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吳氏到作坊討要工錢之後,嶽仲堯就極少出現在作坊了。
連喬明瑾院門口都不去蹲守了。
每回下地的時候都會繞過去,遠遠地朝那院子望上一眼。再遠遠地聽一聽女兒與小朋友玩鬧嘻笑的聲音。
嶽仲堯的臉上再沒了笑臉。
每日黑沉地板着個臉,不苟言笑。一天下來,話都聽不見他說上一句兩句。
每日雞叫頭遍,天色未明,岳家衆人都還沒起的時候,他就已經就着冷水三兩下抹好了臉,扛着鋤頭往那地裡去了。
一直在地裡呆到午飯時間才又再回來。
飯桌上,不發一言。匆匆扒了幾口飯,便又起身往那地裡去了。若遇上吳氏要嘮叨,便起身揣上兩個黑麪饅頭,頭也不回地出門。
吳氏奈何他不得。
瞧着他不往喬明瑾那邊去了,也樂得隨他。
只要讓她看見她兒子離喬氏遠遠的,讓喬氏沒了男人在身邊,讓喬氏一個人孤伶伶的,她就開心。
恨不得下一刻,喬明瑾就會跑過來跪在她的面前,求她讓她回來,說她沒男人不行。
到時她再好生奚落一番,讓喬氏誤以爲她原諒了她。待她高興之餘又再攆她離開,那纔是拍手稱慶的事呢。
吳氏想得美美的,每回夢裡都是喬明瑾來向她求饒的情景。
而嶽仲堯怕他老孃找喬明瑾母女歪纏,便刻意避着喬明瑾。
此時地裡也沒什麼活計做,除了鋤草捉蟲也沒旁的事了。
太陽正烈,這個季節,莊戶人家多是貓在家裡或在外攬零活的多。也沒誰願意在烈日下在田裡曝曬的,沒得中了暑氣,又得花上一筆錢。
這鄉下尋醫問藥又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莊戶人家這個季節要下地。多在一早天剛亮的時候就往地裡去。待日頭高起的時候,回家吃過午飯,再歇個晌。避過午間最烈的時候,未時之後又再下地。
而嶽仲堯卻不願呆在家裡。
吃過午飯。腰間掛着幾節用竹筒裝滿的水又出來了。
這日太陽正烈的時候,他尋了棵老樹,貓在樹蔭底下躲清涼。
他也不是個傻的,這會跑去到地裡曬肉。
地裡那泥被太陽曬得滾燙,不說他下地打着赤腳,就是他穿了鞋子,也是燙得生疼。
那太陽曬得人渾身冒汗。都能聽見身上滋滋冒油的聲響。
嶽仲堯躲在樹蔭底下,倚着樹幹,一腳曲着,一腳往前伸。閉着雙目養神。
腦子裡倒是一片清明。
他回鄉也有段時日了,本來是想着拿着那百兩銀回鄉買上幾畝地的,他再勤快一些,再墾上幾畝荒地,哪怕地皮再薄。每年也能打下一兩石糧。
三年後哪怕要上稅了,地也養肥了。到時荒地變良田,他手裡也能有個十來畝地了,也夠一家三口吃喝了。
只是經他老孃那麼一鬧,他手裡便只剩十兩銀了。
這十兩銀最後還是讓他找了個陶罐投了進去埋在地下。才免了他老孃搜刮了去。
不然他拿什麼給娘子女兒買東西?
他老孃是絕計不肯往外掏銀子給他拿去給瑾娘母女花用的。
就是這剩下的十兩銀也不抵什麼用。
如今連一畝良田都買不起。十兩銀子也不經花。到十一月小滿要嫁人,他身爲兄長,總要給妹子備些禮添一份妝的。
本來他還想着在作坊裡幫着出一份力,能幫到娘子,又能經常與妻女得見一面,再好不過的事了。
可被他老孃不時上門鬧一鬧,不說瑾娘,就是他都鬧心得很。
如今他又該怎麼辦呢?
家裡十來畝地,哪怕分家了,分到他手裡,也得不到幾畝。
他倒不怕吃苦。他有一把子力氣,閒時開開荒,一年下來也能開幾畝地的。這就幾天,他都已開了幾分地出來了。
再者他準頭也不錯,往別的山頭打打獵一年下來也能貼補一二。不行的話農閒時也進城裡攬些零工做,也是個貼補。
他自小就是從苦日子裡爬出來的。又在那吃人的血腥場上撿了條命回來,什麼苦他不能吃?
他只怕會委屈了瑾娘和孩子。
瑾娘……瑾娘現在日子好像越發過得紅火了。
那作坊也不知她有沒有股子,只看她家裡那擺設用具、衣物及每日的吃食……就要花用不少。
逢年過節回雲家村給岳父母準備年節禮,難道還要瑾娘出錢嗎?
嶽仲堯小時候沒沾過錢,連銅板都沒摸過幾回,長大了也沒見過幾回銀子。也就是到了縣衙當了捕快後,不時接到一些錢,才讓他覺得他也有能力讓妻子女兒吃好不受委屈了。
可是如今手裡的十兩銀子都可能不能捂熱。
他要拿什麼來養活妻女呢?
最快還要到年底才能分家。分家之後還要添置東西,那時又逢年底,要準備過年吃用的東西,又要給岳父母及妻子孃家諸人準備年禮,還有給自己爹孃的年禮……
嶽仲堯從來沒把銀錢放在心上過。
可是這一刻,他覺得手裡沒兩個銀子,竟是萬分難爲了。
嶽仲堯眼裡透着幾分迷茫。
眼前還不時閃現着周宴卿駕着他那輛招搖的大馬車來村裡,讓小廝捧着各色物品往瑾孃家裡搬的情景……
回回都刺痛着他的神經。
嶽仲堯痛苦地扒着頭皮。
和瑾孃的僵局他也不知道如何去破。
明明娘子就近在眼前,他卻覺得隔着千重山萬重水。
有時候他想着他賴皮一些,臉皮厚一些,霸王硬上弓算了。他是她的夫,而她是他的妻。還能怎地?
只是他又素知他這個娘子素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是個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小女子,若他硬來,只怕把妻子越推越遠。
有時候在妻子的院牆外徘徊。隱約聽得牆內妻女的歡笑聲,夜裡還有妻子溫柔哄女兒入睡的聲音。他無數次衝動地想爬過牆頭躍進去……
嶽仲堯看着自己幾天來已經開出幾分的荒地,一臉的茫然。
這般辛苦。開出來的荒地,分家時也不知他能分得幾分。
“仲堯?”
嶽仲堯從烈日下的荒地裡醒過神來。往聲音處望去。
“四叔。”
嶽仲堯把伸出去的腿收了回來,兩手撐着泥地,拍拍屁股,站起身來。
老嶽頭的四弟嶽華升揹着手定定地看了嶽仲堯幾息,這才緩緩地向他走過來。
嶽仲堯待他走近了,往他手裡的小籮筐裡看了看,笑着說道:“四叔又撿牛糞去了?”
嶽華升一手拎着個籮筐。另一手抓了只鐵夾子。那籮筐裡裝了半籮筐幹扁的一塊塊的牛糞。
嶽華升應了一聲,便走近他身邊。
往他臉上瞧了兩眼,便把那籮筐遠遠地擱在一旁的地上,挨着嶽仲堯方纔坐過的地方坐了下來。
那乾的牛糞並沒有味道。但嶽華升還是把它放得遠遠的。
嶽仲堯看他席地坐下。也離他半臂左右坐了下來。
“四叔怎的不在家裡歇歇。這會子出來?”
嶽華升也不急着回他,眯着眼擡頭望了望天,方道:“這會不出來,那牛大糞還等到我去撿?”
嶽仲堯往他那籮筐處撇了兩眼,笑了笑。
這會太陽正曬。極少人在這會出門。無不是尋了那陰涼處歇午的。
但自從喬明瑾在林子裡挖了腐葉爛泥當肥料後,村裡人已極少會去搶那牛大糞了。
往年這牛大糞可是稀罕物。莊戶人家地裡要漚肥,家裡只兩三畝地的倒也不愁,自家攢的糞肥,再往那竈膛裡掏一掏柴灰也儘夠使了。
若是地多的。那肥便不夠用了。
於是那牛大糞便成了搶手物。
再者這下河村雖然比旁的村子要富餘一些,但有牛的人家也並不多。那牛即便拉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都能被人找出來不等它乾硬就鏟了回去。
只是這一年來,也沒人會去搶那牛大糞了。只這嶽華升還是老習慣不改。
每日都在這烈日裡戴着一頂草帽,拎着個籮筐搶在別人前頭。
好在如今也沒人跟他搶了,他這纔出門一會的功夫就撿了快一籮筐了。
嶽仲堯朝他笑了笑。
“四叔,你如今還要頂着烈日出來尋這東西啊?立夏哥和立秋也能讓你出來?”
嶽華升養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
兩個女兒都已經出嫁了。兩個兒子也沒分家,還跟他兩口子一起過。
一個比嶽仲堯大一歲,叫嶽立夏,娶妻蘇氏,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小兒子嶽立秋要比嶽仲堯小,娶妻馬氏。如今馬氏的肚子也老大了。
馬氏自有了身孕後,嶽立秋就把她從作坊叫了回去。
後來作坊的活計多了之後,喬明瑾偶爾也會請嶽立秋來做幾回零工,也是一份貼補。而這幾月地裡不忙,他倒是天天都到作坊做事的。
每個月也能往家拿一兩銀子的工錢回去。
而嶽華升的家境本和老嶽頭差不多,不過嶽立夏和嶽立秋是個蹋實肯幹的。家裡早前分家時分的田地都是一樣的,後來分家後這父子三人又開了十來畝荒地出來。
養了幾年,荒地也成熟地了。後來喬明瑾在村裡買的幾畝良田又租給他們家種,如今他們家的日子比之老嶽頭家已是好過了不少。
嶽華升不答嶽仲堯的話,往腰間掏了掏,這才發現出門沒把水煙竿子帶出來。
便兩手撐着泥地,把身子往後挪了挪,倚靠在樹幹上,看着嶽仲堯,語重心長道:“仲堯啊,你就準備這麼過下去了?”
ps:
對不起,今天晚了。可能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