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梢間書房裡,容輝聽說凌霄來了,嚇了一跳,起身只見她用絲帶挽了個纘,在窄袖中衣外穿了件秋羅半壁,圍着條馬面長裙,簡約、大方。眼睛一亮,連忙上前扶住,不由埋怨:“你身體不好,怎麼還亂跑。”
凌霄面沉如水,橫眉冷笑:“君要妾死,妾又有幾日可活?”說擡手推開。
她中毒無力,一隻手軟得像水,恰被容輝捧住,按在自己心口,正視她問:“我怎麼會讓你死?”
凌霄冷眼回瞪,沉臉輕笑:“妾身尚在,君何故殺人殉葬?”掏出帛書,揚手拍上容輝胸口。瀟娟見勢不妙,拉了紅袖一把,低頭而去。紅袖見凌霄一口一個死字,也嚇了一跳,低下頭快步退出,爲兩人關上了門。
容輝雙手接過,展開來見是瀟月譯出的書信,不由皺眉。凌霄沉聲質問:“自古事死如事生,君卻事生如死,還要連累這一山人嗎?”
“我……”容輝拂袖坐下,義正言辭:“此仇不報,我枉自爲人。”
“仇?我還沒死呢……”凌霄輕哼一聲,坐下來問:“七賊雖然當誅,可與兩國邦交,江山社稷,家人安慰相比,孰重孰輕?與妾身生死相比,孰重孰輕?七賊若死,又讓天下人如何看待妾身?妾,縱不亡於病中,也只能以死報答夫君這份維護之情……”
容輝一陣頭疼,呼出口悶氣,實話實說:“可我咽不下這口氣,難道普天之下,是個人就能來我頭上踩一腳?”輕哼一聲,毅然決斷:“這件事,沒得商量。欲殺我者,雖遠必誅。狹路相逢,生死由命。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朽,你不朽!”氣由心生,透出一股凜冽。
凌霄感受到他眉宇間的堅毅和果決,不由愕然:“這個傢伙,什麼時候變了……”只覺寒風撲面,又是感動,又是氣憤。貝齒輕咬紅脣,點頭贊同:“那七人的確該死,能不能在妾身死後,殺了給妾身殉葬?”
容輝微愣,再也拿不出話反駁。悶哼一聲,仰身靠上引枕,緩緩敘說:“只要他們能拿出解藥,饒他們一條狗命又何妨?”
凌霄隨後伏到容輝懷裡,柔聲詢問:“聽說還有二十三對侍女,夫君打算怎麼處置。”
“你的心也太好了!”容輝輕哼一聲,沉下臉說:“那托盤裡雖都裝着金玉禮物,可托盤本身,就是一件佈陣法器。她們的真實身份,其實是專門訓練的‘陣法師’。修煉者有修煉者的尊嚴,只要她們肯把海外的陣法之道譯出來,我可以饒她們一命。”說着將凌霄攬到懷裡,輕輕撫她背脊。
“是嗎?”凌霄身心舒暢,小貓般伏在容輝懷裡,沒話找話:“那東瀛的情況,師兄知道嗎?”
“舅兄手下的‘刑訊師’果然有一套,換着班晝夜不停,的確問出了不少東西……”容輝也不知道七日以後,凌霄還能不能活。見她有興致,欣然解釋:“那邊的環境很險惡,大半島嶼都是火山灰和巖凝固成的。有的島嶼,甚至直接壓着一座火山。那邊不但多火山地震,每到夏季,還有‘龍捲風’,能把成千上萬的人畜吹到天上,然後活活摔死。外島以東,是無邊大海,海中有妖獸,經常上岸傷人……”
“這樣啊……”凌霄嘀嘀應承:“這又是風又是火的,他們也不容易……”
容輝沒親眼看見,只按照書上的說:“所以他們全民皆兵,修煉‘武道’。不但等級森嚴,還有一套評級規範。從低到高,依次是武士、武師、武靈、武神和武聖。每級,又分爲九段……”
凌霄仔細聆聽,忽然詢問:“那東瀛‘國士長’呢?他是哪個級別?”
“應該是‘武師’……”容輝仔細解釋:“‘武道’之中,也分流派,以家族傳承。每個武道家族,都會開設自己的武館,由‘武師’坐館,收徒傳法。也有的武師受僱於‘天領’,就是他們的朝廷,稱爲國士。能稱‘國士長’,應該已踏上第九重天。再進一步,就是‘武靈’。那七個‘武士’,三個九段,四個八段……”嘆了口氣,凝視屋頂承塵說:“而那遠在億萬裡外的法身,至少也是‘武靈’級的高手……”覺得這不是個好話題,握住凌霄的手,坐起身問:“今天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凌霄擠出一抹笑意,輕閉雙眼,靠在容輝肩頭。雖從那緊繃的肌肉中感受到了不安,卻覺得安全:“就算天塌地陷,她也會保護自己吧……”一顆心漸漸平靜,卻愈發堅定:“就算是天塌地陷,我也要隨他……”
容輝順便爲凌霄檢查傷勢,柔聲安慰:“你放心,我已經讓人去搜集‘毒水母’的信息了,萬物相生相剋,解藥總會有的。只要讓我知道,就是上天入地,我也要爲你尋到。”發現“雪參玉蟾丸”雖能剋制毒素,可一陰一陽,勢同水火。正邪相激,消耗的卻是她本身生機。
“自己的身體怎麼樣了,自己還不知道?”凌霄暗歎一聲,靠在容輝懷裡,抿嘴微笑:“我信,只要是師兄說的,我都信。”
容輝心裡發酸:“就算找到解藥,她的身體受不受得住,還是兩說……”沉下臉抱住她說:“凌霄……相信我……”悲從中來,不禁有些哽咽。
“師兄,你這樣抱着我,我好喜歡……”凌霄閉上眼嘀嘀應承:“我想,睡一會兒……”
“睡吧……”容輝將她攬在懷裡,輕輕撫她背脊,柔聲安慰。沉下臉凝視着那幾欲透明的臉龐,心裡又疼又悔:“自己這是怎麼了?難道命犯殺劫,註定無妻?”想起來就不舒服,心火直往上躥:“我偏要娶妻納妾……”
凌霄聽着那躁動不安的心聲,哪還睡得着?口隨心動,嘀嘀詢問:“師兄……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容輝微愣,手上不由一滯,卻似骨鯁在喉,遲疑片刻才說:“傻瓜,你說呢……”
凌霄見他猶豫,忽然聯想到許多事情,閉着眼悠悠嗔怪:“是我在問你……”
容輝摸爬滾打至今,更明白女人所鍾愛的,無論是才華、權勢,還是修爲、境界,不過是一座更高的“靠山”:“放眼今朝,再說喜歡與否,簡直是個笑話……”眼下卻看不透凌霄到底想要什麼,更不知不知如何回答,拍着她的背柔聲反問:“那你呢?十年前,家裡窮得沒飯吃,我還在小酒樓裡端盤子刷碗。你要是碰見我,會不會賞我個前程。”
“那時候,他根本沒機會看見自己。給他這個前程的,是自己那位便宜堂姐,瀟璇……”凌霄心裡發酸,暗暗嘆息:“他現在對自己的好,不過是那高高在上的恩寵……有些事情,只看‘彤冊’就知道。不比瀟璇,撇開了正室的身份,連燕玲都不如……”抿了嘴打趣容輝:“我要是碰見你,就拿支‘紅頭箭’射你,招你做駙馬……”
容輝啞然失笑,只覺得這個丫頭越發可愛。可見她神情黯然,不由暗歎:“這種謊,實在撒出口。那樣,對瀟璇不公平……”又柔聲問:“七夕,想要什麼禮物?”
“那一晚,你要和別人結成道侶,難道給個物事,就能打發我獨守空房?”凌霄心頭火起,嘀嘀應承:“我,只要你……”
“好……”容輝想也沒想,滿口答應,又問凌霄:“還要什麼?”
“非要自己說個事物,而且越貴越好?”凌霄自忖抓住了那個傢伙的眼光,自嘲之餘,究竟意難平:“有些事情,必須先和這個傢伙說清楚……”下定決心,睜開眼嫣然笑問:“師兄覺得妾身是什麼人?”星眸璀璨,鄭重中透着悽美。
容輝摸不着頭腦,微笑打趣:“誰不知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凌霄不待他把話說完,正色追問:“什麼樣的女人?”四目相接,在那詫異和狡獪中找到一絲淡漠,不由冷笑,實話實說:“若非形勢所迫,若非你有這番基業,若非你能助我修煉……我,不會嫁給你當繼室。可我想要的,不僅僅是這些。”
容輝點頭承認:“我知道!”
“也除了那點事。”凌霄擡起頭看着容輝,嫣然一笑,接着說:“師兄自以爲很瞭解女人,是不是?堂堂‘靈山真人’,說要女人,什麼樣的沒有?又豈會去吃別人的剩飯。可上了人家的身子,又不收人家,那多丟‘靈山真人’的面子。若收了回來,又不能滿足人家,豈不遭人嘲笑?所以師兄雖然好色,可還有幾分品味,也管得住自己……”
話未說完,容輝低下頭在那晶瑩欲滴的臉頰上親了一吻,欣然笑問:“你這是自賣自誇?”忽然覺得舌頭髮麻,又想起來她還中着毒,暗暗自嘲:“又丟人了……”
“不敢!”凌霄也不在意,搖頭微笑,接着說:“我是想說,‘靈山真人’的女人,都算得了個好歸宿。可女人總不知足,不過是個心大心小的事……”
容輝見她調戲自己,不由好笑:“那我真想看看,你的心有多大……”
“容易!”凌霄直言不諱:“反正我也快死了,師兄想看,總能看到……”說着摟住容輝的脖子,直往自己胸前按。
容輝更覺得她坦誠之餘,還有幾分勾魂的味道,能當自己的紅顏知己。一顰一笑之間,心也有些燥動,不由笑罵:“你這個小壞蛋,還病着,別鬧!”直起腰將他摟進懷裡,柔聲輕笑:“我不讓你死,你就死不了。等你好了,再慢慢收拾你!”說開了話,心裡卻舒服了不少。
凌霄尚在病中,全身無力。不過稍稍用力,已累得不行,趴在容輝胸口,接着剛纔的話,嘀嘀輕語:“我還要要我們的孩子……”
聲似春風,直吹進容輝心裡。他胸口發熱,緊緊摟住身前佳人,看着窗外深深呼吸,鄭重答應:“好,等你好了……”
凌霄接着說:“我要守着他們成親……”
“他們……”容輝心花怒放,欣然答應:“好,等他們長大,讓你選親家……”
凌霄抿了嘴笑:“我要他們學我們的功法……”
容輝欣然答應:“好,我手把手地教他們……”
“我還要看着他們生兒育女,給他們帶孫兒……”凌霄嘀嘀呢喃:“直到,生命盡頭……”
容輝心中靈光一閃:“……她要的是一個家,一個自己的小家……自己,又何嘗不想有一個溫馨家?沒有恩怨仇殺,沒有爾虞我詐,更不用整天擔驚受怕……一個她,一個瀟璇,她們倆要是合起夥欺負自己,自己就躲到燕玲那裡……”一股暖意自心底涌起,反應過來,欣然低呼:“凌霄……”卻似骨鯁在喉,只好低頭吻她的額頭,亦如吻在心澗,思潮盪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