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徵收年例,年後元旦要除舊迎新、全家祭祖、闔家守歲以及對長輩行禮拜壽。
寶玉也接了蘭哥兒的行禮,送了一幅字,讓蘭哥兒好生讀書,下一年的開春大考,定然能夠趕上。
賈府是國公府,一門雙國公,大年初三要進宮朝賀。
這是老誥命賈母,以及榮國公賈赦、寧國公賈敬的事情,寶玉還沒資格,自然落得清閒。
年初二練了一天弓箭,大年初三,本以爲也是一樣。
沒想到剛練了兩個時辰,天矇矇亮,晴雯就找來了,不情不願的給了他一個帖子。
“爺,是那個僞君子的帖子,要您給送行呢。我就說不要理吧,襲人姐非要我拿給您看。
晴雯姐姐說,去,還是不去,要您拿個主意呢。”
“依我看,還是不去了吧,賈雨村就不是個好東西!”
寶玉接過帖子看了,裡面是賈雨村圓潤有力的字體,只看字,就彷彿看見一個謙謙君子。
“補金陵城知州?金陵可是大城,堂堂的正五品,單論級別跟尚寶卿也是一樣了。”
寶玉驚了一次。賈雨村只是三甲舉人,要說做官,起碼要從七品知縣開始,沒想到做了知州,統轄金陵城所屬三十六縣,已經是位高權重的官員。
【賈雨村是個沒根底的,祖上幾代,沒人做過官。他又沒有恩師,怎麼可能起步如此高了?一定是賈政……
賈政用了賈府僅存的力量,幫他推了一把!】
寶玉恨得咬牙。他知道賈政和賈雨村有些勾當,無外乎是王道、法道兩邊儒家的事情。本以爲幫着做個小官就是,沒想到會是金陵城府尹。
那金陵城,可是賈府的根子啊!
而且,他要參加秀才大考,必須返回原籍,也就是說,他賈寶玉要回金陵城,參加金陵城那邊的秀才大考——
他動過心思殺賈雨村,難不成,賈雨村就沒動過心思殺他?能說出以豪傑作棋子的話來,賈雨村怎麼可能是個良善的?
仔細一想,寶玉眯眼笑道:“他要去補金陵城府尹的缺,邀我送別?很好啊,這是有些計較要與我說。同時也要做給所有人看,他賈雨村是個謙謙君子!”
“要去,自然要去。我去了,不也是一個君子麼?”
寶玉拿出碎花軟黃玉四方硯,把造竹紙和普通香墨取出來,唰唰的寫了幾行小字。撕扯開了,變成五個細長的紙條。
一個給晴雯,讓放香囊好生收了,不許隨便看。晴雯是個炸刺的,但也聽話,把香囊挨着裡襟收好,看那架勢,就算要了她的命去,也不會給人。
還有三個給了王善保、焦大和李貴。也是讓好生收好,不許隨便觀看。
最後一個,自己掖着。
“焦老先生,今個看來不能練習弓箭了,我去送了那賈雨村,立馬回來。”
焦大看着寶玉帶人離開,隨手扯開紙條,只是一看,狂悶一罈子烈酒。
上面只有六個字:殺我者,賈雨村。
跛腳馬玎璫湊過來馬臉,黑驢身子扭着撲騰,昂昂大笑:“好個乖孫,真是個機靈的。他這樣頑了,賈雨村哪還敢下了黑手?
僞君子,就是好個算計!”
焦大白鬍子炸成血色,恨道:“太麻煩,我去殺了賈雨村就好。”
“人家可是三甲舉人!”
“那又如何,又不是沒殺過舉人。”
焦大渾身沁出冰寒,竟然把四周地面給凍徹了,成了一片冰坨。玎璫看他發怒,昂昂怪笑着踢了一罈子烈酒過去。
“少用點力氣,不怕把自己頑死了去?別想了,那賈雨村跟寶哥兒一個德行,怕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哪裡是容易對付的?”
…
…
中都城外,有一座橋,叫別離橋。
別離橋位於東城外南方三裡處,橫跨珠河,長百餘丈,高有八丈,足夠十八匹馬並行而駛,巨石堆砌無有泥漿粘合,而是用巨型條石使用木榫子法契合而成。
橋身上刻有一十二幅綵衣飛天,猶以橋頭的紫紗飛天最爲惟妙惟肖。
這座橋,市井俚語戲稱爲別理橋,蓋因此橋典故甚多,又居於出城要道,成爲文人作詩行酒離別的地點。古時候親朋好友的送別佳地成爲文人專用,也就稱之爲別理橋。
橋頭一片熱鬧,賈雨村攜着林修竹等在那裡,不只有這兩人,還有一應的秀才、舉人,差不多有百十人的樣子,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賈雨村端坐橋頭小亭,臉帶笑意喝了賈環奉上的茶,算是領了愛徒送別的心意。
文人送別,作詩必不可少,隱約有才氣匯聚,都是名動以下的篇章。
偶爾有才氣靈泉涌出,賈雨村就會躬身謝過,妥善收好。
名動篇章都是舉人書寫的,在這送別的舉人,差不多有十餘個。
除了被他坑過的七位舉人,並懷疑了他,不願再深交的舉人,這賈雨村熟識的舉人得有數十之多。寶玉數過了,感嘆賈雨村交遊廣闊。
賈雨村遠遠就看見他,揮手招呼。
寶玉讓王善保、李貴留在原地,自個過去了。
文人相送,素來是不帶下人的。這些旁枝末節,他也不想觸碰了文人們的玻璃心。
遠遠的,賈雨村就對他拱手,恨得賈環咬牙,只想生啃了寶玉纔好——
他是賈雨村的弟子,寶玉是他的哥哥,可兩人照了面,宛如同輩相交一樣。更別說,賈寶玉還挫敗了恩師一回。
等寶玉近了,賈雨村輕拍林修竹的肩膀,就見林修竹滿臉愧疚,上前三步,腰肢彎下奉茶。寶玉直道不可,推脫三次,見衆人看着推脫不過,也就接了。
喝過茶,彷彿沒了芥蒂,談笑彥彥。
衆位舉人、秀才,見他們沒有一點紅臉的意思,反而像是前嫌盡釋的老友,一時間拿捏不輕狀況,也就安靜。
賈雨村與寶玉喝了兩杯酒,要討要詩文。
“我與寶二爺可是心神相交,只怪劣徒性子直,讓人誤會了我等。寶二爺,雨村知道您有大才,可否作詩一首,爲雨村送別?”
“這是自然,賈三甲謙謙君子,寶玉神仰多時了。”
說罷,寶玉在小亭的石桌上鋪陳造竹紙,覺得不妥當,拿出一張八十兩銀子的十扣紙來,就連香墨,也換成了靈脂墨。
火烏赤毫飽蘸濃墨,以柳體書寫,頗有斬釘截鐵之勢。
“見說蠶叢路,崎嶇不易行。
山從人面起,雲傍馬頭生。
芳樹籠秦棧,春流繞金陵。
升沉應已定,不必問君平。”
沒用才氣,自然沒有才氣靈泉涌現。
幾位舉人上前看了,先看賈寶玉,見他滿臉溫和中似有不捨之意,再看賈雨村,嘴脣略微哆嗦,頗有種感動莫名,要涕淚縱橫的味道。
於是讚歎道:“好一首送別詩!”
“素以爲賈雨村和寶哥兒心生芥蒂,原來是以訛傳訛。都是君子!”
“寶哥兒送別情意重,賈三甲感動流淚,也是應該。賈三甲,莫忍着了,男兒有淚如何,唯心動爾!”
“見說蠶叢路,崎嶇不易行。寶哥兒是擔心賈三甲呢,果然是翩翩君子,最是憂心友人不過。”
賈雨村小心收起紙張,嘆道:“寶二爺大氣!今個收的送別詩,以寶二爺的爲最!這首詩沒用才氣書寫,外人當寶二爺才氣不足,而我看出來了,是寶二爺送我首版原創,讓我代着書寫。
寶二爺,雨村愧受了!”
衆人一驚,看向賈寶玉。
寶玉滿臉是笑,十分動情,抓着賈雨村的手說不出話。
只是……
如果他有王善保的身子骨,肯定要多用幾分力氣。
賈雨村又道:“這首送別詩,起碼是名動裡的好文章。寶二爺的心意,雨村愧受了。只是這見說蠶叢路,崎嶇不易行……
此去金陵只需要跨過幾座高山,雖然山高路遠,也不是多麼險峻的,寶二爺,您不用擔心。”
寶玉含淚道:“總歸是路途遙遠,別有那山匪路霸的,害了雨村前輩的性命。”
“哈哈寶二爺多慮了。”
“賈三甲可是三甲舉人,不用擔心。”
衆文人安慰兩句,見賈雨村和寶玉還抓着手,似乎有更多的話要說,也就逐漸散去。只剩下他們兩人,最後作別。
賈雨村把林修竹遣退了,又讓賈環離開,溫笑道:“寶二爺,可抓夠了?”
寶玉搖了搖頭,縮回手,有點可惜的看自己的手指頭。
來時明明讓晴雯幫着把指甲磨鋒利了,偏偏這個賈雨村戴了手護,無趣至極。
他輕笑道:“好個賈三甲,平白黑了我的首版原創去。本想着你要是忍不住書寫了,我就說沒送過你首版原創……
這首版原創,也是隨便就能送的?”
“您還不是一樣?”
賈雨村的笑容也不落下,道:“千磨萬擊還堅韌,任爾東南西北風。寶二爺,您可不是任爾東南西北風呢,而是等着修竹把事情鬧到最大,甚至是等着我出面抨擊,要踩着我的腦袋直上九霄呢。
寶二爺,好算計。賈某見識了。”
“可惜沒踩踏實。”
寶玉滿臉意猶未盡的表情,看得賈雨村眼角直抽抽。要是他自己出面,那還真是讓寶玉踩了個踏實。
如今賈寶玉踩了連他在內,總共八位舉人的腦袋,卻說沒踩踏實。他就兩隻小腳,能把八個舉人的大腦袋踩踏實了?
未免太過貪心……
寶玉只是笑,抿嘴道:“賈三甲,此去金陵城路途遙遠……
您做了官,堂堂的金陵城府尹,我自然拿您沒辦法,只是……
這條去做官的路上,還望小心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