趕緊噤聲不言。
只不過林旭這話,醒言已聽得分明;看看烏天上那道淡淡的火影,他不禁苦笑道:
“唉,有沒有哪位好心,幫着扶我坐下?”
硬撐到這時,他已形若半癱,早就是寸趾難移。
扶着無力的少年坐到地上,林旭再回想一下今日戰事,心有餘悸之餘,便難免有些臉紅:初時的躊躇滿志顧盼自雄,現在想來卻是無比的荒唐!
其實,這也不能全怪獻計的林旭。這一隊行伍之中,在出徵時又有誰能預先想到,這樣十舀九穩的戰事,最後竟會打成這樣?
想到這裡,這位熟讀兵書的天師宗門人,看了一眼正盤坐地上閉目運氣的少年,神色複雜的嘆了一句:
“唉,今日方知,恃人之不攻,不如恃己之不可攻……”
這時候,蒼茫的暮色已完全籠蓋大地。黑暗的天幕下,那座炎氣褪盡的火雲山頂,已燃起熊熊的大火;被官兵清理後的大風匪巢,正走向它應有的歸宿。
從火雲山腳下的曠野中遠遠望去,那把熊熊燃燒的烈火,便像一支照天燒的巨大火炬,映紅了遠方半邊的夜空。
而衆人腳下這塊剛剛經歷過一場血腥搏殺的土地,已完全被湮沒在悽迷的夜色中。正是:
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迷離……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正傳來郡兵蒼涼的葬歌聲:
戰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烏可食。
爲我謂烏:
且爲客豪,
野死諒不葬,
腐肉安能去子逃
……
『仙路煙塵』第六卷完。
敬請關注本書第七卷:
“美人如玉劍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