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妃蓉朝着年輕稅官跨出了一步,清聲道:“這位大人,不若你將官袍內的東西,拿出來讓大家看看清楚。”
年輕稅官眼中閃過一絲驚恐的神色,他不自覺的退後了一步,卻是下意識的厲聲道:“放肆!膽敢如此污衊本官,本官官袍內,哪裡有什麼東西!”
他這下意識的厲聲呵斥,的確是此刻最正確的應對。
因爲即便再多的懷疑,在被坐實之前,也只是懷疑,沒有任何的意義,只有這種完全不計顏面的硬撐,纔有可能使得他渡過眼前的危機。
然而林夕早已經告訴了陳妃蓉如何做。
而且陳妃蓉也是一名修行者,一名在這世間已經算是強大的修行者。
面對這名年輕稅官的呵斥,陳妃蓉只是再搶進一步。
這一步不像方纔那麼輕柔和緩慢,而是像陳妃蓉平時修煉劍技般的快和凌厲。
只是一步,就已經到了年輕稅官的身前。
年輕稅官根本沒有想到陳妃蓉竟是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出手,他下意識的伸手格擋,然而陳妃蓉如劍般伸出的右手,已經落在了他的身上。
“嗤啦”一聲,這名年輕稅官身前半幅衣衫被陳妃蓉瞬間扯裂,“蓬”的一聲輕響,年輕稅官下意識的臂擊反擊,被陳妃蓉的左手擋住。這雙手相撞之間,陳妃蓉面色如常,站立於原地不動,然而這名年輕稅官卻只覺自己撞上了一輛馬車,噔噔連退兩步。
就在他這連退兩步之間,一蓬白色粉沫已經在他和陳妃蓉之中炸了開來。
一個個錦布包裹着的白布袋從他的腰間和破裂袍袖之間掉落下來,其中有兩個在陳妃蓉的一扯之下,已然開裂。
面對比最上等的白麪還要雪白細膩數倍的白色粉末的擴散,陳妃蓉只是順勢將手中抓住的半幅官袍如旗般一抖,丟了出去。
紛揚灑落的細膩白觀音石粉被她抖出的風勢,全部吹到了年輕稅官的身上。
年輕稅官前面的半片身體全部被白色粉末沾滿,就連面目都徹底的變成了白色,看不出表情的變化。
在身體不可控制的不停秫秫發抖之下,這名年輕稅官的嘴角抽搐着,他臉上的厚厚白粉,又紛紛的掉落,飄灑下來。
這是一副很可笑的景象,然而整個水磨工坊內外都是一片寂靜,沒有人發笑。
“這位大人,你身上帶着這麼多白觀音石粉,是想都放在我們水磨坊裡,還是想加在我們那些主顧的家中米缸裡?”
陳妃蓉看着面前好像落了一層白雪般的地面,看着失魂落魄,渾身發顫的年輕稅官,冷冷的問道。
她的聲音,再次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也讓所有的人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大德祥水磨工坊之中的夥計第一時間開始憤怒。
他們知道這些官員來的目的,也已經知道了清遠城大德祥分號掌櫃當衆受了杖責的消息,此刻回過神來,這些平時溫厚老實的人臉色也頓時變得血紅,有些人的雙手甚至不由自主的抓起了身旁的一些木棍,木片等物。
無數圍觀的百姓也開始明白了過來,開始憤怒。
之前大德祥給清遠城百姓,尤其是手頭並不寬裕的人家的印象可以說是極好,在聽到大德祥有可能是奸商之後,他們有種受欺騙的憤怒,但此刻,這種憤怒卻全然化成了對大德祥的同情、支持,以及對眼前這些官員的洶涌怒火!
這些尋常的百姓更爲聯想…他們忍不住想到,是不是就是因爲大德祥給了他們最大的實惠,所以才觸犯了一些權貴的利益,所以那些權貴,才用這種卑鄙的手段想要弄垮大德祥。
一時之間,無數憤怒的喝罵聲響了起來,門口那數名衙役也掌控不住,大批大批的人羣眼看就要衝入進來。
“各位鄉親,這事情既然明瞭,必定會有個交待,若是在這裡弄出了事情,我大德祥也脫不了干係,沒有什麼好處。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請冷靜一些…我大德祥的貨物不會讓大家失望,我也必定不會讓大家失望。”
就在此時,陳妃蓉平靜的轉身,對着門口涌入的所有人行了一禮,在這混亂之中,她清越的聲音卻是清晰無比的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中。
這聲音似有無窮的魔力,洶涌的人羣依舊憤怒,但卻是都停了下來,反而緩緩往後退了出去。
年輕稅官的臉上此刻更加的可笑。
他的汗水如蚯蚓一般流下,沖刷着臉上的厚厚白粉,形成了一條條清晰的溝壑。
……
在年輕稅官的官袍被扯掉,到此刻,張靈運的臉色已經陰晴變幻了不知道多少次。
修行者!
這個出自窮鄉僻壤的商號大掌櫃,竟然是一名修行者!
他想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讓陳妃蓉可以肯定馮徵明的身上藏匿着白觀音石粉,但他十分清楚,此刻先行將馮徵明撇開,纔是唯一可行之法。
“馮徵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此時周圍憤怒的叫罵聲略微平息下來之時,心中驚怒異常,對陳妃蓉十分怨毒的他,看着年輕稅官,極其厲聲的呵斥道。
“我……”面對自己平時好友的嚴厲呵斥,年輕稅官馮徵明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張靈運一聲冷笑,轉頭看向身旁的一名刑司官員:“陸大人,若是雲秦官員犯法,栽贓嫁禍於商號,該當何罪?”
那名刑司官員從也從震愕中徹底驚醒過來,想到接下來一年吏司的民意考恐怕就取決於此時的態度,於是他馬上背心冒汗的發出了一聲厲喝:“官員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按律削職查辦,情節惡劣者,入獄兩年起。”
“諸位請放心,想不到受雲秦俸祿的官員,不盡心盡力爲民辦事,竟然反而做出此種事情。”張靈運再次發聲,冷厲道:“我等定然會查個水落石出,定然不會放過此人。將此人押回之後,我必定建議刑司公審!”
聽着張靈運這名年輕官員的話語越來越爲嚴厲,又聽到公審等字眼,外面那些百姓頓時覺得解氣不少,眼中的張靈運和另外的刑司官員在他們的眼中也顯得剛正和可愛起來。
眼睛的餘光之中,掃到這些百姓的反應,那名刑司官員便微微鬆了口氣,心想自己來年的民意考的一些分數總算是保住了。
張靈運在竭盡全力的出演着一名清正無私的雲秦官員時,卻沒有人收集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白觀音石粉袋。
在這麼多人已經親眼目睹的情況下,這些粉袋已經失去了作爲證物的價值。
所有人都不知道,大德祥在這裡地位最高的,並不是大掌櫃陳妃蓉,而是東家林夕。
沒有人注意到,在陳妃蓉已經心中計算好的一擊之下,她那扯下的半幅官袍一抖之下,有數個粉袋震飛出去,有數個便落到了石磨後方的隱蔽處。
在方纔羣情洶涌,外面的人都涌進來的時候,也沒有人注意到,大德祥的一名普通青襖侍從,已經悄然從這個工坊中,那個備件庫的窟窿中走了出去。
……
一名車伕坐在水磨坊大道旁的一輛馬車上。
這輛馬車是張靈運的馬車,在許多富商包銅包鐵的馬車之中,並不顯眼。
這些馬車原本比那些步行圍觀的人更早到來,但此刻人羣都涌在水磨坊門口附近,這些馬車卻是反而落在了人羣之後,卻是分散在了人羣之中。
這名車伕是一名軍士出身,穿着戶司雜役的衣衫,身姿卻依舊坐得筆直。
此時他不知道水磨坊內裡發生了什麼,只是想着這麼多馬車,這麼亂的擠在一堆,等會要離開時,可是也要一片混亂,調整許久。
突然之間,他心裡咯噔一聲,背後有些涼意。
他眼瞳微微一縮,下意識的抓住了手邊的長刀,但就在他轉頭的瞬間,他只覺得側頸大動脈上被一股大力均勻的撞了一下。
對方是個高手。
他的腦海之中只是剛剛冰寒的閃過這個念頭,還未來得及思考一名可以在不驚動周圍任何人的情況下,潛近並將自己擊暈的高手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來對付自己這樣一名車伕,他的眼前就黑了下來,失去了知覺,暈厥了過去。
……
大德祥水磨坊中的搜查自然不可能繼續下去,張靈運和刑司官員押着馮徵明從分開的人羣中走出水磨坊。
許多百姓朝着馮徵明經過的地方吐着口水錶示他們的唾棄和憤慨。
對於之前表現得慷慨激昂,對馮徵明極其嚴苛的張靈運,這些百姓卻是產生了尊敬和愛戴之情。
在他們看來,不維護壞官員的,自然便是清正的好官。
就在此時,所有的人陡然聽到數聲馬嘶。
數輛馬車的馬不知因什麼緣故有些受驚了,混亂起來,帶着馬車就往前衝出。
張靈運的馬車上,昏厥着,卻是依舊好好的坐着的車伕因爲馬車的移動而驟然驚醒,猛的一擡頭。
他周圍前側數輛馬車被車上的車伕馬上控制住了,然而因爲他剛剛驚醒,身體搖晃之間,還沒有弄明白髮生什麼事情,他身下這輛馬車便往前衝了過去。
在此刻所有望向這幾輛馬車的人的眼中,張靈運這輛馬車上的這個車伕,是在打瞌睡,睡着了,所以纔沒有及時反應過來。
就在一片驚呼聲中,這輛馬車的車輪處卻是正好撞上了一塊大石,這車輪一側的車軸在這一撞之下,斷裂開來,整輛馬車猛的一顛,轟的一聲,猛的往車輪脫落的這一側傾倒了下來。
車頭上的車伕無法控制,驚聲從車頭上跳了下來。
馬驚,車軸斷裂,一個車輪掉落,車廂震動傾倒,這對於馬車而言,本身是極正常的事情,即便是普通的車伕,在有備用車軸的情況下,也可以很快的修好。而且此刻又沒有傷到人,本來只是小事。然而就在這車廂傾倒,轟然巨震之間,車簾晃動,許多人卻都是清晰的看到,一大蓬極白極細膩的粉末,從車廂內向一陣白色濃霧般飄灑了出來。
張靈運的身體頓時徹底的僵住,他看上去剛毅正直的臉孔,也不可控制的抽搐了起來。
“這是誰的馬車?”
“這…是觀音白石粉?!”
“這不就是那戶司張大人的馬車麼?”
一陣陣的聲音響了起來。
驟然,場中又陡然安靜了下來,絕大多數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張靈運的身上。
那都是一道道發現了些真相,以及被欺騙而更加憤怒的目光。
“這可真是天破啊…”
一聲淡淡的,充滿冷諷的聲音,響了起來。
“還以爲真是什麼清正的好官…原來根本就是幕後主使…更加的黑心…居然連侍衛守着的車廂裡面,都備着觀音白石粉。這種虛僞無恥,連老天都看不過去了。”
這聲音響起,絕大多數人頓時又都反應過來一般,也紛紛憤怒的出聲:“天破,正是天破!”
天破,在雲秦,就是說那些原本沒有什麼線索,破不出來的案子,卻是因爲一些突然的意外,莫名奇妙的露出了馬腳和證據,讓人一下發現了誰是真正的案犯。
然而張靈運十分清楚,他的馬車之中是絕對沒有觀音白石粉的,而且車馬,怎麼可能湊巧就在這個時候受驚,又會湊巧在這個時候就這樣一撞,就撞斷了車軸?
這個淡淡的,充滿冷諷卻徹底引導了此時周圍民衆言論的聲音,讓他瞬間就感覺到了不對,他身體冷僵的馬上轉頭,但是此時周圍無數人喝罵,哪裡還辨得清楚這聲音是從何處發出?
“你…!”
他的臉孔徹底的鐵青,霍然對着陳妃蓉。
陳妃蓉卻是皺着眉頭,鄙夷道:“大人好心計,好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