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着一條腿,玎璫還是悠閒自在的跑着。
兩邊的景物飛掠而過,玎璫也不看路,兀自低着馬臉啃咬脖子上掛的大肉,喝臉龐上貼着的酒罈子裡的美酒。
它是馬匹類鬼怪精靈,奔跑是它的本能。
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只要吃食夠了,永遠不會疲累。
黑驢身子兩邊泛起白雲狀的絲縷,匯聚成團,把個馬車車身連帶車輪都給裹了。不管是寬闊的大道,還是林蔭小徑,又或者崎嶇難行的山路,不帶半點顛簸。
薛蟠在車裡睡得正熟,打着憨,也不管寶玉爲什麼帶他來。寶玉拿毯子給薛蟠蓋上,名義上是弟弟,但以他的心性,只覺得薛蟠是個大孩子一般。
【賈史王薛,四家府上同氣連枝,就是這般的信任嗎?這個薛蟠,也不怕我把他給賣了。】
寶玉笑笑,掀開三重錦絹的窗紗簾子。
王善保、李貴、茗煙坐在外面的跨欄上。茗煙人小,貪睡,早就靠着車身睡下了,身上蓋着李貴的外衫。
別看兩人總是吵鬧,這個小茗煙,真個是李貴看着長大的,最是疼愛不過。
李貴在打瞌睡,輪到王善保當值。看見寶玉掀開窗簾,王善保木木的臉扭過來,笑道:“爺,怎麼不去休息?這睡上兩次,金陵城就該到了。”
“睡不着。”
寶玉回了一句,看這山區美景。
正是清晨,薄紗般的霧氣漸漸散去了,露出寒冬裡的茫茫蒼山來。寶玉伸手‘抓’了一把風中霧氣,恍然想起了一種可憐的鬼怪精靈。
白霞仙子:山間晨霧成妖,朝生夕死,生性純良,喜歡給迷途深山的旅人引路。據說不願意自然消亡的會變成魔怪,吞吃旅人精血得以存活。
朝生夕死,比紅袖娘還要可憐。
寶玉嘆了口氣,問道:“善保,你說咱們在這山區,會不會遇見不願意消亡的白霞仙子?”
“爺,用不着擔心。要說變成魔怪的白霞仙子,那真是個厲害的,能打過進士。但是普通的晨霧怎麼能生出這等靈秀的東西來?要說白霞仙子多的地方,還是在青廬山。”
“青廬山文院?”
“對,就是青廬山文院所在的那個青廬山。據說之所以設在那裡,就是爲了保護白霞仙子。您也知道,白霞仙子能收集霧靄制墨,產生的罪墨是墨中極品,堪稱最頂級的靈脂墨了。”
寶玉點點頭。他知道這件事情。
據說在白霞仙子生性純良,在她誕生的時候要是殺一個人,用血潑滿她的一身,再用十個人的性命脅迫,就能讓白霞仙子收集霧靄制墨。
這樣製造的墨已經是很好的靈脂墨,但不能稱爲極品。想要極品的那種,就要在太陽落山、白霞仙子消亡之前殺掉那十個人,勾引起白霞仙子的怨氣升騰。
物極必反,也就成就一滴極品墨了。
由於青廬山上白霞仙子的出現最爲頻繁,彷彿松煙的霧靄質量最高,所以叫作廬山松煙墨。
但很少有人這麼稱呼,都稱之爲——
罪墨一缺!
十一人的性命成就一滴廬山松煙莫,千滴墨才能凝聚墨條,內含一萬一千人的性命,被稱爲罪墨一缺,也是自然。
寶玉想到這裡,再看逐漸消散的霧靄,彷彿看見無邊的血腥氣。
這儒家大周,未必如他想象的一般美好……
拍拍臉頰,笑道:“還是打起精神來,到底不是中都城,沒那麼安穩。”
王善保剛想點頭,突然有聲音盪漾四周。
是女人的聲音,但是略帶沙啞,沙啞中又特別富有磁性,讓人聽了,不由覺得——這是一位特立獨行的奇女子。
“你儘可安穩,只要奴家不殺你,這裡就沒人殺得了你呢。”
天空一片紫紗,洋洋灑灑的,鋪滿了整個馬車車廂的頂棚。
王善保揮拳打了上去,火紅的妖氣彷彿一隻淒厲的慘狐,張牙舞爪的,要把馬車頂上的人給撕碎。
驀然。
紫光乍起。
只見王善保呆了一下,回過神,整個人已經被扯下馬車,落在馬車後面幾百米的地方了。
玎璫停下腳步,往上面看一眼,兩排大牙咔咔的笑。
“木愣子王善保,還不追上來,不然的話,你家玎璫太爺可就先走了。”
不用它說,王善保已經追了上來。沒敢再對車頂的人出手,而是跳進馬車,連同李貴、茗煙和車內伺候的襲人一起,把寶玉團團護住。
薛蟠就是個沒什麼心思的,打成這樣了,還在睡。
寶玉看看玎璫無所謂的表情,讓王善保他們放鬆些,跳下馬車,打量車頂上的人。
只見是一個女子,看起來十三四歲,仔細一看,又好像八九十歲的老嫗。
他看不出來女子的年紀、具體長相,只是心裡一直覺得——這是個美麗非常的女子。
女子一身紫色紗衣,洋洋灑灑了五六丈方圓,好像一朵高貴的紫檀花。
而女子,正是這紫色檀花裡最爲美麗,也最爲高貴的花蕊。
寶玉躬身行了一禮,笑問道:“敢問前輩名諱?”
“別離橋頭,紫紗飛天,叫我紫紗就是。”
紫紗一點不瞞着,連同姓名、來歷一起告訴了。
寶玉心裡咯噔一下——
他最後送別賈雨村的談話、動作,可是看在了紫紗的眼睛裡?
那時候,他可是完全暴露了本性啊,
雖然,賈雨村也是。
【別離橋頭,紫紗飛天……別人是一輩子撞不到一個鬼怪精靈,我呢,這是走兩步就有一個……
要注意了,不能讓這些怪傢伙再捏到把柄。】
訕笑着,讓表情更純良,眼眸更和善了些。
紫紗眨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寶玉,看了一會,噗嗤笑出聲,道:“你別裝象,再裝我也不信。”
好吧,寶玉讓表情自然了。顯然的,紫紗真的看見了別離橋頭的一幕。
紫紗從車頂滑落下來,剛到地面,揚了五六丈方圓的紫色紗裙就變成普通長裙,讓她在地面站着。
“放心吧,我不殺生,只是對你有點感興趣而已。”
寶玉認真聽着,讓這種東西感興趣,可不是什麼好事。
紫紗瞬間從馬車旁到了玎璫的黑驢背上,敲着玎璫的腦袋道:“我在別離橋頭,看遍了天下送別,只見凡夫俗子悲痛莫名,不見文人騷客真情流露。但要說假的,還真沒遇見你和那個賈雨村這般假的,僞君子到了極點,讓人生氣。”
“讓您見笑了。”
“豈止是見笑,簡直呢,想殺人。”
紫紗眯起眼睛,點點紫火般的冷芒不斷閃爍,嚇得王善保幾個連忙擋在前面。玎璫也耐不住了,撇上去白生生的兩排大牙,要咬人。
“去,你要是長開了我還怕你三分,現在就是個幼生的野驢,跟我拿什麼架?”
紫紗一巴掌把玎璫的腦袋拍得旋轉了三百六十度,詭異的又轉回來,這纔對寶玉道:“僞君子,我聽聞你的詩才極好,要來求一副對聯,掛在別離橋頭上。”
寶玉乖乖點頭,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
明擺着,紫紗不是來求對聯的,是來要的。
不給,要捱揍。
紫紗咬牙道:“我在別離橋風吹雨打三千年,看慣了離別淚,卻看不慣你們這些文人騷客假惺惺的作詞作曲。什麼東西啊,自詡爲高人一等,硬是讓個別離橋變成了別理橋,我不喜歡!”
“那您是要?”
“一副對聯,連同橫批。就寫文人混蛋、垃圾、不要臉,非得讓那些不要臉的別再霸佔別離橋了不可!”
“行,那潤筆費用?”
紫紗把眼睛瞪圓了,驚聲叫道:“潤筆費?你你你……”
突然暢笑起來,“好,你要潤筆費我就給,看你寫的到底值個什麼價碼了。我揍過秀才,揍過舉人,也揍過進士,就是沒一個敢給我寫的。本以爲你個僞君子,說不定嚇唬一下會給我寫,卻沒想到…..
潤筆費?很好,我給!”
“幫不幫殺人?”
“不幫,我只揍人。”
“行,揍賈雨村、錢謀學,嗯……”寶玉想了又想,還是把‘揍賈政一頓’的心思放下了。
算了,暫且饒了他。
紫紗偏頭想了想,賈雨村,錢謀學……問道:“錢謀學是不是陳長弓的大弟子?”
寶玉點點頭。
“那我揍過好多次了。以前沒打過陳長弓,他的弟子,我揍了十幾輪。”
寶玉嚥了口唾沫,這個紫紗,果真是個厲害的,有點不甘心的道:“那賈雨村?”
“前幾天揍了他個半死,他不敢給我寫。”
好吧,寶玉是個知足的人,眉開眼笑的從碎花軟黃玉四方硯裡擎出筆墨和造竹紙,潑墨揮毫,寫下骨力煢勁的兩行大字。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沒刻意改變字跡,就是他的字。大周境內,獨此一家。
恬不知恥的道:“這幅對聯應該可以了。把屠狗輩和讀書人放在一起,那些文人墨客的,沒臉面再霸佔別離橋。用的我自己的字跡,誰要是還敢霸佔別離橋了,就是讓我看不起。”
“不行不行,你只是個生員,哪個在乎被你看不起了。再說了,這幅對聯出去,你的文名要壞,就更不值得別人在乎了。”
寶玉一翻白眼,道:“你也知道我的文名要壞?”
“大不了給你加價。”
“好,君子一言。我給你寫,潤筆費你看着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