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多日不見的史嵐。
此時,她人已站在福滿堂的大門外,身上披着滾了潔白兔毛邊的銀紅色披風,披風下是一襲月白色綢質長衫,腰間束一條月白色繡錦紋腰帶,髮絲鬆鬆挽在腦後,臉色蒼白纖瘦,掩在披風的兔毛中,令整個人看來甚顯嬌弱無力,同時還透着一種似是下一秒便會羽化而登仙的超脫氣質。
想是剛纔高聲說話時不小心牽動了病體,史嵐忽然捂住胸口咳嗽不止,身後跟上來的小廝急忙從袖內摸出一個青花小瓷瓶遞至史嵐的鼻間,史嵐狠嗅了幾口方纔緩解了咳嗽的症狀,而她病態的蒼白膚色倒是因剛纔的劇烈咳嗽而震出些許的紅暈來。
莫黛和蕭笑急忙衝史嵐抱拳作揖,史嵐笑着擺了擺手,任小廝攙扶着她上到二樓包廂。不一會兒,那小廝又急忙下樓來走到莫黛面前恭敬道:“大溪姑娘,我們小姐有請!”
“有勞了。”此小廝名喚小六,自莫黛認識史嵐以來,他便一直跟在史嵐身邊,年齡不過十一二歲,面貌清秀,性格乖巧,從不多話。
“大溪,若是不行就算了,反正蕭笙也從未想過要靠賣點心賺錢……”
蕭笑甚是擔心莫大溪爲了她和蕭笙而再次碰壁。想當初,蕭笙也不是沒想過要做點心賣錢,但家裡窮開不起店鋪,蕭笙起初是挎個籃子直接在集市上擺攤,但一整日下來也只才賣出去一兩塊。蕭笙做點心捨得用料,最後的成品即便是隻收成本價在普通人家看來亦是偏貴的,是以普通人家不會去買,而能買得起這些點心的富貴人家又瞧不上小攤販上的東西,他們只會去看起來比較體面的點心鋪購買。在賣了兩回之後,蕭笙便打消了賣點心賺錢的念頭。
“我曉得了,你難得休一日趕緊回去吧,替我謝謝蕭笙!”莫黛再次拍了拍蕭笑的肩膀,這便抱着牛乳和點心上了二樓。
蕭笑仍有些不放心,但又一想莫大溪可不是自己,從她認識莫大溪以來,莫大溪想做什麼事情還從未有過做不成的時候,若是真成了,蕭笙定然會無比歡喜的。想至此,蕭笑像是已然看到前景一片光明一樣,傻笑着離開了福滿堂。
二樓包廂內,史嵐半臥在榻上,背後墊着錦被,榻前放着一張墨色的矮腳小几,上面放着一盞茶,以及幾樣精緻的點心。榻的右邊是一張琴案,上面放着一把古琴,古琴的左邊放着一隻燃着安神香的三足小鼎。榻的左邊是莫黛寫話本子時用到的短書案。
小廝先是敲了敲門,而後在門外略提高嗓門道:“小姐,大溪姑娘來了!”說着,小廝便推開門,讓莫黛走進去,而自己則退出去,將房門輕輕帶好。
“大溪,快過來這裡坐下,多日未見,你的氣色倒是愈發好看了!”史嵐笑意盈盈地望着莫黛,眼神裡有着發自內心的歡喜。
莫黛笑了笑,仍然站在原地不動,雖然甚想也客套地來一句“史小姐的氣色也是愈發好看了”,但面對史嵐明顯比之前還要病態的氣色,她這句違心的客套話便有些說不出口,索性直接轉移話題。
“史小姐近來爲何不到福滿堂來了?那日小的說《空城計》,客人們仍是念念不忘史小姐的琴音伴奏,爲此還遺憾了一番。”
“呵呵呵,大溪,你非要與我這般疏離麼?”史嵐說着似是想要從榻上起身,卻幾次掙扎都爲遂,最終只能病懨懨地躺在錦被上,臉上盡是苦笑。
見狀,莫黛有些不忍,怎麼說史嵐待她也算不錯,她能夠感受到史嵐的眼神是真誠的,於是將懷裡抱着的瓷壇和點心放在圓桌上,走上前坐在史嵐身旁。
史嵐一下子便歡喜了,直接伸手去拉她的手,帶着幾許訴苦般撒嬌的口吻道:“大溪,你不知前些日子我有多麼痛苦,可以說,你差點就要見不到我了!”
“史小姐病了?”
“是啊,我病了,不過這也算不得奇怪,我自小便體弱,三歲時染了肺病,時不時地便會發作,發作時甚是嚴重,我會胸口窒悶一直咳嗽,時常會咳出血來,偶爾還會直接昏迷不醒。前些天我就是直接昏迷不醒了,把我娘和爹爹們嚇壞了,連夜去到古渠縣請來千藥館的豐大夫。”史嵐說到這裡忽而衝莫黛眨了眨眼,神秘兮兮地說,“大溪,你猜我在昏迷時腦子裡還在想着什麼?”
莫黛理所當然地搖搖頭,其實她是想說人在昏迷時不是失去意識什麼都不知道了麼?怎麼史嵐還能想呢?
史嵐皺了皺鼻子,對莫黛絲毫沒情趣的反應表示無語,罷了,她也不指望莫大溪能給她熱烈的反應,遂徑自說道:“我在昏迷時想到的是你莫大溪哦!我在想我尚且未與莫大溪成爲知己好友,我真的不甘心就這麼去了……怎樣,有沒有覺得甚是感動?”
莫黛的眼皮不自禁地抖了抖,違心地說道:“我甚是感動。”
“莫大溪,你真的很會傷我心!”史嵐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時,包廂門外再次傳來叩門聲。
進來的是房凌。
“凌姨,快快過來,我們一起來聽大溪要說的那個感人的故事!”史嵐招呼着房凌坐在榻前的矮凳上,而後一臉期待地望着莫黛,“大溪,你可以開始了,若是渴了餓了,這裡有茶水和點心!”
“多謝史小姐!”莫黛道謝,而房凌則是衝她不屑地翻白眼,也不知史嵐怎麼就青眼莫大溪了,竟對她如此優待!
莫黛說故事之前,不忘把蕭笙做的點心放到史嵐和房凌的面前,並順勢拿起一隻雪白的小兔子點心擱在平攤的掌內。房凌和史嵐二人下意識地便朝莫黛的手看去。莫黛的手白皙修長,十指纖纖,指甲圓潤泛着健康的光澤,那掌心竟是半點硬繭也無,嫩得彷如嬰兒的肌膚一般。
莫黛看向小兔子的眼神先是輕緩平和,進而便像是透過小兔子想到了那個感人的故事一般,眼神開始變得深邃幽遠——
那年寒冬,暴風雪席捲了整個大地,鵝毛大雪足足下了一個月之久,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山裡的大部分動植物皆被大雪掩埋,未能熬過那個冬天。那一日,某個小鎮上的某家剛開業不久的點心鋪的老闆娘冒雪到鄰鎮去採買做點心的材料,就在回來的路上,她見到了一隻被凍僵在雪地裡的白兔。那白兔看來甚幼,體形不過半尺來長。
老闆娘本性和善,見白兔被凍得奄奄一息便忽而起了同情之心,解下自己身上的舊披風將白兔包起,她在山腳下的雪地裡替白兔掏了個雪洞,將白兔放了進去,並將隨身攜帶的一塊烙餅放在白兔的嘴邊。老闆娘雖然做了這些,但她沒料想那隻白兔能夠活下來。
不過,那隻白兔確是靠着老闆娘的那條舊披風以及她留下的那塊乾巴巴的烙餅撐了過來。
此後,似是老闆娘的善行感動了天地,她家的點心賣得甚好,一年之後她的點心鋪規模擴大了一倍,成爲鎮上最大的點心鋪,生意也愈來愈紅火。然而,她卻在此時遭到了同行的嫉恨。同行買通了一個外來的乞丐陷害她,說她家的點心不乾淨吃了之後會死人,而那個乞丐也確實在咬了一口糕點後便捂着肚子大呼痛苦,不多久竟七竅流血而死。於是她的點心鋪被官府查封,且由於同行與官府有所勾結,她狀告無門,一夕間,便由鎮上最大點心鋪的主人變成一個一貧如洗的窮人,不僅如此,她和她的家人也一直受到鎮上人的指指點點,這個小鎮再也沒有她的立足之地。
又是一年寒冬,於鵝毛大雪中,她帶着家人去到另外一個小鎮,豈料途中禍不單行,一夥強盜搶了她所有的財產,還兇殘地殺害了她的家人,她也身受重傷躺在雪地裡。她的家人全都死了,她也沒了求生慾望,就這麼在半昏半醒中等待死亡的降臨。
這時候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一團雪白之物,細看來竟是一隻一尺來長的白兔。白兔紅寶石般的眼睛直直盯着她,最後居然銜來一條破爛不堪的舊披風,放在她眼前。
老闆娘覺得這披風甚是眼熟,忽然想起一年前她似乎用它包過一隻凍僵的白兔,莫非眼前的這隻白兔就是她救過的那隻嗎?但那又怎樣,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在乎了。
白兔見她重又閉上雙眼不動,便跳到她的心窩處用自己的皮毛暖着她。
如此過了一夜,老闆娘發現自己的心窩還是暖的,她還活着。這一瞬間她忽然悲從心來,失去一切的痛苦讓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直哭到精疲力竭又再次昏迷過去。
當她再次醒來時,發現白兔仍然在她身邊。
“只有你一直對我不離不棄。”老闆娘苦笑着看向依偎在她的心窩旁被嚴寒凍得渾身不停顫抖的白兔,她忽然便有了想要活下去想要重新開始的衝動。
白兔見她爬起來,便蹦跳着在前方帶路,將她引到一處獵戶用過的山洞內。老闆娘在山洞內找到打火石和木柴,篝火是升起來了,但她發現自己沒有食物,早已飢腸轆轆的她若是再不吃點東西根本就撐不下去。她在附近轉悠了一圈也不見半隻活物,回到山洞後只能跟着白兔一起啃着埋在雪地裡的枯黃草根。
如此又過了一日,她虛弱地躺在篝火旁,體力耗盡的她只能絕望地等死。
透過篝火,她見到白兔的毛皮雪般潔白,紅寶石般的雙眼映着篝火,愈發明亮耀眼。
她笑着說:“還好有你在,我纔不至於孤零零地死去……”
就在這時,她忽然察覺到白兔的雙眸似是燃起了烈火般愈發明亮了起來,眨眼之間,它便已跳進了篝火之中……
“啊……”老闆娘震驚地的瞪大了雙眼,她想去救起白兔,可是在掙扎起身的時候,熊熊的火舌已吞噬了白兔潔白的皮毛,灼瞎了它紅寶石般的雙眼……
最後白兔變成一塊焦熟的兔肉滾落在老闆娘的身邊……
她顫抖着雙手捧起那塊兔肉,淚流不止,爲了報答她救過它一次的恩情,它居然犧牲掉自己的命來救活她的命,老天啊,她又該如何來償還它的這份恩情?
最終老闆娘還是吃下了白兔的肉,她活了下來,並在另一個小鎮白手起家,重新開了一間點心鋪子。她家的點心以口感好,餡料足而聞名於整個小鎮,並逐漸向外鎮擴張發展。
老闆娘在經歷過諸多磨難之後她逐漸懂得如何在這個世道存活下去,她的人脈關係甚廣,如此她步步爲營,終於將當年陷害自己的那個同行送去法辦,她那不幸慘死的一家人也終於沉冤得雪。
老闆娘一直都忘不了那隻白兔給予她的恩情,是它給了她重生的機會,是以她的點心鋪便推出一款名爲“福星兔”的點心,意爲福星高照,保家平安。
聽完這個故事後,史嵐哭了,拿過莫黛掌心裡的那隻小白兔久久盯着。
房凌亦是半晌不說話,忽然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看了莫黛一眼:“莫大溪啊,若是我決定將這款點心放在福滿堂裡售賣,你會是那隻白兔嗎?”
莫黛同樣意味深長地看了房凌一眼:“房掌櫃,你若是那個點心鋪的老闆娘,我便是做了那隻白兔又何妨?”
房凌齜了齜牙,一巴掌拍向莫黛的腦門兒,莫黛下意識朝一旁閃身躲過,而房凌卻因手掌沒着力而差點身體不穩撲倒在地,幸虧莫黛及時拉了她一把。
房凌生氣了,一把甩開莫黛的手,惡狠狠地瞪眼:“你躲什麼躲,老孃都答應要賣這兔子點心了,你讓老孃揍一下會死啊?”
莫黛微微一笑:“房掌櫃莫氣,這款點心無論是名字還是造型,又或是餡料,那都絕對是福滿堂才能夠售賣的東西啊,其他地方壓根兒就沒這資格不是嗎?”
“哼,花言巧語!”房凌雖然心裡認同,但嘴上卻不服軟,她覺得莫大溪編出的這個故事絕對是針對福滿堂來的,否則怎麼會叫福星兔?這臭丫頭,早有預謀啊!
房凌覺得自己不能便宜了莫大溪這丫頭,這款點心不是有故事嗎?哼哼,她就隔三差五地辦個售賣會,屆時便將莫大溪拉上去說一說這個故事,以往說書有錢拿,說這個故事她絕對一文銅板都不給!
莫黛自然不知房凌的黑暗想法,既然拿下了福滿堂這個銷售渠道,那麼接下來便是談價錢,籤契約,省得這老孃們臨時反悔。莫黛自己預估了一下每隻點心的成本價,差不多要五文到六文錢,再加上人工費,柴禾費什麼的,估摸着最多不會超過十文錢,但因爲福滿堂是高端消費的場所,故最後報出批發價,五十文一隻。
“五十文?你怎麼不直接去搶?”房凌驚得一巴掌拍向榻前的小几,震得小几上的點心都跳了跳。他們福滿堂的點心通常售價才五十到六十文一塊,這臭丫頭居然直接跟她要五十文,如此貴的東西,她還賺個鳥啊?
“房掌櫃,這個你先別急,且聽我慢慢道來……”
“道什麼道?你以爲你說書呢?給老孃好好說話!”房凌是一肚子火氣,抓起小几上的茶盞正要一飲而盡,卻聽史嵐的聲音幽幽地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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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姨,那是爲大溪準備的,你若是要喝茶,我讓小六再倒一盞。”
房凌啪地一下放下茶盞,嘴角抽搐得厲害,史嵐這隻小白眼兒狼,合着外人來欺負她,敢情她與那莫大溪才真親是吧!
“小六……”史嵐剛要喚門外的小廝進來倒茶,卻被房凌打斷。
“不用了,老孃暫時還渴不死!莫大溪,你倒是給老孃說說你爲何定如此高的價錢?老孃瞅着你這丫頭的心可是愈來愈黑了!”房凌一甩袖,努力恢復成原本的斯文淡雅模樣。
“掌櫃的,這款福星兔點心我們無需大肆普及,只限量售賣。我覺着福滿堂可定價爲一百到一百五十文之間,先到先得,晚了就只能等到下回。福滿堂每隔七日售賣一回,每回只賣一百隻,屆時可在大堂內設一個專門的福星兔點心售賣櫃檯,售賣之前可先將有關福星兔的故事說上一說,務必着重宣傳福星兔可以爲購買者帶來好兆頭的信息,然後每隻福星兔都要力求包裝精美。”
莫黛說到這裡,房凌也被吸引了,商人的敏銳觸角讓她很快便領悟了莫黛話裡的商機,如此一合計,估摸着還能賣得更貴。
莫黛見房凌的臉色已然緩和下來,便繼續道:“外包裝我已經想好了,等會兒我會畫出來,屆時每隻福星兔都要獨立裝在一隻由青綠色的薄竹片編成的小匣子裡,匣子裡頭再放一隻繡荷包,荷包上一面繡上福星兔的圖案,而另一面則繡上‘福星高照,保家平安’八個字,另外再繡一個獨屬於福滿堂的標誌。當然了,外包裝如此複雜,價錢可得另外算,也定五十文……”
“等,等等莫大溪,你說的這個福滿堂的標誌是?”房凌一把拉住莫黛手,臉上的神情甚是激動。
“就是告訴世人,這件東西是福滿堂出品,有了這個標誌便是正品,其他人若是想仿冒,我們便有權利到官府去狀告他們。對了,這款點心的製作權、關於點心背後的故事、外包裝匣子的編織以及內裡荷包的形狀,荷包上需要繡的花紋圖案等等,要全部由我莫大溪來負責,我可以供貨給福滿堂,但福滿堂絕對不能在時機成熟後撇開我而私自仿冒。當然了,我是很信任房掌櫃的,待我們簽完契約後順便到官府印個戳,留下備案,省得以後不清不楚。”
“好你個莫大溪,算你狠!”房凌陰惻惻地瞪着莫黛,冷嘲熱諷道,“就你這副奸商樣兒,不去做生意不覺得虧嗎?”
“呵呵,小的這隻能是小打小鬧,若真談做生意,小的根本不及房掌櫃的萬分之一啊!”
“行了,閉上你這張嘴吧!我同意了!明兒個就將初步方案交給我,五日之後我們福滿堂便推出這款小兔子點心!”房凌說着,抓起一隻小兔子狠狠地咬了一口,立時,兔身的香軟,以及內裡蜜豆的濃郁滑膩香甜滋味佔據了她的味蕾,果然是好東西!
房凌兩口吃掉一隻兔子,還想再伸手時,卻被莫黛攔住:“房掌櫃,這可是稀罕物,怎可一吃再吃?”
房凌氣笑了:“莫大溪,老孃今日可算是領教到你的摳門了,連塊點心都捨不得孝敬老孃!老孃今日還偏就要定這些點心了!”房凌說着便一把將點心搶了過去,泄憤似地又抓起一隻兔子咬進嘴巴里。
莫黛甚感無語,只得好言相勸:“房掌櫃,好歹給我家相公和兩個小娃留點兒吧!”
房凌從油紙包內分出七隻兔子來,扯下一塊油紙胡亂一包遞給莫黛:“呶,連你和你爹的份兒老孃都給你算進去了,夠厚道了吧!”
莫黛默默地點點頭,房凌拿着點心得意洋洋地出了門。
這廂,史嵐自剛纔聽了莫黛的故事後便一直捧着那隻小兔子點心瞅着,久久都未說話,以至於莫黛和房凌幾乎忽視了她的存在,這會兒房凌離開了,莫黛便打算將之前沒寫完的話本子寫完,忽然就聽史嵐再次幽幽地出聲道:“大溪,若我死了,你會陪在我身邊嗎?”
莫黛一愣。
史嵐又道:“若我死了,你會陪在我身邊嗎?”說着,視線終於從小兔子身上移開,轉而望向她,眼神裡有着期待同時又讓人感覺悽然。
“史小姐莫說胡話,先別說史小姐現下尚且好好的,便是發生你說的那種情形,史小姐身邊有娘有爹有兄弟,又何須我莫大溪……”
“可我只要你一個!”史嵐急急說道,又因心急而咳嗽起來,莫黛剛想上前替她順背,卻見門猛地被推開,而後便見那個名喚“小六”的小廝飛奔向史嵐,速速將袖內的青花小瓷瓶遞至她的鼻下。
史嵐用力吸了幾口卻仍不見好,咳嗽得反而愈發厲害,小六急得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轉,怎麼辦,怎麼辦,今日是他帶小姐偷溜出來的,而小姐現下又發病了……若是被夫人和老爺發現了,非打死他不可!
“你讓開些,我來。”莫黛上前幫史嵐順背,聲音沉沉地在她耳畔道,“史嵐,冷靜下來,慢慢吸氣,呼氣,對,乖孩子,就這麼做……”
小六在旁邊看呆了,他記得莫大溪應該才十八吧,比他們家小姐還小一歲,怎麼現下,她的神情口吻倒像極了長輩級人物了?不過,好在小姐漸漸止了咳嗽,他提起的心這才稍稍落下。
史嵐倚在莫黛的懷裡,只覺鼻間傳來一股淡淡的馨香味道,那味道令她心安,而莫大溪剛纔第一次喚她史嵐了,還叫了她乖孩子,這是否表明莫大溪已經認同她一些了?
見史嵐已經平復,莫黛便想撤離,豈料史嵐卻緊抓着她的衣袖,死賴在她懷裡不肯起來。
“史小姐……”
“叫我史嵐!”
“……”莫黛無語了,這個史嵐究竟是怎麼回事?
“叫我史嵐嘛!”史嵐搖了搖她的胳膊撒嬌道,此舉令莫黛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拜託,她沒她這麼大的女兒好嗎?
“你若不叫,我便不起了,反正倚在你的懷裡可比躺在被子上舒服得多!”
“史小姐,別鬧了……”
“叫我史嵐!”
“……”
“叫啊!”史嵐一急又要咳嗽,莫黛有些生氣了。
“史嵐,你到底想怎麼樣?”拿自己的命威脅誰呢?這種人便是死了也不值得同情!
“我,我就是想讓你叫我的名字嘛……”史嵐委屈地望着莫黛。
“那我現下叫了,你可以起了。”莫黛淡淡地說道。
“哦……”史嵐有些害怕莫黛面無表情的冷淡模樣,見莫黛直接走到短書案前坐下,拿起毛筆就開始寫話本子,她有些落寞地掃了一眼琴案上的古琴,又將那隻小兔子拿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接着又朝莫黛看去,最終還是沒能忍住,說道,“大溪,我三日後便要成親了,你來陪陪我好嗎?”
莫黛一怔,史嵐要成親?這麼突然?早前她聽房凌說過,史嵐自幼體弱,爹孃疼寵她,凡事都由着她,是以她都十九了,也沒逼着她成親,前些日子她還說過要等到被官配之前成親來着,怎麼現下突然又要成親了?
“大溪,算我求你這一回行嗎?我對成親甚感惶恐,需要你這個過來人傳授點經驗給我!”
過來人?傳授經驗?拜託,她完全沒有好嗎?
“經驗什麼的,史夫人和阮老爺們也是過來人,由他們來傳授豈不更有參考價值?”
“可我只喜歡你!”史嵐有些幽怨地瞪着莫黛。
莫黛的脊背不由地僵住,輕飄飄地來了句:“可我喜歡的是男人……”
“噗!”小六突然被戳中笑穴,纔出聲便趕緊捂住嘴巴,在史嵐的瞪視下彎腰行了個禮後急急跑出門外。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說我喜歡你這個朋友!從小到大,我因爲體弱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在宅子裡,弟弟們不大願意和我玩,我只能自己一個人玩。等我身體好些時,娘也安排我見了一些富家子女,但我發現我與他們格格不入,是以也無法和他們成爲朋友,直到遇見了你,一看見你,我便想要和你成爲知己好友,這應該也算是一見鍾情吧!”史嵐絮絮叨叨地說着,莫黛則是一邊寫話本子,一邊聽,聽到最後一句時,她不禁在想,被一個女人一見鍾情,她應該歡喜高興嗎?
“說了這麼多,大溪你就答應了吧,啊?”史嵐見莫黛仍舊無動於衷,於是咬咬牙,“你可以將你的相公、孩子和朋友都帶過去,只管吃,不要禮金,這總成了吧?”
“成!”莫黛甚是乾脆地轉過身看向史嵐,“給我幾張請柬唄,若是到了你家門口被門房給攔住,這臉可就丟大發了!”
史嵐看着莫黛故意裝出來的愛貪小便宜的模樣,心裡有些受傷:“不用請柬,屆時我會跟門房說的,你只要報出你莫大溪的名字便可!”
莫黛打了個響指:“成!三日後到你們家吃喜酒去!我該回家了,就此告辭!”莫黛毫不拖泥帶水地抱着她那壇牛乳走了出去,忽然又倒退進來衝着史嵐正兒八經地抱拳施禮道,“抱歉,差點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史嵐,恭喜你了!”
“算你有點良心!行了,你回家吧!”史嵐笑了笑,待莫黛離開後,那盈滿笑意的眼眸才漸漸黯淡了下來。
莫大溪,你可知我有多麼羨慕你嗎?若我有着與你一般健康的身體,我何須要在三日後成親呢?說是成親,其實卻是在替我沖喜啊,你知道嗎,莫大溪?豐大夫說我最多隻能再活三個月,你知道嗎,莫大溪?我娘替我找來的沖喜對象是一家兄弟五個,最大已經二十歲,最小卻只才十歲,只因我娘聽信風水先生說沖喜的對象人數越多越好,這些你都知道嗎,莫大溪?
莫大溪,我心裡哭啊,你知道嗎?我多麼想與你做知己朋友,在以後的人生歲月裡縱情放歌盡情奔馳在廣闊的天地中,可是我已經無法實現這些夢想,在我僅剩不多的生命裡,我只想讓你多陪陪我,這些你難道都不能滿足我嗎?
“小姐……”小六看着史嵐默默流淚的模樣,心裡也跟着酸起來。
“小六,你說莫大溪會和我成爲知己朋友嗎?”史嵐擦掉淚,轉而又笑意盈盈地望着小六。
“會,一定會的,小姐人很好!”
“嗯,我也這麼認爲!”
莫黛回到家時,許韶林已經做好了午飯。依舊是摻了少許白米白麪的黑麪稀飯,不過裡頭加了些番薯丁。菜是大白菜燉豆腐,只因莫黛昨晚說豆腐不錯,今日許韶林便拄着柺杖到莫小柱家買了二斤,午飯只用了一半,剩下的留着晚飯時再吃。
丸牛一見莫黛回來哼哼着要莫黛給它加菜,莫黛理都未理,端着碗喝了一口稀飯,又夾一塊豆腐放進嘴裡,嚼了嚼後嚥下,笑嘻嘻地對許韶林說:“爹,你做的菜真好吃!稀飯也好喝!”
聞言,許韶林一愣,隨即便不大自然地別開臉,笑罵了聲:“貧嘴!”天知道,在莫大溪吃菜的時候,他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大溪會皺眉說飯菜不好吃,好在今日是狠了狠心多放了點油。
莫無雲不動聲色地吃着飯。莫無風則是有些感動,誠實說爹做的飯菜可比妻主差遠了,可妻主卻能發自內心地讚揚爹做的飯菜好吃,妻主是真的變孝順了。莫無輕還因爲晨間全家人都一致偏向莫黛的事情而心有餘氣,這會兒又聽她說着違心的話,心裡便愈發有些惱火了,哼,不過是個見風使舵的馬屁精,哪裡就好了?
莫小羽和莫小翼見莫黛吃得甚香,忽然也覺得這頓飯菜變好吃了,乖乖地埋頭喝稀飯,並吃掉爹爹們不時夾給他們的白菜豆腐。桌下,丸牛齜牙咧嘴地喝着稀飯吃着白菜豆腐,心裡又將莫黛腹誹了一遍,死女人,忘恩負義,以大欺小,不愛護小動物……
吃罷飯,莫無雲和莫無風刷鍋洗碗餵豬,莫黛則帶着許韶林和莫無輕,將新買來的窗紙糊上窗格。
兩個小的以爲大人是在貼紙玩,興奮地跟前跟後,並張着兩隻小手也要幫忙。三個大人自是不理,兩個小的撇着嘴一臉不高興地在旁邊瞅着,直到快糊完了,莫黛才意思一下一手抱起一個,讓他們的小手將最後一角窗紙糊好,即便是這樣,兩個小的也已經非常開心。
莫小羽笑着,忽而瞧見了莫黛後頸上的那塊青紫瘀痕,於是趕緊伸出小手去替莫黛揉,邊揉邊學着大人那樣用小嘴吹氣:“娘,痛痛灰(飛)走了!”
“嗯,痛痛飛走了!”莫黛好笑地看着莫小羽鼓着小臉替她呵氣的模樣。
這廂莫小翼亦不服輸地也伸出小手摸了摸莫黛的後頸,然後,也鼓起小臉吹氣,只是他太小,尚不懂得如何控制嘴巴不漏風,一吹之下,噴了莫黛一臉的口水,噴完之後,這小子居然還跟着哥哥一起哈哈大笑。
莫黛將兩個小的放在地上讓他們自行玩耍。莫小翼邁着小短腿哧吭哧吭地跟在莫小羽後面跑着,偶爾還會轉過臉衝着莫黛笑。他現下已不是那麼害怕莫黛了,只是偶爾還是會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她,對此,莫黛並不着急,她相信總有一日這孩子也會清楚地叫她一聲孃的。
待家務事都收拾得差不多時,莫黛想着好不容易得閒一回,不如坐下來喝喝下午茶放鬆一下,於是便將一家人叫到堂屋圍坐在大圓桌旁。莫黛拿出油紙包,解開,裡頭七隻潔白的小兔子點心躍入一家人的視線,許韶林和莫無雲三兄弟不時讚歎這點心的形狀好看,而兩個小娃的眼睛早就盯在小兔子身上拔不開,小臉上的驚喜不比當初第一回吃到肉時少。
莫黛將小兔子一人一隻分發下去,又用帶回來的牛乳爲每人沖泡了一碗濃郁的奶茶。
兩個小的拿着小兔子愛不釋手,但卻捨不得吃,只抱着奶茶喝,許韶林和莫無雲三兄弟亦捨不得吃,想着省下來當兩個小娃的零嘴,也只抱着奶茶喝。莫黛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罷了,入鄉隨俗,她也把小兔子省下來得了。
莫無風自剛纔開始就一直猶猶豫豫地朝莫黛瞄着,似是有話要跟她說。
“無風,你有事?”
“嗯……就是,”莫無風說着又看了莫無雲和莫無輕一眼,最後說道,“妻主,我,我想把這點心帶兩個去向村東頭的沐寡夫道謝,多謝他及時救下我!”
莫黛聽了才驀然想起自己忽略了這點,沐寡夫救了莫無風,這可是件大事,確實應該鄭重地上門去道謝。
“妻主?你不同意嗎?”
“不,不是,我當然同意,他救了你,我們理應去感謝人家,不過只帶兩塊點心未免太少了,我再去多做點吃食,你等會兒啊,我做好了和你一起去!”
“那,我去幫你燒火!”
於是莫黛和莫無風便到莫桂花家去了。許韶林沒說什麼,只顧着和兩個小的逗笑,反正他們家大溪現下無論做什麼他都覺得是對的!莫無雲和莫無輕兩人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又各自別開。其實他們有些不樂意莫大溪去沐寡夫家,畢竟直到現下仍會時不時地聽到村人將莫大溪和沐寡夫放在一起說道。正所謂三人成虎,說的人多了,即便沒有的事兒也遲早會變成真的。
正當莫無雲和莫無輕糾結着莫大溪與沐寡夫到底有沒有不清不楚之時,由莫金花與莫荷帶領的村裡一隊人馬整朝着村西頭而來。莫金花一臉嚴肅,莫荷一臉怒氣衝衝,其他人則是隨着大部隊前去看熱鬧的。隊伍裡頭,有一個帶着布帽,臉腫得似豬的女的正佝僂着背亦步亦趨地跟在莫荷的後頭。
此時,莫黛和莫無風正在莫桂花家的竈房內做雞蛋餅和蔥油餅,又將之前鹽的鹹肉割了一塊切成肉絲,兌着大白菜和紅辣椒爆炒出鍋。莫黛找來一隻帶蓋的小瓷壇,將菜放進去,又用油紙將十張雞蛋餅和十張蔥油餅包起來,最後將這二樣放進竹籃內,蓋上一塊青布,準備帶去沐寡夫家當謝禮。
當然,莫黛也沒有讓自打她和莫無風一進竈房便趴在門口苦苦等着的三隻貓失望,分了五張雞蛋餅和五張蔥油餅給他們拿回去。當然,莫黛不會虧了自家人,自家也留了十來張雞蛋餅和蔥油餅。
待竈房收拾妥當後,莫無風拎起打算送給沐寡夫的一竹籃沉甸甸的吃食,心裡既有些捨不得,同時又倍覺有面子,在這窮鄉下,像他們家妻主這般大手筆送人東西的甚是少見,這不僅說明妻主能賺錢,更能說明妻主待人處世大方仁厚。
想至此,莫無風笑眯眯地挎着竹籃走出莫桂花家的大門,一出門卻愣住了,驀地跟在他身後,見他停住不走便問了句:“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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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萬更~
ps:文裡的白兔跳進火坑貢獻自己肉體的橋段不是我獨創,是早前看過的動漫裡頭的,於是改編一下成爲完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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