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亥時末,月夜下,流崗鎮一片靜謐,只偶爾會有幾聲狗吠貓叫打破這萬籟俱寂。
東街盡頭的一戶小院裡同樣靜悄悄的,主人已睡下,時不時地會從東耳房內傳來一陣呼嚕聲以及偶爾翻身後的囈語聲。
“……唔,石墨……”
“……大溪好聰明……”
“……嗚嗚……我好難過……”
……
西耳房內,月光透過未掩的窗戶灑進來,在地上添一方銀白,窗外的一棵花椒樹隨風搖曳,不時將影子投入那方銀白中,影影綽綽,襯得一室清幽。蕭笙不時地在炕上輾轉反側,卻始終沒有絲毫睡意,索性披衣下炕,點一盞青油燈端着出了西耳房。
剛走到正廳便又聽到姐姐蕭笑在夢裡壓抑的哭聲,蕭笙微蹙眉,嘆了口氣,將身上的長衫又朝胸前緊了緊,而後端着青燈朝東屋的竈房而去。
竈房裡的黑暗被青燈的亮光沖淡些許,緊接着便傳來蕭笙洗手和麪的聲音。青燈下,蕭笙的袖子挽至手肘以上,膚色偏白,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揉搓起麪糰來甚是有力,便見那潔白的麪糰在其掌下活潑地跳躍着,由一整塊迅速分成三十多小塊,小塊再繼續揉搓,擀成皮,包上白日裡調好的蜜豆餡兒,手指翻飛間,不一會兒便成爲一隻白胖胖的小兔子,再經巧手點上兩粒蜜豆做的眼睛,這兔子便霎時活了。
蕭笙的動作飛快,待捏好所有小兔子之後,便在大鍋裡添上水放上蒸屜,而後點燃爐竈內的火,加入大塊的木柴進去,待有熱氣上來時,他便將三十多隻小兔子整齊地擺進蒸屜內,最後加上蓋,自己則坐到鍋竈旁守着竈火。
竈火熊熊,便將他的側臉映出一層橘紅,雙眸亦跳躍着火光,抿着脣,露出左頰明顯的梨渦。
蕭笙做點心的聲音吵醒了蕭笑,她揉了揉眼坐起身,聽到竈房裡噼裡啪啦的燒火聲,她也披衣下炕出了堂屋。
“蕭笙,三更半夜的,你怎麼不睡覺卻做起點心來了?”蕭笑一邊打着呵欠一邊問道。
蕭笙轉臉看向蕭笑,逆着光,他看不清她的臉,而她卻能看到他臉上閃爍着的亢奮:“姐,我睡不着,你就別管我了,自己去睡吧!”
蕭笑撓了撓頭,又打了個呵欠:“那好吧,我接着去睡了!”蕭笑說完轉身離開,卻又忽然停下腳步,再次轉臉看向蕭笙,“蕭笙,我覺着大溪這回一準能辦成,屆時你想要賣點心賺錢的心願便能實現了!”
“姐,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你莫要四處張揚,沒得給人家莫姑娘添麻煩!”蕭笙雖然也心有期待,但同時又有不安,做點心賣是不難,難的是得能賣得出去,尤其是像他們家這種沒錢沒權沒背景的窮人家。
“我哪有四處張揚啊?只不過就跟你說說而已,但我相信大溪的本事,她那張嘴啊,天生就是說書的料,說起話來一套套的,死的都能說成是活的,沒人說得過她,就我們掌櫃的房凌都時常被她氣得亂蹦,嘿嘿嘿,但就是拿大溪沒辦法,因爲大溪說得頭頭是道,她想從雞蛋裡挑骨頭都挑不到。唉,大溪人好啊,若是你能嫁給她,我也便放心了……”
“姐,你怎麼又提到這事了?以後不許再提!”蕭笙見蕭笑說着說着又說到他的婚事上來,心裡就有些怨氣,“你有什麼不放心我的?我一輩子不嫁也能過得甚好,倒是你,你打算怎麼辦?”
蕭笑一見蕭笙來氣了,趕緊摸摸鼻頭裝傻:“啊,我不說就是了,我回去接着睡了,你做好了點心也早點睡啊!”說完便趕緊溜向堂屋的東耳房。
蕭笙見她離開,又嘆了口氣,望着爐竈內的熊熊火光出神。
姐姐癡情於石墨,他不是不知道,可石墨的態度甚是明確,他根本就不喜姐姐這種傻大姐性格的姑娘,姐姐就算一直追着他又能怎樣?到了二十五歲若再不成親,官配場便會強塞男人給她,她還有幾年時間可以等待?再者說,就算石墨轉性了,願意嫁給姐姐了,但姐姐只喜石墨一人,也只想娶石墨一人,這種一妻一夫的情形官府又怎會允許?
姐姐應該也明白自己的處境,無論怎樣,她都註定要多娶別的男人,只是她現下還未能想開,還放不下石墨,整日嘻嘻哈哈的,貌似沒心沒肺,其實她一直是在裝糊塗,一直都在逃避現實。當然,還有一點,他的終身大事也是姐姐一直以來放心不下的。
他們家爹孃身體不好,所出甚少,統共就他與姐姐兩人。在姐姐十歲,而他八歲時,爹孃相繼病逝,自此,他便與姐姐兩人相依爲命。姐姐十歲便在鎮上四處找差事做,時常遭人白眼,受人惡意唾罵,偶爾還會被僱主毒打,可姐姐始終樂呵呵的,就好似只要她這麼一直笑着,所有一切的苦難便都會離他們遠去。而他則負責家裡的瑣事,處心積慮地想着怎麼才能用最簡單的食材做出最好吃的飯食給姐姐吃,處心積慮地想着怎麼去做些小生意賺錢以緩解家用。
所幸這些年來他與姐姐過得尚算順遂,多少也攢下了幾兩銀子,他想着將這些銀錢留着給姐姐娶夫用,可姐姐也是抱着同樣的心思想着留給他做嫁妝用。可他們家只有他一個兒子,那便意味着他要嫁過去與別人家的兄弟幾個共妻。
這種事在鄉下不是沒有過,但卻極少,早前有過幾例,但下場都不是太好,要麼就是單獨嫁過去的那個成爲受氣包供人家親兄弟幾個使喚;要麼就是單獨嫁過去的那個與人家親兄弟幾個不和,導致整個家不和,結果就是妻主爲了平息紛爭,休掉單獨嫁過去的那個……想想也是了,一個怎能和幾個比?要休也只會休掉一個。
是以,絕大多數像他這種沒有兄弟相伴的男子寧願選擇不嫁,也不願與人共妻。好在大月朝的律法只規定女子必娶,卻沒規定男子必嫁,男子即便不嫁也不會淪落成官配場的男子等着被官配場任意分配出去。
官配場廠裡的男子大多是被國家律法判爲有罪的官家裡的男子,或是一些爲了活命而主動要求留在官配場裡的男子,這些男子在官配場是要服役做工的,且常年見不到女子,是以有甚多流言說官配場裡的男子想女人都想瘋了,見了女人必會羣撲哄搶之,據說就有哪個到了二十五歲還未娶夫的倒黴女人因不明就裡誤入官配場服役場地,居然就被一羣男子哄搶羣撲壓到沒了氣。
世道如此,這麼多年了,姐姐爲何還是不死心呢?
蒸屜裡冒出滾滾的白色蒸汽,蕭笙估算着時間,適時地將爐竈內的火減弱,這才又去洗了手,端來竹子編的大圓簸箕,裡頭鋪了一層油紙,掀開蒸屜,入眼的便是一鍋漲得白白胖胖的兔子。蕭笙迅速撿起一隻只兔子放在簸箕裡的油紙上,然後將大圓簸箕端出竈房,擱至堂屋的方桌上。
已是丑時,可蕭笙依舊沒有一絲睡意,坐在方桌前,望着那一隻只白胖胖的兔子發呆。
姐姐說莫大溪人好,他又何嘗不知?只是姐姐卻不明白,在她眼裡他是她出色的弟弟,但在別人眼裡他或許什麼也不是。他不由地又想起那日她一聲不吭地爬上樹爲他撿起那方青布的情形,那時她壓根兒就沒正眼瞧過他,在出錢要買他手裡的野蜂蜜和羊奶煉乳時,她依舊沒有正眼瞧過他,直到姐姐將她帶回家時,她纔有些驚訝地直視他的臉,只一眼,他便明白,於她來講,他只是她好友的弟弟而已,其他,什麼都不是。
蕭笙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漸漸地便有了一絲睏意,視線迷離間,他彷彿看到一隻白皙纖細的手正捏起他做的兔子點心送至脣邊,咬一口,發出一聲讚歎……唉,假如,他只是說假如這世道沒有規定女子必須要娶多夫,假如他比她的相公們更早遇見她,那麼他是否就能夠做一做與她相遇相知再相守的夢呢?
翌日,莫黛臨走時,莫無雲莫無風和莫無輕均忙着研究如何將莫黛畫給他們的荷包圖案繡出來,且繡得精美,就連許韶林也只是隨口囑咐了她一聲便又低頭忙自己的去了,他正在研究那個裝兔子點心的竹匣子的樣式編法。
只有莫小羽和莫小翼兩個小的依舊如往常一樣送她到老槐樹底下,丸牛沒有跟着來,它只是趴在前屋的門檻上懶洋洋地望着她。
最近,莫黛發現丸牛是愈來愈懶了,昨日的下午茶它都未出現,當然她和莫大溪一家人壓根兒也將它的份兒給忘了,直到晚上睡覺前,丸牛相當氣憤地衝她抗議時,莫黛才忽然想起這事,而且不僅是點心,丸牛的晚飯似乎也未吃,它說它一直在東屋的柴房裡睡覺忘記了吃晚飯。莫黛感到甚是奇怪,以往丸牛的鼻子可是極其靈敏的,只要有吃食,尤其是點心,它必會第一個衝過來,這回卻是有些說不通了。
丸牛也懶得解釋,並未像早前那般吵鬧着要莫黛立時下廚補償它,而是搖了搖小短尾巴,有些期待地央求道:今晚老子可以跟你睡麼?
答案是否定的,丸牛被莫小羽抱走了,莫黛愈發覺得奇怪了,因爲丸牛沒有掙扎,只是耷拉着大耳朵甚沒精神的模樣。
莫黛想着有空一定要同丸牛好好溝通一番,她雖然沒有虐待過它,但時常會忽略它的存在卻是事實,怎麼說這頭乳豬也算是她穿越到這個女尊世界遇到的第一個有靈性的生物,用它的話說就是它找出的香肌果救了她一命,好歹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且是它讓她知道自己的血可以救人,並時時提醒自己莫要被世人發現。
如此一想,丸牛除了嘴巴好吃了些,說話惡毒了些,性格自私了些,其他都還好。
莫黛衝着兩個小的揮揮手的同時也衝着前屋門檻上趴着的丸牛揮了揮手,只是丸牛耷拉的大耳朵已將眼睛蓋住,並未見到她衝自己揮手。莫黛挑了挑眉,也沒在意,如果她知道丸牛即將從她的身邊離開的話,她一定會衝過去拉開它的大耳朵,同它再進行最後一次的心靈感應。
在莫黛轉身上路的同時,門檻上趴着的丸牛也不見了蹤影。
莫黛來到福滿堂時,蕭笑還未到,等到福滿堂正式開始營業時,蕭笑還是未到,爲此,房凌還發了一番牢騷,說是要扣工錢什麼的。莫黛沒有幫蕭笑說話,她心裡想得很簡單,等到蕭笑成了福滿堂的兔子點心供貨方時,屆時房凌自然會對她另眼相看的,眼下不必逞口舌之快。
莫黛又將昨晚與許韶林以及莫無雲三兄弟商討後的最終方案告知房凌,且用毛筆在宣紙上逐條列了出來,便是按照兔子點心五十文,整個外包裝包括內裡的附贈品繡荷包五十文的價格賣與房凌,當然,外包裝及裡頭的附贈品做成樣品後需要送與房凌查看,待她滿意後纔會大量購買。點心名稱就叫福星兔,每隔七日售賣一回,只早間賣,售賣之前由莫黛將福星兔背後感人的故事說上一說,愈煽情愈好,故事說完後便開始售賣福星兔點心,每回只賣一百隻,早到早得,售完爲止。
商量好福星兔的售賣事宜後,莫黛便繼續寫她的話本子,而房凌則在她身旁閒話道:“嵐兒要成親了,日子就定在兩日後,她有邀請你去吧?”
“嗯。”莫黛應聲,手中的筆卻不停。
“唉,嵐兒也是個福薄的,像她這般有才情的姑娘,若是能有一副好身體,日後的成就不可估量啊!可惜啊!”房凌呷了一口茶後,不由地感嘆了一番。
“……”莫黛只顧着自己的話本子,她正想着如何讓場景說起來讓聽衆更過癮,壓根兒就沒聽清房凌在說些什麼。
“沖喜啊,兄弟五個,聽來豔福不淺,但你可知,那五兄弟中最大的二十歲,最小的才十歲啊,嘖,要命,那得再多等個至少兩年才能開葷吧!那時候嵐兒焉有命在?可惜了!”
莫黛寫到孫悟空與妖怪打鬥的場面,寫到高興處,忽而“啪”地一聲拍案而起,嚇得房凌差點丟了手中的茶盞。
“怎麼,你也覺得可惜?”房凌斜着眼看向莫黛。
“可惜什麼?”莫黛不明所以。
“就是嵐兒的婚事……”
“哦,那個呀,史小姐要成親了,這不是可喜可賀的事情嗎?哪裡就可惜了?”莫黛沒等房凌說完便接話道。
房凌知道莫黛剛纔一準沒有聽清自己的話,於是又說道:“我說的是與嵐兒成親的對象,是兄弟五……”
叩叩叩!
包廂的房門忽然被人敲響,下一秒便見蕭笑氣喘吁吁地推開了門,她還是穿着昨日那套衣服,但卻穿得亂七八糟,領口未拉出來,一截短褂的衣襟還塞在腰帶裡,褲腳也未塞進布靴裡,膝蓋、胸口及手肘部位還沾着泥土,一頭髮絲只鬆鬆用了髮帶隨意捆在腦後,顯得甚是凌亂,一進來便衝房凌彎腰行禮道:“掌櫃的,我今明兩日想繼續請休……”
“你昨日不是才休完?”房凌一聽蕭笑想要繼續請休兩日便有些不悅。
“我弟他病得厲害,昏迷不醒,我想在家多照顧他兩日……”
“我看你也不用再回來了,一直在家照顧他好了!”房凌冷笑着說道,不得不說,她有時候冷酷無情起來很不是人。
“掌櫃的……”蕭笑急着想說什麼卻被莫黛打斷。
“掌櫃的,您就通融通融吧!”莫黛笑着衝房凌作了作揖。
“通融?跟老孃要工錢的時候怎麼也不見你們給老孃通融一下呢?”房凌挑眉瞪眼,對莫黛的求情無動於衷,或者可以說正因爲是莫黛在求情,是以她就更不想通融。
莫黛見房凌似乎是有意在針對自己,於是說道:“掌櫃的,您可知剛纔我們商討的那款福星兔點心是誰做的嗎?”
“誰?”
“正是蕭笑的弟弟蕭笙,他若是病了,直接便影響到我們四日後福星兔的售賣利潤!”
“嘁!不過一款點心,找其他人代做也是可以的!”房凌滿不在乎地說道。
“不可以!”莫黛忽然正色道,“若不是蕭笙做的,這福星兔便不是福星兔,其他人做不出福星兔的味道,若是不信,掌櫃的大可以找福滿堂裡做點心做得最好的廚子試一試,若是我莫大溪說錯了,從此,我便做您房掌櫃的白兔,如何?”
“好!這可是你說的,莫大溪!”房凌激動地拍桌而起,“老孃這就讓廚子去做,剛好昨日的兔子點心還有剩,莫大溪,你就等着做老孃的白兔吧!”
“掌櫃的,此事不急,我先和蕭笑回她家看看蕭笙的情況,蕭笑請休的兩日您先準了吧!”
“行!老孃先準了,不過蕭笑多請的兩日工錢得扣掉!還有你莫大溪,你明日的話本子寫完了嗎?”
“寫完了,請掌櫃的過目!”莫黛說着便將一沓寫滿字的宣紙遞給房凌,隨後便拉着神情愣愣的蕭笑離開了福滿堂。
房凌最恨莫大溪凡事都胸有成竹讓她抓不住一點錯處的地方,氣得直磨牙,但卻沒辦法。不過,這回的賭,莫大溪是輸定了,福星兔點心不過就是造型出奇了一些,她不信福滿堂裡專業的糕點廚子做不出來。哼,莫大溪,等你做了老孃的白兔,老孃定要把你利用個完全徹底,而且一文工錢也不給你!
房凌一邊想着,一邊瞄向莫黛寫的話本子,最近她對話本子裡的故事甚是着迷,回回都要自己先看上一遍,然後再拿出去讀給商一紅聽。莫黛這回寫的故事再一次吸引了她,玉兔精?還是個傾國傾城的美男子?嘖,莫大溪,你寫得東西甚對老孃胃口啊!
蕭笑一路走一路憂心忡忡的,明明前面站着個行人,她竟能直直撞上去,腳下明明有塊石頭,她竟能直直踢上去,虧得有莫黛在旁邊拉她一把,不然她這一路指不定要摔多少跤,被多少人罵呢。莫黛現下終於明瞭爲何蕭笑剛纔出現在福滿堂時,身上會沾着泥土了。
見蕭笑魂不守舍的模樣,莫黛皺了皺眉問道:“幾時發現蕭笙病的?”
“今,今日卯時,我醒來便發現蕭笙趴在正廳的方桌上睡着了,我上前喊他卻喊不醒,一摸他的額頭竟燙手得厲害!”蕭笑苦着臉答道,一向嘻嘻哈哈大而化之的她此時竟是帶着無助的哭腔。
“找大夫看了嗎?藥抓了嗎?”莫黛又問。
蕭笑驀地停住腳步:“大夫看了,藥也抓了,但蕭笙一直昏迷不醒,喝不進藥,嘴裡一直囈語着喊熱,我,我也不知該怎麼辦了……”
“冷靜點,蕭笙病了一切都要靠你這個姐姐,你不冷靜點怎麼行?”莫黛拍了拍蕭笑的肩膀,問她,“家裡有烈酒嗎?”
“有,是石墨早前到我們家吃飯時留下的,不過,要那烈酒作甚?”
“給他擦身體降溫。”莫黛說着便加快了腳步,蕭笑愣愣地跟着,看着她行走時挺直的脊背,蕭笑莫名的就心安了許多。
她與蕭笙兩人多年來相依爲命,好在兩人的身體還算好的,從小到大,她幾乎沒生過病,而蕭笙只在爹孃相繼去世那年生了一場大病,亦如現下這般渾身發熱燙得厲害,且一直昏迷不醒。那年她十歲,揹着蕭笙跑去找大夫,卻因拿不出看診的銀錢而被大夫趕了出來,那時她既害怕又絕望,只能把蕭笙又揹回家,讓他在炕上躺着,她則一直陪在蕭笙身邊,睜大眼看着他,生怕自己一個眨眼間,蕭笙便像爹孃一樣丟下自己沒了。
虧得老天垂憐,蕭笙在昏迷了兩日之後醒了過來,醒來後的第一句話便是:“姐,別哭,我不會丟下你跟着爹孃走的!”她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當莫黛到達蕭笑家時,發現正廳的方桌上還擺着一圓簸箕兔子點心,蕭笑解釋道:“昨晚蕭笙說他睡不着便半夜爬起來做點心,我那時起來督促了他一句便接着睡了,誰曾想……都怨我,我當時應該逼着他去睡覺的……”
“蕭笙住東邊還是西邊?”莫黛指了指東西兩個耳房問道。
“西邊,你先進去看看他,我去拿酒。”蕭笑說着便朝東屋竈房走去。
莫黛下意識地就朝西耳房走,剛要掀起布簾時忽然想起了什麼,遂又放下了布簾站在正廳內等着蕭笑一起。
莫黛又掃了一眼桌上的兔子點心,不由地想起昨晚莫無輕問她的一連串問題,當他問蕭笙是誰時,她回答是蕭笑的弟弟,然後莫無輕便沒了下文,只是莫黛的心裡卻突突的,畢竟在她被問到與沐千澈有沒有一腿之後又緊跟着被問到有關另一名男子的事情,讓她不由地聯想到莫無輕是不是在懷疑她與蕭笙也有一腿。
不過,既然他沒下文,莫黛自然也不會去解釋,明明沒有的事,若是解釋了便只會愈描愈黑,而且還會影響到蕭笙的清譽。
蕭笑抱着酒罈進來時便見莫黛在正廳裡站着等她:“大溪,你怎麼不進去?”蕭笑說得極其自然,這倒讓莫黛覺得自己想得有點多,所謂自我意識過剩吧!
一進西耳房,莫黛便聞到一股中藥的刺鼻味道,炕頭的凳子上正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藥湯,已經不冒熱氣,想來已放了好久了。蕭笑將酒罈遞給莫黛,自己則走上前端起那碗藥湯出去:“大溪,你幫蕭笙擦身,我再將藥重新溫熱端來。”
蕭笑說完便撩起布簾走了出去,卻把莫黛雷在原地半天緩不過神來,姑娘,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蕭笙可是你親弟弟,親的,還是待字閨中尚未出嫁的?如今你倒好了,直接讓一個已有家世的已婚女子來替你清白的親弟弟擦身?姑娘,你確定你現下是冷靜理智的嗎?
莫黛抱着酒罈,嘴角直抽,淡淡地掃過蕭笙的房間,便覺室內的擺設簡單樸素得很,只一炕一凳一木箱,炕頭貼着一張壽星老婆婆捧着大壽桃的年畫,那年畫也早已泛黃且因受潮過而顯出坑坑窪窪的水印,想來也有些年頭了。
“……熱……”這時,躺在炕上的蕭笙無意識地囈語了一聲,臉頰因高熱而被燻蒸得潮紅,嘴脣脫皮得甚是嚴重。
莫黛明白要趕緊替昏迷不醒的蕭笙物理降溫,擦身雖然不敢擅自進行,但擦擦額頭和臉還是可以的,掃了一眼四周,發現蕭笙的枕頭邊有塊月白色的汗巾,於是拿過來用烈酒浸溼替他將額頭及臉擦了一遍。烈酒灼人,擦在肌膚上有些不適,蕭笙難過地皺着眉頭,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未醒。
烈酒揮發得快,莫黛隔一會兒便擦上一回,但因擦的面積比較小,熱量散發得不是那麼顯著,蕭笙依舊囈語着喊熱。這時蕭笑重新溫好了藥湯端進來,一見莫黛手裡拿着汗巾便問:“大溪,你替蕭笙擦過身了?”
蕭笑的眼皮跟着就一抖,這蕭笑是真無知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沒有。”
“咦,怎麼沒擦?你不是說替蕭笙擦了身後他體內的熱度便會降得快嗎?”
莫黛白了蕭笑一眼,一字一頓道:“我、是、女、的。”
“我曉得你是女的啊?”蕭笑有些不明所以。
“你真的曉得嗎?”莫黛瞪她。
“我真的……”蕭笑忽然明白了莫黛的意思,臉唰地一下就紅了,急忙道,“那個,大溪,你是爲了替蕭笙降熱,我不會怪你的,若是你覺得對不住蕭笙大可以娶了他,若是你不願娶,蕭笙這輩子便是嫁不出去也斷不會怪罪於你的……”
“藥拿來!”莫黛打斷蕭笑的話,接過他手裡的藥碗,“還有閒心在這裡胡說八道,這可是你親弟弟,我怎麼不見你擔心他病情了?”見蕭笙牙齒咬得死緊就是不張口喝藥,莫黛便借用丸牛當初教她的,捏着他的下巴擡高迫使他的頭部後仰然後將藥強行灌了進去。
蕭笑本來被莫黛一說還覺得委屈,她怎會不擔心蕭笙的病情?她只是,只是……好吧,她承認有了莫大溪在她身邊後,她的確是不那麼擔心了,但是,也只是安心了一點點好嗎?
蕭笑見莫黛動作甚是粗魯地灌蕭笙藥湯,心疼得要命:“我說大溪,你能不能溫柔點,蕭笙看着好難過的樣子……”
莫黛好不容易將一碗藥湯強行灌蕭笙喝下,這纔有空朝蕭笑翻白眼:“你倒是溫柔了,但你讓他喝下藥湯了嗎?爲了讓他把藥湯喝下去使病情得到好轉,有時候,強硬也是一種溫柔,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蕭笑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大溪,我還是想問問,你真的沒幫蕭笙擦過身嗎?”這會兒她才意識到擦身的嚴重性,若是蕭笙醒來得知自己被莫大溪看光了身體,而且還是經她這個做姐姐的幾次三番親口授意的,噫——,想想就可怕!
莫黛聽了,一瞬間甚想將蕭笑一把薅過來砍暈:“我沒擦過。”
蕭笑接收到莫黛殺人的眼光,趕緊跟着乾笑了幾聲:“沒,沒擦過就好,但萬,萬一要是擦過了,我請你一定要娶了蕭笙好不好,大溪?”
莫黛不由地伸手撫額,遇到這麼個說不通的二貨朋友,她甚想哭。
“我說了我沒有。”
“我說萬一……”
“我沒有!”
“那萬一……”
“如果有萬一,我便娶他行了吧!”
“我同意你娶他了,來,咱們從此便是一家人了!”蕭笑一把握住莫黛的雙手用力地抖了抖,“大溪,我弟弟就交給你了!”說完也不敢等莫黛的迴應便跑到蕭笙的炕前大聲道,“蕭笙啊,你快醒醒,大溪願意娶你了!”
莫黛的眼角不停地抽着,老天,她能狠狠地揍這廝一頓嗎?
說也奇怪,原本一直昏迷不醒的蕭笙居然在蕭笑大聲說了那句話後睜開眼醒了過來,只不過那眼神仍是迷離的,顯然還未完全清醒,但見他張了張嘴啞聲道:“姐,你剛纔說什麼?”
蕭笑一見蕭笙醒過來,高興得忘乎所以,好似忘了自己剛纔是在故意曲解莫黛的話,鄭重地又說了聲:“蕭笙,大溪,莫大溪願意娶你了!”
“蕭笑!”莫黛有些生氣,莫大溪原本就是個混人,自然不怕再多被外人說些什麼,但蕭笙怕呀,蕭笑到底知不知道這種娶不娶的話是不能亂說的,是會影響到蕭笙以後的清譽的?
但蕭笑現下根本就是被蕭笙醒過來的驚喜衝昏了頭腦,就覺得自己剛纔的話是真的,哪裡還管得了莫黛的意願?
莫黛上前一把扯住蕭笑的胳膊,而這時蕭笙卻忽然伸手抓住了莫黛的另一隻手,眼神迷離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確認道:“……莫姑娘,你,真的願意,娶我嗎?”
莫黛就要張口否認,卻見蕭笑死死反抓着她的手,眼神裡流露出一個近似於乞求般的無助眼神。
莫黛沒出聲只衝着蕭笙笑了笑,沒答應也沒否認,手也未從他的手中抽回。
蕭笙乾裂脫皮的嘴脣忽而扯開一抹笑,左頰邊的梨渦清晰可見,他道:“果然是夢呢,夢裡真好……”也只有在夢裡,他纔敢如此大膽恣意地問她願不願意娶他,也只有在夢裡,他纔敢如此不顧男子本分地抓着她的手不放,但是,也只有在夢裡……
說完那句沒頭沒尾的話後,蕭笙便又一次陷入昏迷中,不過他的熱度倒是漸漸退了。
之後,在莫黛的指導下,蕭笑熬了點粥,等着蕭笙醒來後先喂他吃粥再吃藥。
莫黛離開時,蕭笑便做主將蕭笙做的兔子點心全部讓莫黛帶走,還說這是蕭笙對她的一片心意。莫黛抱着一大油紙包的兔子點心,只覺得胸口沉沉的,蕭笑可以直接說出來,可她卻無法隨意便接受,尤其是在今日聽到了蕭笙的真正心意後。點心,她先買了,待福星兔在福滿堂正式售賣後她再一併算錢給蕭笙吧。
莫黛轉身離開,蕭笑還在她背後不死心地又問了句:“大溪,你真的不能娶了蕭笙嗎?”
莫黛沒回答,也沒做停留,只留一個挺直脊背的背影給蕭笑。
因爲蕭笙的事兒,莫黛一路上的心情都很沉重。對於感情的事兒她知之甚少,儘管前世的她已經活到二十八歲,但戀愛經驗卻幾乎爲零,唯一一次被追求到接受交往再到被甩的經歷似乎也算不得是在戀愛,那男人最後感到受傷並指責她的話也並非完全是錯的,而她之所能夠灑脫地說出是她的終究是她的,不是她的爭也沒用,或許就是因爲她真的從未真正在意過那個男人。
穿來後,莫無雲、莫無風和莫無輕雖是她的相公,但是她從未將他們當成相公看,他們於她來講,至多不過是孩子的爹,莫大溪的家人而已,她對他們沒有男女之間的感情,而他們對她亦是避之如蛇蠍,如此正中她下懷,是以她現下能夠心安理得地與他們相處。
唯一讓她放不下的便是兩個孩子,不,應該是三個,因爲莫無輕的肚子裡還有一個,她是真心想要照顧好孩子們,是以,她還是踏踏實實種田過日子,勤勤懇懇賺錢養好家吧,其他什麼的暫且不去考慮。
想至此,莫黛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拍了拍臉,準備用最燦爛的笑容去面對莫小羽和莫小翼這兩個小傢伙,而一想到他們會跑到老槐樹底下來迎接她時,她便忍不住揚起脣角,果然,還是天真無邪的孩子最能夠治癒人心。
眼瞅着離家愈來愈近了,而她也遠遠地見到老槐樹底下的兩個小身影正在朝她的方向翹首期盼着。然而,當她笑着衝他們伸開手臂時,他們卻並沒有歡天喜地地撲進她的懷裡,而是在見到她的一剎那,兩個孩子一起哇哇大哭起來。
呃,這是怎回事?
“……娘,娘,豬,豬,不見了……嗚嗚……”莫小羽一邊哭一邊說道。
豬不見了?哪頭豬?莫黛的第一反應便是難道誰偷了他們家餵養的那頭小公豬?畢竟近兩個月的餵養,如今那頭小公豬已經是原來的兩倍大了。
“……豬,豬,沒,沒有粗(出)來,吃飯……我,我……找不到……”
然而莫小羽斷斷續續的話卻讓莫黛一下子明白,不見的那頭豬是丸牛。
莫黛急忙抱着兩個孩子快步走回家,然後見到許韶林以及莫無雲三兄弟略顯愧疚的神情,莫黛沒工夫去理,將前後院裡裡外外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她甚至還擔心過它是否掉進糞坑或是水井裡頭了,但是沒有,統統沒有,哪裡都沒有……
莫黛忽然有些心慌,她同許韶林說了一聲後,便出了家門直朝雲姆山奔過去。莫黛想,丸牛一定是回山裡去了,畢竟那裡纔是它的家,但走之前至少得和她說一聲吧,好歹也相處這麼久了,感情什麼的多少總會有一點吧!
莫黛又想,難怪最近幾日丸牛的行爲舉止有些奇怪,開始是說許韶林硬將他的三個兒子塞給她霸佔了它睡覺的地方,後來又央求過跟她睡,難道說這所有的一切都在表明它今日要離開她嗎?
這可惡的豬頭居然給她來個不告而別!
莫黛在山林裡晃悠了半天也沒見着丸牛的影子,非但沒見到,還把自己給轉迷路了,她盯着那一棵棵皆已長出嫩葉的樹,或粗或細,覺得每一棵她都見過,都很熟悉,但她就是沒辦法轉出去。
然後她便悲摧地想,自己會不會是第一個因爲急着找一頭豬而衝動地跑進山林裡最後迷路困死在山林中的穿越者。
莫黛有些頹喪地滑坐在一棵大樹底下,將臉埋進膝蓋,深深地懊悔自己找豬的衝動,而就在這時,一道低沉淳厚而又純澈乾淨的嗓音傳入她的耳內:“莫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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