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要?”
賈雨村揮開摺扇,揚起一陣清風道:“今日有舉人文會。林舉人、陳三甲、趙舉人、錢三甲……除爲師外,還有七名舉人到場。七名舉人同時認爲寶玉此人善惡不分,文位壓制下,他一介生員,起碼三月無法點燃文火。”
林修竹驚道:“您是要誤他秀才大考!”
…
舉人文會,林修竹也未見過。
他的圈子已經很廣,普通生員入不得眼,便是一般的秀才,也沒資格讓他寫詩作詞。他五歲高舉九九八十一把文火,迄今已經六年。六年時光讓他積累深厚,若是開辦詩會,所到者,必是首榜秀才之流。
他曾驕傲過,得意過,隨後在時光中化作底蘊,深埋潛藏。因爲與恩師相比,他的這些驕傲,委實不算什麼。
就好像如今——舉人文會。
地點是賈雨村的草廬,方圓不過十丈,外圍竹籬稀疏,簡陋的門扉外隔了三五米,有一條小河,河水清澈。
而此時,天空雲煙飄飄,落地化作一人。
這人身着青色舉人袍,頭冠高有半尺,以一窄扁藏青色錦條捆綁,似是敷衍了些,不少髮絲扎出來,隨風飄舞。
“賈三甲,林某來的倉促,哪知你招待得更加倉促。只是我這般放蕩之人也就罷了,那錢三甲,可是喜歡排場得緊。”
林舉人暢快大笑,打眼一瞄,隨口吟道:“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林修竹瞪大眼睛。這是舉人,是出口成章!
他聽得這是《歸園田居》中的兩句,是先輩大儒陶淵明的組詩作品。《歸園田居》共分五首,這是其一中最富盛名的兩句。以樸實無華的語言,不加雕飾地描繪出一個寧靜純美的天地,讓人聽了,不由心生神往。
而此時,他真個就在其中。
只見林舉人笑意吟吟,四顆繁星自額頭、百會以及雙眼閃亮而出,竟是四顆文膽,竟是四膽舉人。雄厚才氣自文膽出,引得天地正氣如雲彩般翻滾而下,落到地面,剎那化作一片山野人家。
賈雨村的草廬旁多了八九座類似的茅草屋舍。環繞屋舍,有方圓十餘畝田地;屋舍的後檐蔭蓋榆柳樹蔭,爭春的桃李列滿院前。要不是寒風凜冽,險些讓他以爲到了開春時候。
【出口成章,這就是出口成章,幾乎能以假亂真。】林修竹羨慕的看着四周,稍後垂下頭,心中不由失落。
賈雨村說過,‘有七位舉人認爲寶玉善惡不分’,‘七位’二字,委實可圈可點。
他聽賈雨村說過要來的舉人名單,不多不少,恰好是七位。那麼,也就是說,賈雨村雖然要誤了寶玉大考,實則在他心底,並沒有以爲寶玉哪裡不對。
【賈寶玉,你憑什麼……比我還能得到恩師的認可?】
林修竹低垂眼瞼,藏了心中不快。
賈雨村和林舉人見了禮,好生誇讚了林舉人的才氣顯化,好似不經意的撇過林修竹,微微搖頭。
林修竹,很好,是個可堪造就的,但是和賈寶玉比,差了不少。
他知道自己的愛徒。林修竹讀書努力,頭腦聰穎,唯獨有一點不好,就是太過依賴於他。
這個弟子凡事只想追上他,亦步亦趨,跟在他的身後,要走他曾經走過的路。如果說賈寶玉是盤旋山林的野蛟,揚爪呲牙,要與天爭,與地鬥,那麼自己的這個弟子,雖然也是成形的蛟龍,卻是跟在自己身後,等着長滿鱗爪,再攪動風雨的……家龍。
家生的與野物,誰強誰弱,不問自知。
賈雨村一邊迎了林舉人入座,一邊思考林修竹的成長問題。想來想去,還是嘆了口氣——要是林修竹能再厲害些,自己也不用舉辦這場文會了。
寶玉多日不動,動輒必是石破天驚。他怕林修竹承受不起。
這邊言笑晏晏,高空又落下一人,不等衆人開口,兀自笑道:“有春景而無春暖,豈不可惜?趙某獻醜。”
說罷,吸了口桃李花香,吟道:“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佈德澤,萬物生光輝。”
冬去春來,萬物回暖。林修竹又驚了一次,心裡閃過兩句詩的來路,是漢樂府,《長歌行》。
短短兩句,竟然改變了八九間草廬、十餘畝田地的季節,委實可怕至極。他努力壓勻呼吸,心想舉人都有這等威能,自己恩師也有,甚至更強。不能少見多怪,丟了恩師顏面。
臉色漸漸平靜下去,卻又見高空一人,尚未落下,就有詩篇傳來。
“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賈三甲,諸位同窗,我錢某最是喜歡女子妖嬈,你等空有景緻,豈不失了大好春光?”
林修竹已經無話可說。要是先前的兩人,不過是四膽、五膽舉人而已,比賈雨村還差了些許,可這次來的,是錢三甲,老一輩的三甲舉人,不比賈雨村弱了。
他看見茅屋旁多了精緻木樓,庭閣樓臺,宛如實質。小窗露出女子黔首,冰肌玉骨、軟玉溫香,硬是分不出真假。他知道都是假的,但也知道,在衆位舉人離開之前,哪怕上去觸摸,那也是真真的別無二致。
他小心服侍,不敢多言。
賈雨村迎了錢三甲,不多時,又有幾位舉人趕來。或是駕雲,或是乘鶴,或是化風,或是隨煙。等舉人們客套完畢,開起文會,更是漫天繁星璀璨過,滿目霓虹彩霞飛,晃花了林修竹的眼,震顫了林修竹的肝。
酒過三巡,茶過五味。林舉人暢然大笑,慫恿賈雨村來個劍舞。賈雨村以《劍吟》動天下,說是詩詞,不如說是劍中舞者。君子舞劍,威力無匹。
賈雨村當場應了,讓林舉人有點赧然。論身份,論文名,他比賈雨村差了不少,先前所說,自然是僭越了。左右一看,注意到神童本家,笑道:“這就是名譽中都,善惡不可同道的修竹神童?”
賈雨村收劍而立,伴隨劍勢,衆位舉人營造的田園草廬、美酒佳人化作一縷青煙。他讓林修竹依次奉茶,笑道:“劣徒沒甚本事,只是守心守德,做的尚且可以。”
錢三甲注意過來,驚道:“如此說來,賈三甲是認可中都傳言?可有理據?”
一般來說,舉人不會參與生員、秀才的文名之爭。以他們的文位,要是覺得哪個生員、秀才心性不佳,不堪造就,會給當事人帶來毀滅性的後果。
可此時,素來溫吞爾雅,不滯於物的賈雨村賈三甲,竟然認可了弟子對別人的抨擊?要真如此,那賈寶玉,到底會是何等腌臢的物什?
賈雨村微微點頭,又微微搖頭,只是解下君子劍,遞給了林修竹。
持君子劍者,是爲君子。
雖是千金劍,卻有千鈞重。
錢三甲嫉惡如仇,眯眼冷笑道:“如此,那國公賈府,真個出了個善惡不分的東西!”
其餘六位舉人,沉吟片刻,微微點頭。
賈雨村賈三甲,君子《劍吟》天下知,定然不會無有理據。
…
賈母院北側是五間大上房,上方東邊就是粉油大影壁,挨着李紈房。距離不遠,可惜賈母院的大門開在南側,叫垂花門,他要找李紈大嫂子,就要先去南邊,再往東北方向拐,起碼有三里路程。
李紈讓人傳話說,想要見他,只是身子不便,沒能登門拜訪。寶玉想了想,乾脆自己過去,看她打什麼機鋒。
茗煙在他身後跟着,大搖大擺,小小年紀,在賈府已然有了幾分威風。最近寶玉文名敗壞,他反而更‘威風’了些。
學着晴雯,瞪眼嚇退幾波碎嘴子的,向寶玉邀功:“爺,您別管府裡面怎麼說。那些個丫鬟、僕役,平日裡沒多大事,淨想着多主子的嘴了。您要是不喜歡,我把他們給揍了,那也白揍。”
寶玉敲他一下,東邊一拐,就是粉油大影壁。
從《大周外史》中,寶玉知道影壁的作用。舊人們認爲自己的住宅中,不斷有鬼來訪。如果是自己祖宗的魂魄回家是被允許的,但是如果是孤魂野鬼溜進宅子,就要給自己帶來災禍。賈府滿門狐妖,不怕鬼怪,但也依照習俗,做了這個粉油大影壁。
本該正對大門,覺得不漂亮,乾脆做在了裡面。四邊紋花,中間上了彩色,彷彿百花擁簇一般,端得漂亮。要說平時,寶玉頂多看上一眼,這次不一樣,眼神掃過去,突然有點挪不開了。
只見其中一朵潔白百合,好像多了生氣,花瓣招搖起來,幾點露水映射深冬寒陽,更顯活潑。這寒冬臘月的,別說露水,就算一盆子水也要結了冰去,出現這個,委實讓他奇怪。
“怎麼回事?”寶玉伸出手。
手指剛要觸碰露水,百合花瓣驀然合攏起來。他縮回手,手指上竟然掛了一個粉色的小人。小人穿着花瓣做的衣裳,蓬蓬的,特別可愛。
寶玉湊近觀看,發現是個半指大的小女孩,樣貌秀美,吃吃的笑。
“嚶嚶,嚶嚶…..”小女孩舔舔他的手,嚶嚶的叫了起來。四處盤旋一陣,從粉油大影壁裡抱出來一個比她還大的花瓣出來,趴在寶玉的髮髻上。
【原來是採花娘,應該就是李紈大嫂子的那隻了。】寶玉用手指逗弄她。
《大周外史》有記載:採花娘騎蜂而舞,逗蝶而翔,高不過指,樣貌秀美,而且擅長養取百花露。
李紈給他的花白玉露,就是加了採花孃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