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子的身形往後隱沒:“賈施主多保重,三元驕子的爭奪不比往常,不如自去,不如自去……哦,可以多留一夜,今夜的小長安很不平靜啊。”
寶玉看着菩提子消失,把剩下的一葉扁舟收起來,擡頭,看月光皎潔。
是啊,今夜的小長安,捲了人心的波瀾……
…
夜色更濃,形成了夜的汪洋,濃濃的夜色在淹沒着一切。
空蕩、零落的辛家府邸,只有燈火兩盞,一盞在東廂的房,一盞在西廂的院……
“長街長,有煙花亂眼,把燈回看;
短亭短,紅塵碾,且橫笛再嘆;
這月色煙波何故尋愁理短,不如舒了心懷……”
辛棄疾靠在牀前,突兀的有清脆的樂聲響起,夾着南寧國的小詞曲兒,讓他低垂了眉眼……
“寶玉兄,你還念得棄疾?”
辛棄疾低聲說了一句。
聲音剛落,寶玉就從簾幕後走了出來,一邊要吹奏葉笛,一邊用才氣發音唱曲,辛苦得有點腦門冒汗。
他搖頭道:“故人教給的葉笛,平日裡很少吹,倒是讓你見笑了。”
見笑?會嗎?當然不會!
辛棄疾覺得寶玉對他仁至義盡了,想斟茶,想倒酒,四處翻了,自己的屋裡,卻是什麼都沒有。
他訕訕的,想去後院的廚房取來,突然看向窗外。
寶玉也跟着看了過去,順手,拍了拍辛棄疾的肩膀……
“不怪你。”
寶玉想這樣說,卻是沒能說出口。
他看見辛飛瀾的腦袋光禿禿的,換了一身粗布的衣裳,踩着草鞋,在往辛家的大門那邊去。
這等的情景他沒法安慰,不管怎麼說都是錯,不如再拍一次肩膀……
…
“寶玉兄,”
辛棄疾死死盯着自家大哥的背影,臉色扭曲的道:“大哥穿的是三弟苦修時的粗布衣裳,踩的是三弟苦修時的破爛草鞋,三弟的歲數不大的那個時候,真的很好。”
“造化弄人罷了。”
“是啊,造化弄人,也怪我太寵溺三弟,他的錯,我總是給他收拾首尾,從不肯指責他半句。”
辛棄疾哀哀的吟哦了:“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
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聲音開始的時候喜悅,中間的時候哀婉,到了最後,只剩下一片低沉。辛棄疾的眼睛不斷亮了,突的擡起頭,血腥味的沫子從喉嚨眼裡嘶吼出來……
“辛家從此剩下棄疾一人,從此,辛某隻認對錯,願光耀辛家,願爲國賞善罰惡!
入朝堂,徵沙場,從此辛某,要以筆做刀!”
嘎嘣!
只聽一聲脆響,辛棄疾的佩劍從中折斷,掛在腰間的,卻是一杆黑鐵狼毫。
他轉過身,面對寶玉,又低頭拱手:“辛某明日就要去邊境從軍,此次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辛某在此,祝寶玉兄得中三元!”
這就是離別的祝福了,寶玉卻沒在意這些,而是把眼神放在了辛棄疾腰間的黑鐵狼毫上。
古惑仔文人啊,就在此時,就在此地,辛棄疾蛻變成了他記憶裡的古惑仔文人。
以筆爲刀,世上不善者都要口誅筆伐,辛棄疾,到底還是辛棄疾……
…
水波般的夜色中,有人倘佯街道,比如寶玉,也有人飲酒‘作樂’,比如邋遢好男風的某個傢伙,硬是佔了一母同胞的南寧國的第一美人。
小長安最大的酒樓裡,其中最爲昂貴的雅廳,寬敞的房間裡只有三人,李修緣蹲在杌凳上,風捲殘雲的吃了個痛快,胡亂抹掉嘴上的油,又大咧咧的喝酒。
忘憂和無夢放下筷子,同時笑道:“奴家提前恭喜修緣兄,這三元驕子,已經是兄長的囊中之物。”
“三元驕子?”
哪知道李修緣愣了一次,前仰後合的大笑起來:“哈哈好一個三元驕子,你們是要借李某的一葉金舟,你們對那個該死的和尚,還是不死心?”
聞言,忘憂和無夢的笑臉僵硬,忘憂不自覺的撫摸平坦的小腹,低低的呢喃了:“怎麼死心呢?”
她們還想說話,突然的,一個古樸的鈴鐺摔了過來。
李修緣丟給了她們傳音母鈴,這東八郡驕子的象徵,也是參加三元大比的敲門磚,世人搶破頭的寶物,就這樣被他隨手丟了出去。
面對兩位神女詫異的臉,李修緣又開始吃飯,像個餓死鬼……
“參加東八郡大比,只是告訴世人我在這裡罷了,京城太遠,我懶得去。”
李修緣低低的說着,手裡的筷子突然折斷,他呆了半晌,走到窗口,看外面漆黑的夜……
“什麼東八郡驕子?什麼三元驕子?我李修緣連老父老母都不能奉養,我算個什麼東西?
你們啊,該爭就爭,該搶就搶,我就在這裡等着,找着,守着,如此罷了(liao)……”
他的背影無比蕭索,那破衣,那破鞋,此時都顯得死一般的寂靜和零落。此時的李修緣,哪裡還有‘無我,誰敢出手’的蓋世氣魄?
忘憂和無夢收好傳音母鈴,驕傲如她們的南寧美人,竟然旖旖的跪地拜下……
“如此,奴家姐妹,謝過哥哥。”
…
夜色逐漸明瞭,街道也熱鬧了起來。
不管東八郡的驕子爭奪有多麼慘烈,也不管昨夜到底有誰肝腸寸斷,百姓總要吃飯,該過活的還是要過活……
寶玉摸了摸空癟的肚子,隨便找了個早點攤子坐下,還算不錯,有油篷布遮陽。
“小二,有什麼好吃的,上一份,不,兩份。”
李秋水進了棚子吃飯,看見寶玉,笑容古怪的說着好巧。
寶玉也不管是真巧了還是有別的說道,拿起筷子開吃……
只是一碗油蔥面,不是什麼精緻的吃食,不過,有蔥花,這點倒是讓寶玉驚奇了。
他在大周沒見過蔥花,正吃得噴香,突然有人扯了扯他的黑狐大氅,轉頭看,見是個抱着不足歲的孩子的婦女……
“好心的大老爺,能不能給幾個大錢,我和孩子好久沒吃飯了。”
婦女把孩子往前送給寶玉看,滿臉悽苦的惹人可憐。
李秋水看了過來,露出很是古怪的笑,寶玉也低低的笑了聲,這人找上他,真的是找錯了對象……
“餓了?簡單。”
寶玉招呼了一聲,喚道:“店家,來一碗油蔥面,份量要足,少不了你的銀子。”
“好嘞,立馬到。”
店家是個實誠人,要份量足,這份量也真夠足的,滿滿的面潑滿了油,堆得老高,香氣四溢。
這早晨剛開了攤,面就在大鍋裡煮,直接就送了上來……
寶玉把大粗瓷碗往婦女的面前一推,似笑非笑的道:“吃吧,既然很餓,應該能吃完纔對。”
李秋水的手指往桌上一點,噗的點出個深深的洞:“我家二爺樂善好施,這份好心,可不能被哪個給辜負了。”
苦啊,婦女差點轉頭就跑,看見李秋水在桌子上點出的洞,嚇得背上孩子,蹲地上就吃。
她是吃飽飯出來的,這一大碗麪,真個是吃最拗口的毒藥一樣,到後面的每一口,都得拿筷子硬塞……
“真有意思,一身的血氣不帶衰減的,臉上弄點土就出來騙銀錢了?這南寧國的乞丐,有點不敬業呢。”
李秋水很是古怪的笑着,以他和寶玉的實力,想看清人的氣色,真的不要太簡單。
他拿起筷子要吃,這時,身後,竟然也有人扯了他?
“官人,兩位官人,可憐老頭子一次吧!老頭子不要錢,給碗麪,讓老頭子的老伴吃口熱乎的,求求您了官人!”
說話的是個小老頭,一臉皺紋,滿身泥土,看手上的老繭,應該是個苦哈哈了一輩子的莊稼漢。可是這老人說話文縐縐的,不是稱呼大老爺,而是喊的官人,似乎,有點強撐面子的味道?
寶玉順着他的手指看去,發現一個癱牆角的老嫗,同樣的,也是衣衫襤褸……
“二爺?”
李秋水怔了一下。
寶玉搖了搖頭,喚道:“店家,有肉嗎?”
“有嘞,這位老爺,今個早市,小人恰好割了二兩肉,您要是想吃,給您換上一碗?”
“新上兩碗吧,有什麼好東西都加進去,少不了你的銀錢。”
店家飛快的弄好吃食,寶玉也伸手接了,卻是把老頭扶上了座,李秋水也去了老嫗那邊,攙扶着,送過來坐穩。
“使不得,這位官人,真的使不得。”
老頭特別害怕,那老嫗卻是黃着臉,似乎連害怕的力氣都沒有了。寶玉沒多說話,只是讓兩個老人坐好,自己和李秋水換了桌子,靜靜的吃自己的面……
“二爺,咱們大周有句俗話,遇見要錢的給飯,遇見要飯的給錢,可是這樣的,還真沒遇見過。”
“是啊,只能給飯了,就算給錢,他們也沒的花用。”
寶玉吃了兩口,突然沒了心思,轉過頭,看那一對蒼老的夫妻。
只見老頭顧不得自己,衝他感激的笑了好幾次,就小心翼翼的伺候老嫗吃麪……
“多吃點,吃塊肉,老婆子,咱們會好的,這輩子苦了你,咱們會找到小石頭的。”
“來,再吃一口,暖了身子,咱們有力氣走路。”
老頭絮絮叨叨的,把一碗麪伺候老嫗吃完,又端了自己的,也送給老嫗吃。
老嫗死也不吃了,老頭子就自己吃,吃一口面,還要把不多的肉夾給老嫗,推來讓去的,看得寶玉和李秋水眼睛發酸……
“店家,多上些,今個我包了你的攤子,去那邊買點更好的……”
寶玉的話沒說完,身後就傳來憊懶的笑聲。
李修緣還是那身邋遢的打扮過來,要和寶玉說話。
只是,突然!
李修緣的臉色死白,眼神越過寶玉和李秋水,看向那一對蒼老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