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傳統的誕生禮儀之中,除去產兒報喜,滿月禮和百日禮這三大件之外,還有一個大件佔有極其重要的地位,這就是抓週。

戚小沐和傅卉舒一生日的時候,戚家和傅家一起爲兩個孩子舉辦了一次隆重的抓週活動。

一生日大的孩子基本上都該斷奶了,差不多都會走了,只要智商不是特別低的也能嗚嗚囔囔的冒出幾句人話來了。

戚小沐和傅卉舒就都斷奶了,都會走了,嘴巴也會先吐個泡再咕咕噥噥的喊聲爸爸媽媽了。

關於戚小沐和傅卉舒說話的問題,還要追溯到三個月之前。

那天戚大成和傅士隱一邊喝酒一邊談天侃地,馮燕和李清芳在酒桌另一頭一邊聽他們扯牛皮一邊伺候孩子。

傅士隱給戚大成斟上酒,說:“這老窖是陳酒,我從我爸那裡偷來的,我爸捨不得喝,藏了兩三年,光看不動。我就看不過我爸這點,有好東西你就趕緊吃趕緊喝呀,成天把東西放着藏着,敢情它能給你生出個孫子來?前些年我爸我爺爺被□□,家裡頭藏的那些好東西全讓人家沒收了,遭過那麼一劫我爸還不長記性,還藏,嗨!得啦,他不長記性,我這當兒子的替他長記性,咱哥倆兒今晚就把這酒消化了,到了肚子裡頭誰也沒收不了,撒泡尿出來誰愛沒收誰沒收去,大成,是不是這麼個理兒?來一盅!”

戚大成端起白瓷酒盅來跟傅士隱碰碰,說:“你說的太對啦!家裡有了好東西,就得該用的趕緊用該吃的趕緊吃,吃了不疼瞎了疼,千萬別放,放着放着就放沒啦。就說蘋果吧,買一堆蘋果,不少人會先挑壞的吃,把好的先收着,等吃完壞的,好的也給放壞了,到頭來一個好蘋果也沒吃着,虧不虧?這跟找對象是一個理兒,你要碰到中意的好姑娘,就得趕緊追,不能老憋心裡頭藏着存着,要不人家就得跟敢追她的過日子去了,你就只能傷春悲秋的當詩人去了。”

“你這話深得我心,碰到好女人就得跟碰到好酒一樣,趕緊把她喝下去,等生米做成熟飯,她想後悔也晚啦!”

“沒錯呀!我當年一看小燕就相中了,相中了就大無畏的追了,那陣子喜歡她的除了我還一個毛巾廠的小夥,那小子比我早仨月認識的小燕,長的也人五人六的,就是成天跟個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喜歡了小燕大半年,愣是沒敢說出來,結果你猜怎麼着?小燕跟我這個大無畏的結婚了!那夥計在我們婚宴上喝了不少二鍋頭,喝高了才暈呼呼的說出來他一直在心底的最深處牽掛着小燕,我聽的牙都酸啦!守着我就敢說這話,姥姥!管他是不是喝醉了是不是有情可原,我就想撂他一板磚,我……”

“行了你!”馮燕打斷戚大成,“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你也好意思拿出來說說。”

李清芳拍拍馮燕的手背,說:“行啊小燕,風流韻事有不少啊!”

“可別損我啦您!”馮燕把總往桌邊蹭的戚小沐往懷裡抱抱,說:“當年一心考大學,考上大學以後一心學知識,學完知識以後一心工作,滿腔熱情都放到爲人民服務上了,咱們接受的是馬列主義先進思想教育,真是純潔高尚的不行!冷不丁碰到大成那麼個愣頭青一表白,我就慌神了,一慌神就把自個兒這輩子給搭進去啦,哪有什麼風流韻事。嗨,話說回來,當年毛巾廠的那小夥,現在都成副廠長了,我要是早知道他有這前途,早一拍屁股跟着他過去啦!”

傅士隱哈哈大笑:“嘿!大成,聽見小燕的話了吧?你危險了!”

李清芳拿起奶瓶子喂傅卉舒一點麥乳精,說:“當年追我人也不少,現在混的比你好的也不少,老傅,別光說人家,你也很危險。”

戚大成長嘆一聲:“當個爺們兒不容易,不怕女人不識貨,就怕女人貨比貨呀!士隱,來一盅!”

幾個大人正有說有笑呢,突然之間,戚小沐咕噥出的一個單音節的字來——“shu”,馮燕以爲聽錯了,就讓戚大成和傅士隱先消停點,又鼓勵戚小沐:“小沐,剛纔說什麼了?再說一邊給媽媽聽聽。”

戚小沐扭扭脖子,拍拍小手,把半邊小臉埋到馮燕懷裡,小腳丫朝着傅卉舒的方向踢踢,很聽話的重複了剛纔那個字:“shu。”

戚大成一聽臉就黑了,瞪着眼訓她:“我是你爸,不是你叔,來,閨女,叫聲爸。”

這回戚小沐沒聽說,小嘴羞澀的一抿,死活不再開口了。

李清芳有點着急了,小沐都會說話了,卉舒怎麼還不會說話呀?倆孩子成天在一塊兒,進步應該是同步的啊!還沒等她急出汗珠子來,傅卉舒就跟會窺心術一樣,咯咯一笑,兩隻胳膊亂舞着抓住媽媽垂於胸前的頭髮,吐出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單音節:“mu。”

這回李清芳高興了,低下頭狠狠親一口傅卉舒的臉蛋,再灌她一口麥乳精,又對傅士隱說:“老傅,聽見沒有?咱們家卉舒也會說話啦!”

“聽見啦聽見啦!”閨女會說話了,傅士隱也是容光煥發,“卉舒還真行,知道‘母’就是媽的意思,聰明!”

只有戚金貴知道是怎麼回事,戚小沐的那聲shu,不過是傅卉舒的舒,傅卉舒的那聲mu,不過是戚小沐的沐。兩個孩子的家長都是上班族,兩個孩子接觸最多的人就是她們彼此,兩個孩子聽到最多的話,就是從戚金貴這個“奶爺”嘴裡叫出來的“小沐”和“卉舒”,她們說出來的第一個字,自然也就是她們聽到的最多的那個字。

可惜,那天戚金貴並不在場,沒法指出戚大成和傅士隱的理解錯誤。

話歸正傳,繼續抓週。

抓週儀式在傅士隱家裡進行。大大的吊扇轉着圈的撲嗒着,一掃室內的暑氣。不算小的席夢思雙人牀上擺滿了筆墨紙硯印章玩具算盤首飾手術刀英語詞典尺子剪子鏟子錘子等據說能夠預測未來前途的物品,傅家人和戚家人以牀爲中心站成半個圈,個個莊嚴肅穆的盯着自己希望孩子能抓到的小玩意,看起來相當隆重。

爲了配合隆重的氣氛,傅士隱打開了錄音機,錄音機裡傳出來了當年特別流行的一首歌——《萬水千山總是情》。汪明荃歡快的唱着“莫說青山多障礙,風也急風也勁,白雲過山峰也可傳情”,倒也勉勉強強的應了一點景。

北方人能聽懂粵語的畢竟是少數,這首粵語歌,不知道歌詞的根本聽不懂,戚金貴就沒能聽懂,他聽着不像英國話,也不像日本話,最後鬍子一翹,哼,鬼話!

在吃長壽麪之前,馮燕和李清芳分別把戚小沐和傅卉舒抱上了牀,讓她們一塊兒抓。

馮燕教數學,她希望戚小沐抓算盤;李清芳是醫生,她希望傅卉舒抓手術刀;戚大成和傅士隱都是公務員,倆人都希望孩子抓印章;戚金貴是鐵匠,希望孩子抓鐵錘子。所有的大人都以自己喜歡的職業爲中心,都希望孩子且都指點着孩子能抓到自己喜歡的職業的代表物。

——“小沐,看到盤算了吧?你抓這個。”

——“卉舒,看到印章了吧?你抓這個。”

……

不管大人如何指點,結果卻很讓大人們哭笑不得——傅卉舒抓什麼,戚小沐跟她搶什麼。早先說了,戚小沐是個愛學習的好孩子,傅卉舒彎腰摸摸剪刀,她跟着彎腰摸摸剪刀,傅卉舒倆手抓抓算盤,她跟着倆手抓抓算盤,打眼看上去,這種學習實在像極了搶奪。

雙人牀的面積有限,不可能把東西都成雙成對的放,幾個大人不得不考慮,讓她們一起抓是不是個錯誤?

傅卉舒起先沒搭理戚小沐,反正她一開始動的那些東西她也不是很喜歡,戚小沐跟她搶就讓她搶吧,直到她抓起一個刀刃被紗布裹着的手術刀,再看戚小沐還跟在她屁股後頭,躍躍欲試的想搶,這時,傅卉舒不夠利索的翻了翻小白眼,翹翹腳後跟,半張開小嘴,握起了小拳頭,準備隨時跟戚小沐的小鼻子來一場肉搏。

不過,戚小沐的表現很讓傅卉舒的拳頭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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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小沐看到傅卉舒把手術刀抓起來了,一開始的確是有想跟她搶的衝動,後來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竟把身子轉了一個72度角,眼睛隨着身子一起轉,不再虎視眈眈的盯着手術刀不放了。只見戚小沐四肢着地,撅起穿着開襠褲的小屁股,在一臉興奮的專注中,跟悶在被子裡的小豬似的哼哼兩聲,拖着小身子朝着鍋鏟子晃悠悠的挪去。

馮燕那顆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上,這孩子不是想當廚子吧?鍋鏟子旁邊就是一支英雄牌鋼筆,她打心眼裡乞求觀音菩薩讓戚小沐抓那支鋼筆,可千萬別讓鏟子,一個是讓戚小沐抓鋼筆。觀世音瘩沐爬到公多,忙不過來,她只能幫助馮燕實現一個願望。當馮燕的一個願望實現以後,觀音菩薩拍拍屁股就走了,還有那麼多勞動人民等着她服務呢,她不能把精力都放鄧出去,一把抓住了,但這回抓的不是鋼筆,而是鋼筆旁邊的小鐵錘。

戚金貴一看孫女抓了那把他平時常用的鐵錘子,就別提多有幸福感了,老一輩的人信抓週,孫女抓了個鐵錘子,手藝後繼有人了,此乃天意啊。

俗話說的好,做人不能太貪心,馮燕就是太貪心了,一下許了倆願,一個是不讓戚小沐抓鍋鏟子,一個是讓戚小沐抓鋼筆。觀世音大人業務太多,忙不過來,她只能幫助馮燕實現一個願望。當馮燕的一個願望實現以後,觀音菩薩拍拍屁股就走了,還有那麼多勞動人民等着她服務呢,她不能把精力都放到一個小屁孩身上。

抓週活動就這樣結束了。

傅卉舒抓了個手術刀,振奮了李清芳和傅士隱的兩顆心,把兩口子惹的都高興的合不上嘴,馮燕酸不溜的像他們表示了最衷心的祝賀。

戚小沐抓了個鐵錘子,戚大成倒沒覺得有什麼,抓週嘛,就是熱鬧熱鬧,當真不得。馮燕卻有着星點的失望,女孩子!鐵錘子!哼,還不如拿把鍋鏟子當廚子呢!

她並非信抓週,只是戚小沐沒能按自己的心意去辦事,她總覺得有點不對勁,這似乎是一般當父母的通病。

馮燕擡頭看看窗外的太陽,那太陽就像雷鋒同志筆下的那枚永不鬆勁的螺絲釘,看着不大,就一丁點,但發出來的光和熱都是帶着尖的,即使處在屋裡,也似乎能感覺到當它撲灑到人臉上的時候,將會黏黏糊糊即疼又癢的有多難受。

把目光從太陽身上轉到戚小沐身上,當媽剛滿一年的馮燕開始了自我安慰,戚小沐抓了把鐵錘子,這算是她第一次讓我失望,但我敢對毛/主/席發誓,這絕不會是她最後一次讓我失望,哼,“好日子”還在後頭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馮燕,身爲母親,你要堅強。

汪明荃的歌聲還在屋裡飄蕩着,馮燕往嘴裡塞一筷子炒腰花兒,稍微變動了一下歌詞,跟着錄音機用極不標準的廣東話哼出了最後幾句——抓週也有天註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共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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