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江流去找寶玉,路過暖閣,先去跟賈母問了個安,恭稟‘老爺已回’,這纔去了碧紗櫥。
見到寶玉,他笑嘻嘻作揖,腰彎曲九十度還多,額頭一摔到底。晴雯看他滑稽,笑出聲來,被襲人瞪了一眼。
襲人扯寶玉,咬耳朵道:“他是老爺房外的小廝,別看他不得寵,卻是個管外事的。”
“外事?”寶玉偏頭。
襲人低聲道:“男主子到了一定年紀,要是得堪大用的,都會有內外兩種管事。平日裡是小廝、丫鬟,真個用起來,就是個殺星。老祖宗不是給您傳過話,說要茗煙做那內管事嗎?就是這類的了。”
寶玉端起藍瓷琉紋杯,瓷蓋撇撇茶水,淺酌慢飲。
他看江流此人:頭戴黑色小廝邊迭帽,身穿兩邊攏的對襟褂,也是黑色。腳下一雙密密麻麻縫了千層底的黑布鞋。乍一看就是個普通小廝,不招人眼的。可他把眼神放在江流對襟褂的腰間、擺子上,就笑了。
跟他房外的小廝比,江流的對襟褂短了些,不是豎攏到大腿底、接近膝蓋,而是剛過腰間。腰帶也不一樣,擰成麻繩狀,不是寬布條。
一般小廝的腰帶都是寬的布條,方便塞些東西什麼的。江流的檸成麻繩狀,不知道是爲了看起來利落,還是勒脖子方便?
要是他魂穿的身份暴露了,怕是有跟江流打扮差不多的人來,管着內事的就是了。
江流偷眼瞧寶玉,再次甜膩膩的道:“江流見過寶二爺,請您老人家安。”
寶玉讓他起了,他就刷的一下襬回來,雙腿並着,腰彎九十度還多,額頭幾乎着地。這樣的動作寶玉自認做不到,他卻保持了很久沒動,這把腰肢挺起來,恍然如同紮根的老鬆,下盤穩得很。
拱起手,笑嘻嘻的道:“寶二爺,老爺傳喚您呢。”
寶玉見他樣貌平凡,身材普通,唯獨一雙眼睛,笑起來彎成月牙,讓人看了親近。他走過去,上下打量一番,伸手衝江流的後腰一拍。
好傢伙,跟拍到了鐵板一樣。
江流笑問道:“寶二爺,您這是做什麼呢?”
“沒,就是覺得你跟王善保一樣,是個有本事的。”想起王善保的肌肉塊,寶玉又羨又恨。上輩子熬出個職業病,這輩子小寶玉更慘,他什麼時候能有這樣的肌肉塊?
結實,有力量。是男人的,誰不想做個強壯的?
江流的眼睛閃了閃,道:“主子謬讚了,王前輩是府裡的老家人了,江流一介小廝,哪敢跟人家比?”不知不覺換了稱呼,看屋裡都是寶玉貼身的,壓低了聲音道:“主子要小心了,老爺回來臉色就不好,聽到您開文山的事情又糾結起來。江流不好說,您自個小心就是。”
想了想,又道:“總歸也沒個大礙。別看老爺對您狠着,心裡還在乎得很。賈代儒賈老先生也在房裡,多少能幫您說句話。”
寶玉點點頭,吩咐襲人拿點銀子給江流。江流推脫掉了,先行走了一步。
這是給寶玉思考的時間。他告退離開,卻是在碧紗櫥的廊道外等着,恰好讓寶玉從窗口看見。寶玉心想這人不錯,從襲人手裡把被推辭掉的銀子收着,轉動腦筋。
江流的話裡話外,透着不少消息。
其一:虎毒不食子,賈政再怎麼厲害,到底是小寶玉的親爹;
其二:賈政心情不好,聽到他開文山就更不好了。
這點尤爲重要。
他開文山是好事,爲什麼心情不好?寶玉想了片刻,念及大周刑律裡的一條,忽然笑了——賈政也是個護裡子的,家裡的事,不願意在外邊鬧。
其三:賈代儒?他和賈代儒沒見過面,偏偏‘多少能幫他說句話’?這點就有意思了,難不成他不知不覺,還落了賈代儒的好?
他問襲人:“我記得老先生是府裡義學的,我沒上過義學,跟他有什麼牽扯?”
“爺,您就知道問襲人姐姐。”自打寶玉救了金釧,晴雯就對他熱乎許多。她看襲人笑着讓她,嗔道:“要說賈代儒那人,幾篇話都說不完,就是個肚子裡彎彎繞繞的。
您不必猜,我來回您話。老祖宗那副‘遠山圖’您是見過的,因爲這個要作詩,要開文山。賈代儒念您的好,怕是跟這個有關係吧?”
寶玉點點頭,推門出去了,那邊廊道的東拐角樑柱旁,江流還在等。
他知道世上沒有萬無一失的事,但也沒有不能準備的事情。只要知己知彼,不過一個字跡的紕漏,還不能把他嚇到躲着賈政。
再怎麼說,那也是小寶玉的親爹。
……
江流在廊道外等,見寶玉出門,搶先在前面帶路,一路無話。
從碧紗櫥到夢坡齋,要經過賈母院、穿堂、垂花門,東邊拐過兩個大道穿堂,過體仁沐德院,纔是夢坡齋外面的院子。
賈母院向來是熱鬧的,一應丫鬟、小廝在院子裡下棋,伺候鬧騰學話的鳥兒。可寶玉看見院子裡一片清淨,連畫眉、喜鵲、八哥等鳥兒都連籠子一塊挪走了,他們走過穿堂的時候,兩邊廂房有人偷瞧,被他的眼神驚了,鵪鶉似的縮回頭。
江流好像習慣了這種場景,領先寶玉五步的距離,自顧自的前面領路。拐過兩個大道穿堂的時候,幾個丫鬟迎面走來,擡頭看見人,嚇得撲在牆邊抱住腦袋。
江流哼了一聲,好像在寶玉面前沒了臉子,惡狠狠瞪了那幾個丫鬟一眼。寶玉才發現江流笑起來漂亮的月牙眼真的可怕,透出要吃人的紅光來。
“主子,您見笑了。”江流在夢坡齋外院的門口停下。
他不好意思的道:“我也沒做過什麼,他們就是這般怕我,無端端的惹人惱。”手掌往大門一招,躬身道:“老爺就在裡面,您要仔細一些,聽說老祖宗給您遞了話,這內管事......呵,男人嘛,總歸在外面做爺的好。”
寶玉點頭,把從襲人那裡拿來的銀子塞過去。
“這怎麼可以?”江流連連推辭,道:“您是主子,用不着對小的這般好。小的不是那些僕役丫鬟,硬是亂了輩分,不懂機巧。”
“賞你的。”寶玉捏捏堅硬細膩的銀子,一小塊,是個五兩重的銀錁子。他把銀錁子硬塞過去,笑道:“我年歲小,出手也只有這些了。你很好,有用,將來呢,想來不會只是如此。”
他往院門裡走,嘁道:“不過五兩銀而已,二爺此時,便有些拿不出手了。”
江流向來嬉笑的臉色一僵,手指骨噼裡啪啦一陣亂響。他是賈政的外管事,底子硬,實力強,按說府內府外都算上一號,可賈政不喜用他,他的威風,也只是丫鬟僕役傻乎乎的懼怕給的。
“主子,您稍待。”他喊住寶玉。
快走兩步趕上去,躬身道:“主子,有什麼需要的儘管找我,茗煙是個好苗子,到底還是稚嫩的,我好教他。”
寶玉停下腳,回頭。
江流嘿嘿一笑,抽出繫着的腰帶,左右一捋,外面的布條就捋到兩邊,原來是個夾套。寶玉看見裡面是磨成粗砂水紋的皮子,兩邊緊扣,中間是個黑色金屬質感的雙排扣。
他不明所以,看着江流。
江流再笑,大拇指在兩邊的瓷扣摁下,中間的雙排扣就咔咔彈開,竟然也是個夾套。皮子往兩邊縮,露出漆黑的一道線。江流拔下一撮頭髮,嘴一吹,頭髮在黑線上斷成兩截。
寶玉暗驚,所謂吹毛斷髮,不過如此。
江流笑道:“都是內管事的小把戲。我原本是老爺的內管事,做外管事的不是別人,正是那王善保前輩。我以前做內管事的時候,老爺一次也不曾用過我,後來不知怎的,王善保開罪老爺遭了訓,我就做這外管事,內管事卻是沒人了。”
說罷想了想,忐忑道:“主子,我只是知道老祖宗給您安排內管事的事情,索性做過幾年,可以教導一下,至於別的,我什麼都沒說。”
寶玉輕笑道:“我年歲尚小,沒資格管府外的事,當然,這諸如外管事什麼的,也不曾聽過。”
江流大鬆一口氣,道:“主子,您請。
寶玉走進院子,只見華燈初上,兩個小廝模樣的從伺候的小屋舍走出來,一個拿着長長的杆子,掛着布,沁着油,另一個也是拿長長的杆子,上面彆着勾。
這是要點燈了。跟賈母的暖閣一樣,夢坡齋內書房的大門前也掛着兩盞鎮邪宮燈,除非要拆房子,不然是永不下落的。
兩個小廝看見他,連忙行禮,寶玉擺擺手,他們就衝鎮邪宮燈奔去。一個挑起紋繪孔聖書《尚書》圖案的燈罩,一個點了沁油的布,把燈芯點上。燈罩挑起的時候,一隻寒冬罕見的飛蛾撲向燭火,瞬間化了灰灰。
寶玉頓了一下,在門口停住,敲門道:“老爺,我來了。”
賈府豪門,門第森嚴。以他和賈政的關係,也只能以‘老爺’稱。恍然間寶玉覺得自己像那撲火的飛蛾,硬要擠進明面上歌舞昇平、暗地裡魑魅魍魎的奢貴中去。
【內管事?外管事?不就是對內對外的兩種殺手麼!這榮國府滿門錦繡,不知道亡了多少冤魂。】
寶玉聽到門內傳來腳步聲,退後一步,躬身應着。
生員、秀才、舉人、進士、學士……他暗自冷笑。就算是那撲火的飛蛾,燭火又幾多大了?就不怕飛蛾長成遮天大物,隨手把燭火掐滅了去?
他可是要成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