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圍着杭州城逛了一圈之後,戚小沐等人又登上了北上的列車。

濰坊,這個山東半島的交通樞紐,有着傳承千年的風箏,有着古老又地道的年畫,也有着質樸厚實的市民。在藝考愈來愈熱的年代,這個有着“南蘇州北濰縣”之稱的古城,也成了全國聞名的大考點之一。

每到春季,全國各地的藝考生會背上畫具來到這裡趕考,大街上,小巷裡,滿滿的都是揹着畫板風塵僕僕的孩子,他們有的三五成羣,有的獨自上路,帶着疲憊,揣着興奮,混雜着辛酸和夢想,爲自己的前途奮力拼搏。

人多,考生多,意味着有商機。在每個設置考場的學校外,各類小吃佔滿了馬路;許多市民會收拾出幾間空房,按放上大鋪板,當成臨時賓館來用;三個輪的蹦蹦車圍着城市來回跑,跟四個輪的出租車搶生意,見到背畫板的學生就會操着可愛的方言高喊:“你漫哪裡來的?今們兒剛到的吧?坐出租值不當的,俺送你,三塊錢!”

但是,人多,也意味着住宿難。儘管有市民爲“招商引資”而搗鼓出來的臨時賓館,卻架不住考生多。自古以來,在孔孟文化的薰陶下,山東考生一向以數量多質量高聞名於世,只這一地區的考生就不計其數,何況還有外地來的,那成千上萬如洶涌江水般的考生,基本上把能住的地方都佔滿了,若不提前預定賓館或租房,想找個睡覺的地方,實在不容易。

戚小沐幾個人正面臨着這樣的困境。下了火車以後是下午4點,從4點到9點,他們找了整整5個小時,竟沒能在任何一家賓館找到空房,當夜只好在火車站的候車廳湊合了一晚。有生以來,戚小沐第一次在晚上沒牀可睡,聞着各種怪異的味道,聽着孩子的哭聲,看着爲了生計已把風餐露宿當成家常便飯的農民工,她再一次體會到了生活不易。

她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不由的想自己幹嗎找這份罪來受?再看看她要替考的女生,又安慰自己,有錢可掙,受罪就受罪吧,掙個錢可真難!以後堅決不能亂花錢!

老天也算可憐他們,第二天到火車站附近的一家酒店再去問的時候,正好有四個學生剛剛退掉了一個雙人間,他們趕緊把這個雙人間訂下了。一個雙人間,男女都有,怎麼睡覺呢?老八屆提議,女生一張牀男生一張牀,牀窄,請橫着睡,洗澡必須鎖好門,睡覺都不要脫衣服。大家表示贊同,住宿問題好歹的算是解決了。

隨後的一週,戚小沐考了兩場,徐則林和老八屆各考了一場,在最後一場考試中,戚小沐出了點陣呼——監考老師發現她的身份證是假的了。

上午的頭像默寫畫到一半,老師把她叫出來,問她:“你是來替考的吧?”

戚小沐不承認:“老師,你看我這麼小,能替誰考呀!”

“嘿!你還別不承認,我年年監考,身份證是真是假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也不爲難你,你收拾收拾畫板馬紮快走吧,這場作廢。”

“老師你每年都監考啊?真是辛苦,”這時的戚小沐,膽子早練出來了,她按着老八屆的囑咐,看看樓道里四下無人,從牛仔褲的屁股口袋裡掏出四百塊錢來塞到監考老師的懷裡:“老師,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都是爲了口飯吃,小意思,您收下。”

老師是真的不容易,沒有周末的來加班監考,加班費還那麼一點,那麼多高校收取那麼多的報名費,憑什麼就給自己這點加班費?許多監考的“老油子”爲了多收點外快,練就了一雙能一眼識別出真假/身份證的火眼金睛,要是碰到懂事的,他們決不爲難,要是碰到不懂事的,他們請您滾蛋。所謂懂事與否,就是送錢與否。

監考老師把那四百塊錢收起來,揚揚眉,咳嗽兩聲:“進去吧。”

這場考試就這樣順利結束了。

考完以後,戚小沐和徐則林各自拿到了一半付款,總算把財神爺們全部打發走了,老八屆也把他自己的財神全打發了,等專業成績下來再召見。

掙錢了,跟衆多的青少年一樣,戚小沐和徐則林請老八屆去館子大吃大喝了一頓朝天鍋,徐則林舉起啤酒來,說:“大哥,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我敬你。”

把酒喝下去,老八屆說:“咱們是拜了把子的,你們別跟我傻客氣,我比你們大四五歲,照顧你們是應該的。你們考大學的目的是什麼?不就是爲了找個好工作好掙錢麼,現在趁着藝考不夠嚴肅,咱們先掙上它一筆再說。唉,美術生越來越多,我看,至多三年,藝考就得往嚴裡整了,到時再想替考,可就難嘍。”

戚小沐問:“那到時咱們怎麼掙錢?”

“到時你就考上大學啦,大學裡能掙錢的方法有的是,又不差這一壺。再說,考上大學了還替考,多丟人呀!”

徐則林說:“大哥,有個事我一直想問你,你爲什麼一直認準央美牌商標不放呢?”

“原因有二,”老八屆把食指和中指伸出來晃晃,說:“第一,我九歲畫畫,從我學畫畫開始就想上央美,上別的學校我不甘心,考了這麼些年,越考不上越想上,越得不到越想得到,你們就當我這是一股執念吧;第二,這人啊,想從底層往高層爬,考個名牌大學是最佳捷徑之一。不管咱們爹孃是不是農民階級,只要你能考上北大清華這種學校,一畢業出來,那身份都變啦!就是賣個包子呢,人家也得高看你一眼,這就叫品牌效應。學校越好,資源越豐富,從知識到人脈,應有盡有,誰能把這些資源全部利用,誰就能出人頭地。你想利用這些資源,前提是你先得有塊敲門磚,敲門磚是什麼?錄取通知書。我認準央美不放,總的說來就是一句話,全是爲了自己的前途,全是爲了自己的利益。”

戚小沐偏偏頭,說:“看來考上大學還得繼續推行糖衣炮彈政策,不能光傻玩。”

“沒錯,傻玩要不得。人這輩子,得會玩,在大學誰不會玩誰就是強/奸自個兒。”老八屆用麪餅卷塊豬頭肉,一口吞下去,說:“你對着電腦打遊戲是玩,跟老師一塊兒喝酒K歌也是玩,哪個玩對你有幫助?遊戲玩的再好,也玩不出仕途來,把老師巴結好了,說不定他就能幫你找份好工作,這就叫玩的藝術。”

徐則林說:“你別怪我烏鴉嘴,大哥,要是你今年再考不上怎麼辦?”

“你們叫我老八屆,今年是我第八年考,也是最後一年考,我考累啦。人活着,就是爲了一股氣,我就認準了寧爲玉碎不爲瓦全。今年要是央美中工藝都考不上,我認啦,把畫板砸嘍,打工去!”

戚小沐說:“八屆,我覺得你今年肯定能考上,咱們三個今年肯定都能考得上。”

“借你吉言,乾杯!”

吃完飯,徐則林回賓館睡覺,戚小沐走到廣場上,找個僻靜的臺階坐下,看着遠處熙熙攘攘的行人發呆。

那麼多的人,與她無關,即便擦肩一笑,誰也記不住誰的容顏。天大地大,兜兜轉轉,真正記住的,真正在乎的,不過只有那幾個。她心中一陣難過,老去的時候,有誰會留在自己身邊,看着夕陽盪鞦韆?死去的時候,又有誰會站在自己的墓前,追溯曾經的似水流年?

樹枝都抽芽泛綠了,陽光灑的溫和,天是暖了不少。而一旦被愛情的魔咒附了身,再年輕的心,也總會擠出幾滴涼呼呼的愁,一如這幽幽的春風,乾爽又清冷。

不遠處的風箏店裡傳來一首老歌的旋律,她輕輕地跟着哼——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慢慢地燃燒她不承認的情懷,清風的手呀試探她的等待,我在暗暗猶豫該不該將她輕輕地摘……

老八屆拿着兩罐青啤走過來,遞給她一罐,說:“又想卉舒了吧。”

戚小沐微微點了點頭:“八屆,你會看不慣兩個女人的愛情嗎?”

“我要看不慣,那天在西湖就不會點醒你啦。”老八屆吹吹臺階上的土,坐下,說:“我看得慣,不代表所有人都能看得慣。這事你最好不要跟別人說,人言可畏,你還是女孩子,能保密就保密吧。”

“嗯。”戚小沐掏出小鏡子來照,邊照邊說:“齒若編貝細皮嫩肉的,你看我長的挺俊吧?”

老八屆下巴頜一抽:“不醜。”

“明眸皓齒出水芙蓉的,我這模樣挺能招人喜歡的吧?”

“有點。”

“蕙質蘭心傾國傾城的,我要是想追誰準能追的上吧?”

“可能。”

“才貌雙全情根深種的,你覺得我跟卉舒有希望沒有?”

“難說。”

“什麼意思?”

“卉舒看起來不像是會喜歡女孩的樣兒。”

戚小沐瞪眼:“我就像了?”

老八屆逗她:“你看哪兒哪兒像。”

戚小沐較真:“我沒喜歡過別的女生啊!我哪兒像了?”

“我逗你玩的,”老八屆禁不住的笑,笑完,打開青啤,喝一口,說:“你先別急着自戀,說真的吧,小沐,藝術懂嗎?藝術世界是同性戀愛的大本營,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哪個沒有同性傾向?要是沒這種傾向,不可能畫出那些畫搞出那些雕塑來。你既然搞藝術,就算沒有這種傾向,也準能理解。卉舒不一樣,她思想上肯定比咱們傳統的多。你最好先別跟她表白,省得弄的兩敗俱傷。我見過悲劇,我有個哥們兒,他妹妹跟你一樣喜歡女孩,憋不住心思,對人家表白了,結果人家跟防狼似的成天防着她,防着就算了,還罵她有病,她們倆以前可是好的跟一個人似的,跟你和卉舒差不多。唉,悲劇。”

戚小沐活生生的打了一個寒戰。她拿起青啤悶悶的往胃裡灌,兩三口灌了一大半,風一撲過來,又打了一個寒戰。

她緊緊外套,說:“明天一早就走了,我想回去又不敢回去,想見她又不敢見她,怎麼辦?”

“不怎麼辦,感情的事,頂好的辦法就是順其自然。”

“什麼叫順其自然?”

“以前怎麼樣的,以後還是怎麼樣,別刻意爭取,也別刻意放棄,這就叫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戚小沐把被風吹散的頭髮攏一攏,問:“你怎麼不談戀愛呢?”

“我談過,高二跟同桌搞對象,人家考上大學以後就把我甩了,初戀那陣子,哥真是愛的死去活來,這會兒想想,真他媽搞笑。第二個女朋友是學音樂的,複習了一年沒考上大學,考傷了,就去深圳打工,在酒吧唱歌掙錢,被個三十好幾的女富婆看上了,也把我甩了。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一看到倆女的親親密密就犯疑——這倆女的是不是也有一腿?第三個女朋友比我大兩歲多,已經工作了,談了四個月,人家找工作穩定的結婚去了,又把我甩了。她結婚的那對象,長的都沒趙本山漂亮,也沒什麼前途,可人家工作穩當,咱沒轍,也不能怨誰,一般女人不就圖個穩定麼?十六七歲你能說愛情最偉大,二十六七歲你就得說麪包最永恆,愛情沒法跟麪包比。我被人甩啊甩,甩啊甩,被甩了三次,明白了,沒本事沒錢,談不起愛說不起情。”說着,老八屆連甩了三次頭,一次比一次甩的狠。

戚小沐託着腮發愣:“我得掙錢。”

“沒錯,你得掙錢。你想跟卉舒在一塊兒,更得掙錢。這年月,沒錢就沒安全感,錢是買不來感情,可沒錢,再好的感情也容易玩兒完。”

“可是,我還不知道卉舒喜不喜歡我呢。她要不喜歡我,我掙再多的錢也沒用。”

老八屆拍拍她的肩,勸:“你現在不能想這麼多想這麼遠。哥是過來人,十七八歲的感情,沒個定數,說變就變,你現在覺得離開她不能活,兩三年一下去,你就知道不管誰離開誰都能活。你現在最該做的就是把眼前的事做好,讓自己長出息。不管卉舒喜不喜歡你,反正,她絕對不可能喜歡一個窩囊廢,你說是不是?”

戚小沐踩踩自己的影子,嘴角一咂:“死人找墓地,活人奔小康,我是得長出息。”

“這就對啦!走,哥給你買個風箏,帶你放風箏去。”

放風箏的人最關心的是什麼?天上飛的,和手裡握的。

美麗的蝴蝶在藍藍的天上飄動着,戚小沐握着線軸,遠遠的望着它。

她的世界被這隻風箏充滿了,她覺得她就像那隻蝴蝶,在無際的空中飛啊飛,不管飛到哪裡,心卻總是向着手中的線。

有線的蝴蝶,才叫風箏。

她不知道傅卉舒願不願意拿起這根線,也不知道傅卉舒願不願意握住這根線,她多想問問傅卉舒,我願意當蝴蝶,你願意當線麼?

她多想問問她,你和我,能實現一隻風箏的小小夢想麼?

遊過淡淡的薄雲,風箏隨着風往西邊移,西方的那一片殘陽剩霞,就像殘羹冷炙般不招人待見,面對這黯然銷魂的奇景,她情不自禁的學着□□大叫了三聲——呱、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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