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羣丫鬟、小廝匆忙趕回,吵着要見寶玉安穩,晴雯卡腰罵了,這才送了襲人進去,在外面的耳房歇了。
襲人直奔碧紗櫥,邊走邊道:“我就知黛玉姑娘需要好的,讓柳家的弄了陳年的人蔘,名貴藥物熬了一日,沒想還是出事了。”
她匆忙進去,伺候黛玉吃藥。
寶玉在外面焦急,被晴雯斜眼看他,氣不打一處來,指着晴雯兇道:“你說與我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晴雯是個不把自己當下人的,所以纔有‘心比天高,身爲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的判詞。寶玉對她是百般容忍,也在心裡想了:要是晴雯這時候炸刺,非得好生修理纔對。
不料晴雯看他氣急,真個比她自己還要揪心:“你別急,也別惱。剛開文山不成,身子骨也弱着呢。黛玉姑娘的事情我們不好開口,等她好些了自己說吧。”
端了碗龍眼肉、柏子仁、生龍骨、生牡蠣、遠志,並着地黃和天門冬一鍋熬煮的濃湯過來,侍奉寶玉喝了。湯是與黛玉的補藥一同送來的,最是養神不過。寶玉看她眉子眼睛裡都透着疼人,火氣不知怎麼的也就消了。
襲人說的沒錯,晴雯看似個炸刺的,其實最是疼他不過。
那邊黛玉醒了來,有鸚哥兒侍奉着掀起碧紗帳,小臉憔悴,衝寶玉笑道:“哥哥別惱,你不知我是個半人半鬼的,耗費點元氣,歇歇也就過去了。”
寶玉皺眉,不說話。
黛玉又笑:“我曾經死過,身子都腐了,卻又活過來了。之後就像那紅袖娘,她有的本事我都有,她不能有的,我也是有。你不要擔心,等我歇歇就好了。”
這到底是說了實話。
寶玉微微一笑,臉色就有點不對。他知道紅袖娘。
除了文人和妖族,世上還有魑魅魍魎和鬼怪精靈屬的。不知道怎麼產生的,只知道魑魅魍魎害人,鬼怪精靈就是可以善,也可以惡的那種了。
紅袖娘是鬼怪精靈的一種,布衣紅袖,點墨成朱。她喜歡看文人讀書,招呼她她不應,問她話她也不理,只是催促文人讀書。文人困了她會把墨點成硃色,散發醒神清香,讓讀書事半功倍,燈光暗了會挑撥燈芯,頓時亮如白晝。
紅袖添香,就是來源於此。
寶玉快步抓了黛玉的手,張嘴欲問。他知道紅袖娘是個可憐的,在有記載的鬼怪精靈中,除了朝生暮死的白霞仙子,就屬這個的壽命最短。紅袖娘輔佐文人讀書,長的最多半年,短的不過三日,盡數消散了去。
黛玉對他笑道:“不用擔心,我說過的,她沒有的本事我也有,歇息幾日就好了。哥哥對黛玉好,報春花那般的寶貝都要送我,我不過費點元氣,值什麼。”
寶玉哽咽道:“我早晚成爲聖人,讓你真個活回來!”
黛玉就笑。做聖人什麼的,當不得真。何況寶玉誤了文山開闢,這輩子能不能再開文山,誰也說不準。
燭火昏黃,雕花的屋舍環繞墨香。
黛玉真是累了,說幾句話就讓王嬤嬤攙着睡下。寶玉坐在屏背椅上,左手捻着墨條,右手抓着毛筆,遲遲落不下一個字。襲人走進來讓他去睡,他說心煩,也就陪着。
“爺。”襲人小心開口。
寶玉回過神,他想用詩詞開文山,可不知道怎麼回事心思亂了,一句詩詞不記得。
襲人小心道:“剛從老祖宗暖閣旁邊回來,聽見金鴛鴦和琥珀說話,像是老祖宗覺得爺奇怪,有心要你寫的字,還要仔細詢問呢。”
寶玉好像被雷劈了頂門,腦袋裡懵懵作響。
他不能被人看破,看破了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腦袋轟鳴,渾身的肌肉跟木了一樣。他想起黛玉對他的好,又想自身瀕危的處境,腦子裡閃過一首詩,執筆揮墨。
襲人連忙退到門口。她知道寶玉不讓看。
可寶玉筆鋒落到紙上,忽然紙張燃起火焰,筆桿炸成噼裡啪啦的散碎模樣。他的手掌滿是鮮血,紮了好多根竹刺。襲人跑過來給他清理,又拿白藥和乾淨的絹布敷上、包紮。嗔道:“二爺,您又要做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這怎麼回事?”寶玉懵了。
襲人一邊心疼的給他慰斂好絹布,一邊埋怨道:“您這是又要寫詩,寫好詩。您還不是生員呢,沒有才氣,這好詩引來的天地靈氣都炸了紙筆,要是真寫出來,怕是要用您的精血代替才氣書寫了。您這身子骨有多少精血?沒寫完就死掉了。”
寶玉一笑。是自己腦子亂了。
他閉上眼睛,睜開就是一片清明。腦子裡過首詩詞,高聲吟哦:
西風烈,
三字出口,憑空陡然捲起一股斷門風,銷上的門匕啪嚓斷折,狂風席捲門扉搖晃。桌上的燈盞倒地,燈油到處潑灑,卻燒不起來,被風一下卷滅。
襲人驚愕捂住小嘴,看寶玉的眼神驚疑不定。寶玉不是生員,沒有才氣,三個字勾起的天地靈氣就造成異象,便是一般名動的詩詞,也不可能有這種威風了。
王嬤嬤、鸚哥兒跑出來,看見寶玉昂首矗立,狂風捲起他緞排穗褂的下襬,露出半塊鮮明美麗的鑲金玉墜出來。他閉着眼睛,面目肅然,彷彿清雅高絕的文人雅士,風範一時無兩。
鸚哥剛要驚呼,被王嬤嬤扯了,捂着自己的嘴巴站在碧紗櫥的紗帳下。連同跑進來的晴雯、麝月、秋紋三個一起,周身騰起青色的狐形幻象來,把狂風擋在碧紗櫥外。
黛玉悶悶沉睡,殊不知外面亂成一團。
寶玉突然睜開眼睛,聲音連成一線,一首憶秦娥如刀似劍,裹挾滿腔正氣而出。
西風烈,
長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從頭越,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聲音剛落,滿屋瓷器砰然炸碎。
寶玉大笑道:“爾等記下了,二爺我要從頭開始。一要開文山,二要練好字。你們家寶二爺終要成爲聖人,給黛玉妹妹再塑真身!
不開文山,不出房門;不成好字,不在外下筆。如違此誓,便如此筆!”
說罷取了一支毛筆,咔嚓,撅成兩段。
今夜,睡得很熟。
一首憶秦娥,固然是要解決被看破身份的顧慮,另一方面,何嘗不是他的肺腑之言?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他要重活這一世。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便有千難萬難,又如何?
可惜的是,沒能用這個開了文山。這可是太祖的詞。
房間有襲人收拾乾淨,衆人退下。寶玉自個睡了,裹着兩重華美緞被,鑲暖玉的小枕邊放着一塊鑲金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着莫失莫忘,山壽永昌八個小字。
此玉大若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相護,寶玉曾經看過,只認爲是塊普通的美玉。可夜深人靜時,忽然綻放溫潤青芒,上面的字跡逐漸消失,變成一首詩詞,隨後再變,成了寶玉吟哦的憶秦娥。
而此時寶玉汗出如漿,一顆魂靈兒輕飄飄的,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等他醒來,卻是站在一片漆黑的空間內。他想叫喊,擡眼就是一片雪白光芒。頭頂出了一行字跡,字大如鬥:
秋入郊原慄正肥,山禽成隊啄餘輝。
清泉一路逐輕馬,芳草隨車馥郁飛。
寶玉大驚,這是他想寫給賈母房中那副畫作的詩詞,不曾出口。
而此時詩詞旁邊出現兩行金字,一行爲才高三尺,一行爲名動一時。寶玉吃了一驚,這首無名詩是明朝李江所作。
李江別字亦山,是嶺南碩儒陳白沙的得意弟子,詩文平易中見奇崛,形象中含哲理,突出於專,擅長於理,蘊含至深。《開平縣誌﹒李江傳》中對其詩的評價是‘詩文敏捷華美,豎義精確不可移易’。
這首詩不是李江的得意之作,但也是發自肺腑,竟然只能勉強才高三尺,恰好名動?
這紅樓世界的標準,未免太高了點吧?
忽然間,整首詩詞被一把抹去,一曲憶秦娥高掛百丈黑空。
旁邊出現兩行金字,一行爲才高八尺,一行爲煊赫一方。寶玉驚呼出聲:“竟然只是煊赫一方?”
太祖此詞名動天下,一說今,一說理,百般契合,動人心魄,竟然只是煊赫級別?寶玉真想叫屈。
可這時金光亂顫,旁邊再出三行字跡:
以文言志,動人心魄,廣爲流傳,十城可舉;
以文言志,心堅如鐵,時光紝遠,或可名揚;
萬物流長,人心不變,逆流而上,傳世亦可。
三行金字過後,天地間轟隆一片。寶玉只覺得耳內轟隆作響,擡頭看見昏暗的高空裂開一道萬里縫隙,熾光潑灑而下,彷彿開天闢地一般。每一縷每一寸都響徹一個聲音,綿遠,悠長,彷彿從無所不至處而來,到無所不至處而去,永無終止。
“開文山……”
“開,文山……”
“開,文,山……”
寶玉大喜過望,踏入無邊熾光。
只見數不清半人高的紙張潑灑而下,瞬息組成一座百丈高的文山,這還不是終止,遠處連綿起伏,也是構成了八座文山,綻放澤澤金光。
所謂文山,就是讀過的書。
寶玉瞪大眼睛,仰天大笑。
大周開國千百年,出過的著作也比不上二十一世紀的一個零頭,何況還有敝掃自珍的。寶玉看過的書比旁人吃過的米都多,竟是剎那組成了九座百丈文山。
文山分爲十丈山、丈三十、丈五十和百丈山,旁人點燃文火能有三座十丈山就要開心掉牙,境遇差點的,凝聚一座丈三十都不敢。
要知道想做進士需要煉就九顆文膽,需要九座文山。就大周國這種境況,誰敢把文山煉得高了?
他就不同,首開文山,就有九座文山,座座都是百丈!
喜!大喜!
寶玉整理衣着,踏上文山。
紙成山體,墨化石階,寶玉每走幾步就有一個火把出現,共有九九八十一把。他踏上山巔,念出憶秦娥,頓時火把搖曳,點點暈紅的火星不斷閃爍。
天空轟然有聲:
“才高八尺,煊赫一方。”
三九二十七柄火把騰起熊熊火光,寶玉還算滿意。
點燃文火也不是容易的,名動詩詞可以點燃九把文火,煊赫、十城、名揚依次以三倍遞增,要是以名揚級別的詩詞開了文山,一次就能點燃全部文火,等六藝考試完畢,就能成就秀才文位。
名揚詩詞何其稀少,開文山又不是作一首就能開的,要看運氣。除非有人每首詩詞都能名揚四海,以名揚級開文山,那是想都不要想。
沒那個可能。
寶玉閉上眼睛,要按照學過的方法離開文山。
可他想着魂靈歸位,睜開眼睛還是站在原地。天空沉默半晌,又是宛若遠古洪雷。
接連不斷,一片轟鳴連綿。
以文言志,動人心魄,廣爲流傳,十城可舉!
文火再燃九把,連煊赫級別點燃的二十七把文火一起,共三十六把!
以文言志,心堅如鐵,時光紝遠,或可名揚!
火光熊熊,再燃九把,四十五把文火灼灼生輝。
萬物流長,人心不變,逆流而上,傳世亦可。
轟隆隆!
二十七把文火熊熊燃燒,一共七十二把文火,火光如龍,把個文山照耀得一片火紅。仿如火光聖殿,一片恢弘!
才氣灌體,引得天地間無上正氣加持在身。寶玉從牀榻醒來,一個縱躍,竟然撞碎了堅硬的月洞門罩架子牀,木屑撲在身上毛髮都沒沾着一絲,就被浩然正氣打飛了去。
周身白光如同百川匯流入海,正氣如龍!
襲人、晴雯、麝月、秋紋,連同鸚哥兒和王嬤嬤都被驚醒,唯獨黛玉損失元氣太多,被藥力滋補着難以醒來。寶玉活動身軀,感覺正氣加持下力氣大了許多倍,孱弱的身子骨也沒了影響。他大聲笑,得意擺手道:“瞧瞧,你們家寶二爺開文山了。”
衆人上前恭喜,正說着話,外面有聲音傳來:“不好了,有人跳井了!”
丫鬟們面面相覷,王嬤嬤低垂眼瞼,往碧紗櫥裡走。她是新來的,半個外人,這種事權當沒聽見。
有辱門楣。
寶玉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忽然一拍桌子,堅硬的櫸木半圓桌整個垮掉。
“跳井?這沒誰了!該死,竟是因我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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